王同書
摘 要: 五四“詩解放”體現在詩觀解放、詩題解放、詩“思”解放、詩語解放、詩體解放五個方面。文章對此進行探析以期為五四新詩研究提供參考。
關鍵詞: 詩解放 五四 詩體 新詩
五四“詩解放”的號角一吹響,轉眼間響遍中華。“詩解放”的大旗插遍中國詩壇。星火燎原,幾個文人就可以辦個詩刊、詩報,大報、小報都刊新詩,大學中文系、外文系都成了“新詩系”。著名教授、學貫中西的學者、大學學生、社會青年,但凡創作,都以新體詩居多。“開談不說詩解放,此公實在太荒唐。”可是,具體說來,“詩解放”究竟是哪些方面?多年來議論紛紛,迄無定見。今年適逢新詩誕生一百周年,筆者擬將“詩解放”的內容作些梳理。
筆者以為,五四提倡的“詩解放”體現在五個方面:
一、詩觀的解放
詩觀的解放主要表現在:一是將“詩”從神秘、神圣中解放出來。“詩”從《詩經》以來,就使人有神圣難攀,神秘難測之感。孔夫子、朱熹雖都說:詩緣情,詩言志,詩可以興、觀、群、怨等等,但“詩”的內涵究竟是什么,都沒說明白。到了李白、杜甫這些唐朝大詩人出現,“詩”身價高了,不僅可以言志、抒情,而且可以使作者“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詩成為人們能青云直上,大富大貴的法寶,魔力非凡,神秘莫測。后來又發明創造了許多苛繁的格律(規矩),“詩”的神圣光環更亮了,就更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掌控的了。社會上民眾都覺得“詩”神得很,功名富貴,離不開詩,懂詩、寫詩是了不得的事。五四時,大力提倡白話文,撇開詩格律,我手寫我口,就一下子去掉了詩的神秘感、神圣感,將詩“平常”化了,這就是詩觀大解放。
二是詩觀“平常”化,緊鄰的是詩人“平民”化,詩人,就是寫詩之人,人皆可寫詩,工農商學兵,皆可寫詩,皆可稱詩人。毛澤東說“六億神州盡舜堯”,提倡新詩者也可以說“六億神州盡詩人”。只要能(或愿)以我手寫我口,就是詩人。那個坐在上帝身旁吃糖果的貴人(詩人)的神圣光環統統取消了,詩人從天上神仙掉落為地上凡人。普通平民也可以與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等大詩人同列,這是何等了不起的“大解放”!
三是“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同等價值。孔子、朱熹等在論詩時,還提出“下里巴人”和“陽春白雪”兩類出處、格調不同的詩說,民眾民創的“下里巴人”與高雅文人精創的“陽春白雪”相比,“下里巴人”和者更多。這一說法雖是論應和者的多少,但也明示了兩者的文化品位,“曲高和寡”,這成語就這么來的。這里的“高”字很明顯標示“陽”高于“下”。換個說法:文人士大夫的詩作高于民眾自創的詩作。這一價值判斷,綿延了上千年。直到今日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沿此說法。這一說法,在一定程度上貶低了“下里巴人”詩作,束縛了對詩歌的認知,阻礙了詩歌的發展。
五四旗幟鮮明地表示,只要是詩,大文人、教授的譽滿天下的作品,和普通小民默默無聞者的作品,分量一樣,即詩無貴賤,官民一樣,價值相等。這是詩觀的又一大解放。
不過這里的“陽春白雪”不是指五四前的文人格律詩,而是指當時的白話詩(新自由詩),“下里巴人”也是如此。“下”也包括當時民歌,五四詩人多是不貶民歌的,有的還十分贊賞民歌,如劉半農、錢玄同等。
二、詩材的解放
一是“風、雅、頌”擴大。眾所周知:《詩經》里的“風雅頌”是分類說《詩經》內容:“風”是各地民歌;“雅”是士大夫、文人作品;“頌”是歌頌當政時勢和君政的。這些也可以說是詩的內容和詩材、詩料。它們聚于《詩經》一書,但來處卻是四面八方。風,多是民眼所見,民手所作;雅,則多為士大夫文士所見所作;頌,則多是官眼所見,官筆所作。請注意,這里的“多”字,是非全部的意思,即“風”中也可能有士子所為,“雅、頌”同樣如此。這三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你、他互有,只是各有側重而已。
“風、雅、頌”也是說詩材詩料,這種論說,也延續了千余年,直到五四,大張旗鼓擴大風、雅、頌,將詩材詩料從官眼擴大到民眼,從官吟擴大到民唱,從官重(視)擴大到民重。追求、反映國泰民安,人們生存、溫飽、發展的新局面。這些毫無疑問,也是詩材的解放。
二是詩材的解放還表現在“興、觀、群、怨”的變化。家庭瑣事,個人情緒也能詠唱,而且占人性化、個性化之美名、要論,這也是重要的解放。《詩經》以來,詩可以“興觀群怨”成為正統,成為詩意的主旨。興也好,觀也好,群也好,怨也好,都要“一滴水能看到大海”,一首詩要關系到家國,國家興亡,詩歌有責,這才叫正統,不負于詩。如只寫家庭瑣事,一己悲歡,那就是小詩而已,這種以寫“小”則“低”的詩規詩識,直到五四才被徹底打破。胡適、劉半農、劉大白、周氏兄弟(魯迅、周作人)、冰心、徐志摩、郭沫若等紛紛以詩、詩論倡揚詩貴在表現出人性、個性。胡適的“鴿子”隨意飛;劉半農“教我如何不想他”;魯迅“我的戀愛在豪家,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冰心《繁星》、《春水》幾乎全是家庭瑣事和目擊、剎那感受。徐志摩要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見到美女走過,就吟唱“沙揚那拉!”郭沫若更大聲疾呼:“我已成瘋狂的海洋,她卻是冷靜的月光!”等等(例詩見下引),個人瑣事隨感,像饅頭發酵,像野草逢春,充滿詩壇,正是詩材大解放。
三是詩論家隨之對這些詩材解放的詩況總結上升為規范:天地萬物皆可入詩。天空宇宙、風雨雷電、樹木花草、鳥獸蟲魚、社會事件、人情百態、公私恩怨等等皆可入詩。這種詩材由必須寫大事,寫小事也必須由小見大,到可單寫小事,寫小事不必關聯大事,正是詩材的大解放。
詩材的解放,不僅僅關系到詩材領域的擴大,也關系到詩歌的發展,促進詩歌的發展,開辟詩歌發展的道路。這是五四新詩的重大貢獻。寫詩的人從此可以放開手腳隨心所向寫詩了,而不會受歧視受指責了。詩材的解放是詩的開天辟地大事。
三、詩“思”的解放
“思”上打了引號,是說“思”是詩的“構思”。從《詩經》以來,經漢、唐、宋、明、清(乃到現代),詩的構思,從結構說,要有起承轉合,要有始、中、終完整的體系、架構,要有開頭、中間、結尾,要有鳳頭、豬腹、豹尾。從格律來說,絕句四句,律詩八句,要合平仄,要對仗工穩,等等,總之,詩的構思像房屋一樣,要有各種梁柱榫頭。若干詩的構思要求、標準、規范,能寫幾本大書,學不易,精通更難!這些構思內容、規矩,到五四就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了。
五四新詩提倡句數靈活,一句、兩句可以,四五六七八句也可以。談不上要什么開頭結尾,寫出來就好。要找例證,《繁星》、《春水》、《嘗試》、《紅燭》中多的是,只要一打開,各種例子絡繹而來。這才是“詩思解放”。不過需要指出的是五四新詩雖詩的構思大解放,但這種“解放”并不是說詩可以隨便亂寫,“短笛無腔信口吹”。即便一句,也要有點意思,這個“意思”就是“構思”,只是這個“構思”較為融通,不死板,也不必每首詩都要“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要有“始中終”,要具備“起承轉合”。
詩思解放是詩的解放中一個重要方面,是詩的骨架的多樣化,而不是無序化,亂柴一堆。
四、詩語的解放
五四詩解放中詩語的解放最為豐富多彩和令人亮眼。
首先是語匯,解放派強烈要求,寫新詩要用純白話,廢止文言。白話中偶夾文言,尚可,但要與全詩協調。這對當時寫詩用文言已成習慣的人來說,無異于要廚師另砌爐灶,并不輕松。也如使慣了長槍的,要他換使短刀,很難自如。從當時作品看,不少詩作,特別是學者們的如劉大白、錢玄同、朱自清、聞一多等的詩作,時有裹足女剛放腳的樣子,別扭、尷尬。才子們如冰心、徐志摩、汪靜之等則是如魚得水,輕松命筆。
語匯由文言變白話是詩解放的重中之重。其次,用韻,新詩不作要求,用可以,不用也可以。這個“可以”、“也可以”,是“詩語”的重大改變,革命性的改變!五四以前,詩必有韻,韻是詩與非詩的試劑,用韻必得據官頒韻書(《詩韻合璧》、《詞韻》、《平水韻》等)。用韻優劣,是衡量評價詩的黃金標尺!換韻、轉韻還另有細則。任何一個出韻、失韻、錯韻都殃及整個詩作,許多詩人都敗在這點上。五四時靈活用韻,等于去掉了詩人手腳的鐐銬,引起一片歡呼,得到社會、詩壇一致擁護。詩韻的解放,也是詩語方面的重大解放,取得巨大的收獲,出現了一大批新詩錦篇佳作,膾炙人口。如胡適、郭沫若、冰心、徐志摩的:
胡適 湖上
水上一個螢火,/水里一個螢火,/平排著,/輕輕地,/打我們的船邊飛過。/他們
倆兒越飛越近,/漸漸地并作了一個。//
郭沫若 夕暮
一群白色的綿羊,/團團睡在天上,/四圍蒼老的荒山,/好像瘦獅一樣。//
昂頭望著天/我替羊兒危險,/牧羊的人喲,/你為什么不見?
冰心 春水(節選)
墻角的花!/你孤芳自賞時/天地便小了。//(三三)
聰明人!/在這漠漠的世上/只能提著“自信”的燈兒/進行在黑暗里。(八七)
徐志摩 再別康橋(節選)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再次是句式,一般“詩語”包括詩的語匯、韻腳和句式。詩語的“解放”當然也體現在這三方面。上文已具陳了語匯、韻腳方面的解放情況,這里就說說句式方面的解放情況。
五四前的中國詩,是清一色的舊體,包括絕句、律詩、古風,騷體、詞、曲等,其句式都有固定要求,如絕句四句,律詩(排律例外)八句,騷體、古風句式靈變一點,騷體還須有“兮”字作轉助。詞則有詞牌固定句式,曲有曲牌固定句式,句中可用襯字,等等,總之,五四前詩句有固定不可違背的格式。
五四新詩則宣布這些句式要求統統取消。句式長短不拘,可長可短,每句字數不限,可以傳統式的結句展開,也可以用“歐化式”模仿學習外國詩句來組句,只要是白話詩就好。
句式的解放,連帶著節奏的靈變,更與詩相得益彰。這樣,五四新詩的句式就大大解放了舊體的句式,為詩人寫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是一大解放,一大功勞。
這樣的句式解放是詩解放必然產生的,詩語、韻腳、詩律都解放了,由繁變簡了,句式當然會隨之相應變化,也由繁到簡“格式化”了。
五、詩體的解放
五四“詩解放”還有個重要的“解放”,就是詩體的解放。從大量的詩例來看,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以“詩味、意境、韻致”作主導詩的優劣,去掉舊體詩詞的堅守的各種格律、規范,這是中國詩的天翻地覆的變化。中國詩的格律,從隋唐以來已有上千年的歷史,平仄律、對仗律等等已深入詩人血脈,合不合格律是成不成詩的唯一標尺。動筆寫詩就要依律而為,不合格律不能稱詩,硬行寫出,為人訕笑。這已經成為詩人習慣,不懂格律,不合格律,枉稱詩人。“文學之習慣,殺許多天才”(王國維語),詩的苛繁格律,阻礙詩歌的發展。本來詩的格律是詩發展中的創造,是有利詩的發展的,可是幾百年發展,逐漸僵化,束縛詩思,阻礙詩歌發展。詩的格律由詩的獎牌、詩的翅膀,變成詩歌發展的絆腳石了。五四對其否定,為詩去束縛,立新規,揚詩味。是詩的解放,一大功勞。
立“詩味、意境、韻致”為評價詩的標準,是恢復詩的原始天然美質,既是對舊體詩體的解放,也是對新詩新體的美容。
第二堅守“二美”,擴展多美。五四新詩的倡導者、詩體革命的創造者、先行者聞一多教授,對新詩體美提出繪畫美、建筑美、參差美三美,后人又不斷研討發揮增加均齊美、象征美、朦朧美等等,不斷為詩體美錦上添花。淺見以為,不管多少美,歸根結底是整齊和參差二美!這二美是基礎,其他都是由此二美派生出來的,有深化、強化、促進詩體新美的作用。
仔細研析,詩體之美的基礎確是整齊與參差二美,律絕詩和詞曲正是二者完美典型的例證。律詩八句,絕句四句,正是整整齊齊。聞一多的《死水》等創建的建筑美,正是由律絕句式擴展而來。詞,又叫長短句,顧名思義,參差錯落,具“大珠小珠落玉盤”之美,可見可聞可感,曲更亮,抑揚宛轉,傾瀉參差之美。由此可知整齊、參差二美為詩體眾美之基礎,并非憑空臆說。
上文多以古詩作例,新詩之例則更多,冰心詩體多參差之美,聞一多詩則二者相當。其他詩人詩體也可分別歸入此二大詩人所宗之列。
這二美對形成新詩體起著重大作用。避免了寫新詩者胡亂揮毫,“九地黃流亂注”,為反對詩改者提供論據、口實,對新體發難,阻礙新體發展,遲滯中國詩歌發展。另外,也為寫新詩用新體者提供規范可約束的體例,讓所寫新詩體較為完美體現。為新詩體插上孔雀尾羽和雄鷹翱翔的翅膀。
新詩棄格律、設“二美”,是詩體的重大解放,也收獲了若干精品佳作。如:
胡適 秘魔嶺月夜
依舊是月圓時,
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踏月歸來,
這凄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了紙窗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郭沫若 瓶(第31)
我已經成瘋狂的海洋,
她卻是冷靜的月光!
她明明在我的心中,
卻高高掛在天上。
我不息地伸手抓拿,
卻只生出些悲哀的空響。
徐志摩沙揚娜拉一首——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冰心 繁星(節選)
一
繁星閃爍著——
深藍的太空
何曾聽得見它們對話?
沉默中
微光里
它們深深的互相頌贊了。
五三
我的心呵!
覺醒著
不要卷在虛無的漩渦里!
這些經典詩例,規范作用,直貫當今。
第三為今日“中國特色新詩體”打基礎,開新路。以“詩味、意境、韻致”為主旨、骨架,輔之以“堅守整齊、參差二美”的新詩體,一鳥飛空,百鳥相從似的風靡中華詩苑。這一簡易新美的詩體,立即被詩人取用,受讀者喜歡。這一新體與其他原有的舊體(格律)也無排拒取代的情勢,而呈現共存共榮、促進中華詩歌革新發展的情勢,就更具科學發展,更得到專家、學者及廣大作者、讀者的接納、喜愛、取用,并樂意為之付出心力,助其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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