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昭羽
摘 要: 除了對法國波旁王朝復辟時期波譎云詭的社會狀況的現實主義描寫外,《紅與黑》更是一部心靈剖析小說。主人公于連不斷追求“榮譽”,渴望他人認同與自我確立。但其性格中“紅與黑”的交織、善與惡的對立造成了他精神追求的困境,以致于一度迷失。死亡的到來使得于連實現了從虛偽到真誠的復歸,重拾理想的高貴。于連這種矛盾糾葛的性格和坎坷動蕩的經歷正是司湯達對于人心靈的審視:理想的難以實現有時源于內心的沖突,因為人便是善與惡的永恒戰場。
關鍵詞: 《紅與黑》 精神追求 困境 善與惡 死亡
從小說《紅與黑》問世之初,人們對于題目中“紅”和“黑”象征意義的解讀便爭論不休。有人認為“紅”代表拿破侖時代和資產階級革命,“黑”則是波旁王朝和封建黑暗;而有人則認為“紅”是紅色軍服,“黑”是教士的教袍。①除了將紅與黑的對立糾葛看成是社會環境風云變幻的投影,也可以將之視為主人公于連性格中的矛盾沖突。于連是一個個性極為復雜的人,真誠與虛偽、自尊與自卑、熱情與冷酷,這些截然對立的性格因素在他的內心相生相存。于連性格中的“紅與黑”構成了一種象征,隱喻人追求的困境,即人在追求意義與價值的過程中普遍面臨的人性中善與惡的對立交織,欲望與理想的沖突共存。
一、惡與黑
似乎從童年開始,于連在他的生活環境中就是一個異質化的存在。出身在一個木匠家庭的他,身體羸弱,沒有辦法做很重的活兒,卻獨愛讀書,對拿破侖有著近乎狂熱的崇拜。這份對拿破侖功勛的向往,是一種英雄主義和榮譽崇拜的體現,是一種貴族精神,其實質是對人之尊嚴和自由的渴望。但是,身為平民的于連,雖然骨子里有貴族式的高傲與孤獨,卻因為出身而為貴族所輕視,同時也因為不同尋常的理想追求而不見容于平民階層。正是在這種尷尬糾葛的處境中,他一心想擺脫自己低賤的出身與生活,追求“事業”與“榮譽”。然而在波旁王朝復辟、拿破侖英雄主義時代失卻的現實環境中,于連對于人性尊嚴的追求再度失落,為黑暗的現實所吞沒。依舊執著于榮譽與事業的于連也就因此誤入歧途,滋生出人性的卑鄙與邪惡,衍生出一系列復雜矛盾的性格,展示出人性中不可調和的不和諧因素。
狄德羅曾說:“說人是一種力量和軟弱,光明與盲目,渺小與偉大的復合物,這并不是責難人,而是為人下定義。”于連恰恰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糾結的復合體,他真實、復雜,詮釋了人存在的種種可能。于連的性格中混合了自卑與自尊、勇敢與怯懦、反抗與妥協、熱情真摯與冷酷虛偽、堅守自我與屈從逢迎這種種對立的個性。
在人生追求和步步晉升的道路上,于連在真誠堅守自己理想和原則的同時,又表現出虛偽和逢迎的媚態。無疑,于連的理想中有著英雄主義的激情,尤其對于拿破侖有著至高無上的崇拜。但是,當他認識到教會的力量時,就毅然地把自己的理想改為“當一名年俸十萬的大主教”,②為此,他能把明知毫無價值的拉丁文的《新約全書》全部背誦出來,能夠在某一個瞬間“誠心誠意地”為宗教裁判去決斗。他一向仇視貴族階級,卻又常常為貴族的風儀所折服,甚至參與到德.拉.木爾侯爵的秘密勾當中去。在與瑪特兒小姐結合后,于連可謂到達了享受榮譽與成功的頂端,人性中的那點卑劣和罪惡也隨勢噴薄而出。成為中尉后,于連“陶醉在野心里”③,注意著“他的馬,他的制服,他的仆人的裝束”,④想象著自己成為大將軍的年歲。至此,于連業已完全墜入到世俗的追求中去,為野心、虛榮、地位所俘獲,成為一個被欲望異化的人。
在于連的兩段愛情中,感情都并不純粹,總是與陰謀相伴相生。愛情與陰謀的直接相連正是于連性格中冷酷與熱情交織的產物。于連與德.瑞那夫人的愛情始于仇視與痛恨,他對德.瑞那夫人的追求可以看成是于連對貴族階級的一種復仇。他痛恨以德.瑞那先生為代表的貴族階級,他們虛偽、無恥,常常因為貪婪和放縱去剝削他人,置平民的死活于不顧。而于連就是要通過征服德.瑞那夫人來完成一種責任,這責任里面有對虛榮的滿足和報復的快感。類似地,于連與瑪特兒之間也并非一種單純的吸引,而有些角力的意味。瑪特兒在于連身上看到了與眾不同的一面,是自身激情與欲望的投射,但同時她又因于連的順從感到厭煩。正是這樣若即若離的病態關系,激發了于連追求瑪特兒的欲望,他甚至不惜用一些帶有陰謀性質的手段獲得瑪特兒的崇拜與屈服。于連與瑪特兒之間與其說是喜歡彼此,不如說是喜歡在對方身上看到的那個理想中的自己:狂熱、激情、與眾不同,渾身充斥著對平凡甚至瑣屑生活的反叛。他們互為鏡像,在一場性格角逐中上演著愛情的戲碼。自以為轟轟烈烈、刻骨銘心,卻不過是重重謊言堆積起來的假象。而這兩段愛情的奇特之處就在于,最初都是以陰謀開始的感情,卻在層層疊疊的發展之中衍生出了真正的愛情。這份愛情中紅與黑的交織似乎也在說明著人類感情中的某種復雜的悖論。哪怕是愛情,也不一定就只有一見傾心的喜歡和心念對方的善意。愛愛恨恨、善善惡惡,從來都是共生共存、相互轉化的,只是我們都太過喜歡把它們包裹在愛情的甜美外殼下,忘記了它們本來是多么混雜的一種存在。
截至到于連與瑪特兒的結合,司湯達為我們勾勒出一個極為典型的追尋歷程:生命就是一個不斷經受誘惑的過程,金錢、權力、地位、美色,都是重重外在誘因,足以激發出每個人內心固有的邪惡、虛偽與卑鄙。欲望就像《浮士德》中的靡非斯特一樣,不斷誘導我們走上一條墮落和滅亡之路。人在追尋意義和尊嚴時,往往被充當前進動力的欲望所異化,反而喪失掉尊嚴與自我。這似乎是人類追求道路上的困境與悖論,深深根植于人性中善與惡的沖突,紅與黑的交織。
二、善與紅
在這份悖論背后,如果說還有什么光亮存在,那大概就是于連死前的頓悟了。
其實,在整個奮斗和追求的過程中,于連都不是一個完全為物欲蒙蔽雙眼的人,他的性格中有著極度的自尊和敏感。在來到市長家里當家庭教師前,他唯一擔心的不是金錢的多少,而是同誰一桌吃飯的問題,也就是他被當成何種等級的人對待的問題;在德.瑞那夫人想私下里饋贈他點買衣服的錢時,他拒絕的態度是堅定的;當他的好友邀請他入伙一份賺錢的生意時,他表現出的是不甘心。于連想要的不是金錢的富足和權勢的擴張,也不完全是地位的提升,他孜孜以求的是被人尊重、是獲取自由,是一種更高層次上的自我實現與自我確立。但是,在于連追尋價值的過程中,他太過在意他人的眼光,太過渴望社會的認可了。為了獲得現世意義上的成功與榮譽,人性中的那點惡在于連心中左沖右撞,一度將其引入罪惡的深淵。所幸,槍擊德·瑞那夫人的瘋狂之舉與死亡的日益臨近給于連帶來了內心的寧靜,他在監牢中漸漸看清了自己真正的追求。
于連二十三年人生中所經歷的兩段愛情,最終在囚牢中走向了終點和歸宿。在由激情和野心所驅使的槍擊行為過后,于連從報復的沖動中冷卻了下來,“野心已經在他心里死去了”,⑤他甚至對英雄主義也感到了厭倦。這種厭倦在感情上表現為于連對瑪特兒的疏遠和對德·瑞那夫人真情和溫情的回歸。“你要知道我愛的永遠是你,除了你,我從來沒有愛過別的人。”⑥在這一刻,于連是真誠的,他卸下了所有的偽飾,獲得了激情之愛。司湯達在《論愛情》中將愛情分為四種:激情之愛、虛榮之愛、肉體之愛、趣味之愛。他認為于連與德.瑞那夫人的這種愛情已經是臻于激情之愛了,一種超越情欲、虛偽與功利的心坎兒里的愛,而于連與瑪特兒小姐的愛仍然只是虛榮之愛,是腦袋里的愛。
在德·瑞那夫人愛情的影響下,于連漸漸復歸自我、回歸真誠。他窺破了人類社會的秘密:所謂貴族不過是一些“精巧的壞蛋”,⑦他們用虛偽掩飾丑惡,以善為名義肆虐行惡,用制度構建維護既得利益。也正因如此,他拒不上訴,坦然接受死亡的判決,對貴族階級呈現出決絕的反叛態度。但是虛偽并不止于貴族階級,于連在生命的最后時光,看到了深植于人性中的普遍虛偽,甚至是他昔日最為崇拜的拿破侖也在讓位之事上耍了一套騙人的把戲。“哼!人絕不可相信人!”⑧這是于連的反思與洞察,也是他的了悟與明晰:現實的榮譽與野心并不足道,重要的是內心的高貴,是自我的實現與確立。于連在磕磕絆絆的奮斗過后,終于得以突破人性中善與惡的悖論與矛盾,去除虛偽,走向真誠,實現理想主義的復歸。這種理想主義的終極追求,正是人性中的“紅”與光亮,是人在背負著重重黑暗現實和自身局限時,仍能堅持走下去的理由。
三、死亡與困惑
在整部小說的最后,在于連獲得了精神的高貴,沖破追尋的困境后,他走向了死亡。于連的死亡,固然與其拒不上訴的反叛姿態有關,但更重要的是一種象征和隱喻。
于連的了悟伴隨著的是死亡。面對死亡,他有恐懼、有害怕、也有動搖,但是德·瑞納夫人一旦出現,他就能恢復最初從容接受死亡的狀態。德·瑞納夫人在這里象征著他所到達的理想層次,既是愛情上的體認與選擇,也與其所追求的自我境界遙相呼應。于連最終在這種境界和狀態中從容甚至詩意地走向死亡,就是把這種理想境界與死亡直接相連。于連在面對死亡時,提到了孤獨,認為“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工作了”,⑨表達了對于因受同時代的人的影響“還是偽善的”⑩自我的憎惡。那么,理想主義的人生追求在現實維度的存在就成了一個悖論,帶有些荒誕的色彩。就像《浮士德》的最后,當浮士德在錚錚鋤鏟的勞作聲中自以為感受到人生的真諦時,那實際上卻是魔鬼在替他造墓挖墳呢。
于連這種以死亡作為結束人性中善與惡的沖突、拯救自我的方式,包含的是司湯達對人類精神追求的困惑與不解。人性中的善與惡,就像小說題目“紅與黑”那樣彼此對立,卻又相互糾葛依存,構成了人在意義追尋中的重重困境。也許這正是于連這個人物具有不息生命力的原因所在:他奮斗掙扎而不得的經歷揭露的正是人類精神生存的艱辛與矛盾。
注釋:
①徐肖楠.紅與黑的所重象征.名作欣賞,2007(17):1.
②司湯達,著.羅玉君,譯.紅與黑.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158.
③司湯達,著.羅玉君,譯.紅與黑.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556.
④司湯達,著.羅玉君,譯.紅與黑.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556.
⑤司湯達,著.羅玉君,譯.紅與黑.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583.
⑥司湯達,著.羅玉君,譯.紅與黑.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608.
⑦司湯達,著.羅玉君,譯.紅與黑.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617.
⑧司湯達,著.羅玉君,譯.紅與黑.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618.
⑨司湯達,著.羅玉君,譯.紅與黑.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564.
⑩司湯達,著.羅玉君,譯.紅與黑.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620.
參考文獻:
[1]司湯達.紅與黑[M].羅玉君,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2]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五分冊.法國的浪漫派[M].李宗杰,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3]徐肖楠.紅與黑的所重象征[J].名作欣賞,2007(17).
[4]傅守祥.《紅與黑》世俗人生的激情冒險與高貴終結[J].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8(4).
[5]朱文利.浮士德:人類精神的隱喻[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