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華
摘 要: 本文試以《會明》未刪減的文本為依據分析小說主人公性格,并分析該小說是如何從文化視角審視和反映現實的。作為沈從文塑造的一位從湘西農村走出來的老兵,會明帶有鮮明的“鄉下人”的特性——他還沒有受到現代文明的污染,信守做人的傳統美德:熱情、勇敢、誠實、善良、純樸,是一種與自然契合、生命與自然融為一體,同自然的律動保持一致的“自然人”,他正是作者所尋找到的民族振興的道理——愛國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愛國。
關鍵詞: 會明性格 文化視角 鄉下人 自然人
2016年江蘇語文高考卷現代文閱讀(一)使用了京派小說大師沈從文的短篇小說名作《會明》,為了符合試題的要求,命題者在盡量保留小說原貌與作者創作風格的前提下,將文章由原來的7800多字刪減為近1500字。沈從文是受“五四”之后社會新體小說作家魯迅的影響開始創作的,他從魯迅前期小說創作中接受了以下思想:(1)以小說進行民族文化啟蒙的思想;(2)打破舊文體不斷創造新體小說形式的思想。在上述思想的影響下,沈從文發展了社會新體小說而創造出新的小說文體——文化散體小說,這類小說文體的內在特征是反映現實的文化視角,外在特征則是形式的散漫。《會明》正是這類小說的代表作品,所以刪改后的文章看上去似乎很簡潔,但是卻使得作者本要反映的現實文化不能深刻傳達出來。本文試以原文本為依據認識小說主人公會明,并分析該小說是如何從文化視角審視和反映現實的。
一、“呆子”會明
小說主人公會明是一位從湘西農村走出來的老兵,經歷了前后十年的行伍生活。十年來,世界許多事情都變了樣子,尤其是他所參加的戰爭性質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開始蔡鍔領導的反袁抗爭到二十年代的軍閥混戰。在會明的心中,蔡鍔領導的反袁斗爭是這樣的:袁世凱要做皇帝,就是這個人(蔡鍔)告訴百姓說“中華民國再不應當有皇帝作金鑾寶殿欺壓人”,大家就把老袁推翻了。然而十年過去了,反袁斗爭已經成了軍閥混戰:這十多年來,是流一些愚人的血,升一些聰明人的官;因為上司早已說過許多次,自然是“打倒軍閥”,才有戰事,不必問也知道。其實他的上司的上司,也是一個軍閥。戰爭已經成為謀求升官發財的手段,成為一種交易。然而這十年間,會明并沒有改變:他的身份沒有絲毫變化——十年前他是個火夫,十年后他仍然是個火夫。他的生活仍然沿襲著固有模式:無事時燒飯炒菜;戰事一起則運輸子彈,隨連長奔跑。他所在連隊的番號依舊是“三十三連”,他在軍中的口號永遠是“火夫會明”。最重要的是,會明對于蔡鍔的崇拜始終保持著,牢記蔡都督的那句“把你的軍旗插到堡上去”,并時刻準備著照都督說的去做。對于蔡鍔的崇拜,使得會明對于戰爭與軍人指責的理解始終如一:“軍隊為保衛國家駐了營,做著一種偉大事業,一面墾辟荒地,生產糧食,一面保衛邊防。”他對戰爭依然抱著一個崇高的目的:“他實在愿意要打就打起來,似乎每打一仗,便與他從前所想的軍人到邊境處屯邊衛國的事實走近一步了。”從這個角度看,會明絕對是一個擁有神圣使命感與責任感的士兵;從會明的“品貌”看,他“應當是一個將軍”,但為何他卻一直停滯在火夫的職務上呢?作者這樣解釋:“這天真同善,就是其所以使這個人永遠是火夫的一種極正當理由。”不難看出,作者認為在“愚人流血聰明人升官”的舊軍隊里,誠實和善良正是會明永遠是兵而不能升官的原因,因為他不會見風使舵,投機取巧,不懂得隨時代的風氣變化而變化。會明最缺乏的是“聰明”,是那些四肢和頭腦都像猢猻一樣的同類人所具有的“聰明”。而在一群聰明人中,會明明顯是被排斥在外的:“這一類人開始,隨后是全連一百零八個好漢,在位軍閥流血之余,人人把他當呆子看待,用各樣綽號稱呼他,用各樣工作磨難他,漸漸的,使他把世界對于呆子的待遇一一嘗到了。”反映現實的文化視角使得本篇小說對于現實的投影完全變成人們文化世界的反映,構成這世界的矛盾不再是政治經濟制度的對立,而是文化觀念、文化心態和由此形成的人生形式的對立。
二、“鄉下人”會明
沈從文一直稱自己為“鄉下人”,而他塑造的老兵會明,帶有明顯的“鄉下人”的特征。對于“鄉下人”這個詞語的內涵,凌宇和聶華苓都曾經做過界定。其中凌宇對于鄉下人的精神實質的把握或許可以幫助我們加深對會明這一人物形象的理解。凌宇指出:從道德狀況看,“鄉下人”首先是一種“自然人”。因為他們的靈魂尚未或者沒有完全被封建的、資本主義的“文明”污染,對人生尊嚴有著特殊的感覺,信守做人的傳統美德:熱情、勇敢、誠實、善良、純樸。他們盡管被驅逼著在黑暗、粗野、骯臟的現實世界里生活,卻仍然掩不住他們屬于下層人民本質的道德光彩;從人的理性精神著眼,“鄉下人”是一種“蒙昧人”。因為他們的理性世界還是一片混沌、原始、蒙茸,處于休眠狀態,生命是自在的。他們的人生命運是悲涼的,然而,他們并不自覺其悲涼。他們的生命在強烈外力的刺激下,也有反抗,但這種反抗是自發的、朦朧的、原始的、缺乏理性之光照耀的;從人物與急劇變化的現實世界的關系看,“鄉下人”是一種“陌生人”。原始的自然道德觀與理性精神的蒙昧狀態,必然導致他們與現存社會秩序和變化的道德觀念的不適應,從而使他們成為失敗者。由于他們的主觀精神與一直與過去的世界相聯結,因此他們對于變化著的現實世界感到陌生。他們的誠實、純樸、善良反現出呆、傻與抽象,往往成為人們戲弄的材料。很明顯,會明在當時的社會中是一個陌生人形象,當時的世界于他是陌生的,他對于當時的世界而言,也就像一個呆子。那會明是不是一個蒙昧人呢?毫無疑問是的。他雖然保持著軍人的神圣感與理想,但這種神圣感與理想并非他自己的想法,而是源于都督蔡鍔,所以他雖然感覺戰爭一次就離自己理想更近一步,而且“這事比升官發財有意義”,但理由他又“說不分明”。由此可以看出,會明的思想并未解放,他所做所夢想的僅僅是出于對“偶像”蔡鍔的愚忠。如此說來,沈從文對會明這一形象抱有的是何種情感呢?
三、“自然人”會明
沈從文在《邊城·題記》中曾經明確說過:對于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的一切作品中,隨處皆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的祖父、父親,以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皆在職務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上終其一生。……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作為“老老實實”寫下來的人物形象,會明的生活和性情,的確是“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的。他的精神實質是高尚而神圣的,他永遠信守靈魂的天真,對于軍人這一職業充滿虔誠、執著,把它當成自己的理想來信奉。但是作者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并不旨在引導人們退回到以往的時代中去,而是要從他身上提取出一種現代社會所缺少的精神品質,即人類天性中應具有的天真、誠實和善良。
雖然《會明》這篇小說中有對戰爭慘狀的描寫,但是作者的意圖并非以戰爭的恐怖表現戰士的英雄行為或反戰情緒,而是寫面對死神的戰士基于善良本性對生命和生活執著的愛與追求。戰爭中的流汗、挨餓、流血、犧牲、腐爛,在會明看來都是兵士嚴肅而又平凡的生活內容,而且他用自己的善良面對戰爭的殘酷。比如,他希望戰爭兩方既已準備好了,就應趁“天氣合宜”,早動手打,動機不是先發制人,而是擔心拖到六月,“人一倒下,氣還不斷,糜爛處就發了臭;再過一天,全身就有小蛆蟲爬行。死去的頭臉發紫,脹大如斗,肚腹腫高,不幾天就爆裂開來。一個軍人,自己的生死應置之度外,可是死后那么難看.……雖然是敵人……究竟也是不很有意思的事”。在會明心中,作為一個軍人,死亡是不可逃避的;但是作為一個生命,應該盡量保存期死后的尊嚴,這體現出會明對于生命的“善”。此外,小說還用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具體描寫了會明養小雞的細節。在母雞孵雛時,他夜間做夢“就夢到無論走到什么地方去,總有二十只小雞旋繞腳邊吱吱的叫。好象叫他做外公”;夢醒后,仍然是凝神聽,所注意的已經不是槍聲,而是擔心有人偷取雞卵,有野貓拖雞。雞雛出生后,“他在每只小雞身上作了個不同記號,卻把它們一視同仁的喂養下來”。回到原防后,“仿佛覺得去那大樹林涯還很遠,插旗子到堡子上,望到這一面旗子被風吹的撥撥作響的題字,一時還無希望證實”,但是“他喂雞,很細心地料理它們”,“再過些日子,秋老虎一過,那些小雞就會扇著無毛翅膀,學著叫‘勾勾嘍了”。在軍人的理想不能實現、生命充滿遺憾之時,會明并未自暴自棄,他依然對生活充滿熱愛,對未來充滿期待。這正是“鄉下人”精神中最本質的一點——“鄉下人”是一種與自然契合、生命與自然融為一體,同自然的律動保持一致的“自然人”。這種自然人與所環繞他的有生與無生世界一樣,保持著天然的本質屬性,保持著人性的質樸和美好。
四、會明的意義
沈從文是繼魯迅之后中國文化裂變期出現的新文化運功最深刻的反思者。他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后并未形成全國統一的新文化,而是造成以信仰危機和城鄉文化對立為特征的文化裂變期。金錢權力代替神的信仰支配了整個社會,使唯實唯利的市儈人生觀成為普遍的價值觀,其結果不僅造成人性的扭曲和墮落,而且壓抑生命,導致整個民族生命力萎靡。正是基于上述民族文化危機感,沈從文提出進行國家民族重造的途徑就是首先建造由嶄新的無形觀念構成的理想觀念世界,他說:“經典新作品的原則,當從一個嶄新觀點去建設這個國家有形社會與無形觀念。尤其是用于做人的無形觀念重要。勇敢與健康,對于更好的明天或未來人類的崇高理想的向往。”(《長庚》)這篇1929年寫作、1934年改定的小說,正體現了沈從文的這一主張。小說主旨是給那些對于人類的前途抱著熱忱與虔誠的人以鼓勵,并且期望人的高尚理想不被時代的風雨卷掃摧殘。會明是一個與自然相融的人,他在對當時環境隔膜與陌生的情況下,保持著對生活的期待與對生命的信息,從容地在那里盡其生命之理,而這正是作者所尋找到的民族振興的道理——愛國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愛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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