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焱
摘 要: 當代法國作家米歇爾·圖尼埃借用了笛福原作的題材,以敏銳、獨到的視角重新審視了魯濱遜的故事,對情節結構、人物形象、主題表現等多方面進行了大膽改寫,并將自己的人生體驗和哲理性思考投射到作品中。因此,本文試圖對采用同一題材的《魯濱遜漂流記》和《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進行細致比較,以探究其中截然不同的內蘊,力圖反映出小說各自代表的不同時代的人類精神,從而表現出圖尼埃對笛福原作的成功改寫與超越。
關鍵詞: 《魯濱遜漂流記》 《禮拜五》 圖尼埃 改寫
1719年,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根據海員亞歷山大·塞爾科克的奇聞異事撰寫了《魯濱遜漂流記》,它被奉為英國文學史上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成為世界荒島文學的典范之作,而它創造的魯濱遜神話也深入人心,成為最富活力、又兼具現實性的神話故事之一。幾個世紀以來,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作家以笛福的小說為藍本,對《魯濱遜漂流記》進行了重新演繹,但是,縱觀所有這些變本和改寫,他們似乎都未曾擺脫征服自然、教化野蠻人這個自笛福以來古老而陳舊的范式,因此難免落入俗套,而沒有取得寓意上的重大突破。
米歇爾·圖尼埃是20世紀法國文壇享有盛譽的作家之一,《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以下簡稱為《禮拜五》)是他在1967年發表的處女作,并獲得了當年的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這部小說雖然在題材上也同樣模仿了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但顯然又不同于之前的那個冒險故事,在對既有素材承襲的基礎上,圖尼埃又匠心獨運地插入許多現代因素,對原作的情節設置、人物形象、思想主旨等多方面進行了創造性的藝術處理與改寫,并在其中注入了自己獨特的哲理寓意以及對現代社會的反思與批判,從而極大地豐富了文本內涵,也使這一古老神話也煥發出全新的活力。
一、故事情節的變動
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是根據真人事跡進行藝術加工而成的,以“海上漂流、遇到風暴、落難沉船、流落孤島”這幾部分構成了主要情節脈絡,從而呈現出主人公魯濱遜遠離人世,在荒蠻的孤島上以自己的勞動與智慧創造生活的圖景。圖尼埃的作品盡管大體上承襲原作,有三分之二的故事情節與笛福相似,但是通過文本的仔細閱讀與比較,仍然能發現圖尼埃在情節設置上的改動與創新。
首先,這種改動體現在小說開始部分的情節中?!遏敒I遜漂流記》的開頭比較詳細地描寫了魯濱遜的身世背景、出海冒險的心理歷程以及前后三次的冒險經歷,從而刻畫出了魯濱遜作為一個冒險者的前半生。笛福安排這些情節,意在塑造魯濱遜不安現狀、樂于冒險、機智勇敢的品格,表達其清教贖罪思想,同時也為后來情節的安排做了一個很好的鋪墊。圖尼埃沒有交代魯濱遜的個人性格與出身,而是直接鋪設了一個充滿隱喻性的塔羅牌開場。當時魯濱遜乘坐的弗吉尼亞號在風暴中已危在旦夕,但是船長范·戴塞爾不立即尋求逃命的可能,反而更關注塔羅紙牌顯示的魯濱遜的傳奇命運。通常說來,這種情節設置在小說中一般是不合常理的,但圖尼埃構思的不是一般的冒險故事,而是一則現代寓言,從而體現出與《魯濱遜漂流記》截然不同的風格。
其次從兩部小說的結構可以發現,《魯濱遜漂流記》的主體部分雖然是荒島經歷,但更側重于冒險與物質生活。當魯濱遜飄泊到荒島之后,他并沒有變成一個離群索居的野人,而是用自己的雙手創造了生活條件,在荒島上復制了一個文明社會。相比之下,圖尼埃則集中于荒島孤獨生活的敘述,著力表現魯濱遜的精神轉變歷程,因此,他身上自然就多了一份哲性詩人的思辨氣質,凸現出圖尼埃重寫的魯濱遜神話的嶄新意義。
再次,是結局安排的逆向處理。眾所周知,笛福筆下的魯濱遜最后是離開荒島,和星期五一起返回了文明社會,繼續他們繼續傳奇般的人生;而圖尼埃在《禮拜五》中則進行了戲劇化的逆轉,面對白鳥號,在荒島生活28年之久的魯濱遜選擇留下,而“野人”星期五卻悄然搭上輪船進入人類社會,以這個這個意料之外的結尾改寫了自笛福以來存在于西方人心目中的魯濱遜神話,從而表現了作者自己對現代文明的反思和憂慮,使《禮拜五》顯露出嶄新而深刻的意蘊。
二、人物形象的重塑
圖尼埃對《魯濱遜漂流記》進行了多方面的改寫,但最重要的是他逆轉了原著中的人物關系,對這兩個人物形象進行重新塑造,并注入自身的現代性思考,使小說人物擁有了新的文學涵義。
(一)魯濱遜形象的改寫
在笛卡爾理性主義精神的指導下,人們開始用“自然理性”去認識世界,人類的自我認同之心進一步膨脹。因此,聰慧勇敢、積極進取、頑強拼搏等優秀品格被視為英雄人物的特質而得到大力弘揚。笛福筆下的魯濱遜正是這種英雄人物的典型代表。當魯濱遜流落到完全脫離人類社會的荒島時,他非但沒有沉淪自棄,退化為原始野人,反而通過自己的雙手在島上逐漸重建文明世界和社會體系,使自己雖然身處于自然原始環境中,但仍然按照文明社會的規范來生活。
與笛福借筆下的魯濱遜表現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和資產階級的奮斗精神不同,生活在20世紀的圖尼埃對人類生存境況和現代文明的危機有著清醒的認識,因此,他巧妙地利用《魯濱遜飄流記》的題材與框架,對笛福文本的故事與精神進行了逆向處理。
圖尼埃筆下的魯濱遜首先是作為孤獨的人物來加以表現的。當魯濱遜脫離了人類文明社會,被海難拋到太平洋上的一個杳無人煙的荒島時,無論是他的身體還是心靈都被孤獨和恐懼相纏繞。然而魯濱遜不只是孤獨的犧牲品,他還是戰勝孤獨的英雄,盡管他無時無刻不受到失望、空虛、自殺的誘惑,但他通過不懈的努力,最終擺脫了爛泥塘的幻覺,馴服了孤獨,重新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
在魯濱遜治理荒島的過程中,他并未沉醉于自己在荒島上建立的秩序和物質成果,而是不斷地進行內心的的反思自省。而禮拜五的到來,不僅標志著魯濱遜與原作人物的分道揚鑣,更對他的精神轉變轉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魯濱遜不再代表權威,也不再是具有種族優越感的征服者和殖民先驅,禮拜五反而成了他的引路人,在廣袤的自然懷抱中,幫他認識了自然以及自然界其它存在本身具有的內在價值,因此他放棄搭乘“白鳥號”回歸文明社會,以出世的姿態體現了他對現代文明的失望和厭棄,標志著人類文明的痕跡和影響在魯濱遜身上逐漸消失,他從一個已恢復了文明社會人化特征的人開始向自然化的“新人”進行轉變。
(二)禮拜五形象的逆轉
笛福在《魯濱遜漂流記》對星期五著墨不多,因此,作為故事的配角,星期五的形象內涵是比較單一的。而圖尼埃的小說直接以禮拜五命名,使禮拜五的人物形象已經具有了嶄新的意義。
首先,在對異質文明的接受上,笛福的禮拜五幾乎沒有任何抵抗與拒絕,他在所有問題上都唯魯濱遜馬首是瞻,而圖尼埃重塑的現代星期五表面順從馴服,但實際上他卻是動搖魯濱遜文明根基和體制的不穩定的存在。當爆炸破壞了魯濱遜與文明社會的一切聯系和臍帶時,魯濱遜重又回到了初到荒島的原始狀態,自此,人物的關系開始發生本質性的易位,奴隸變成了主人,兒子成為了兄弟,土著人開始教授白人“自然”生活原則。
在圖尼埃的筆下,禮拜五自然伸展的生命狀態似乎與世間萬物都平等而親密,面對著禮拜五自然的生命狀態,魯濱遜也在不斷修正著自己的言行。可以說,魯濱遜的自我實現就是以對禮拜五最大程度的認同為前提的。而隨著禮拜五的形象越來越被神化,使魯濱遜甚至在日志中發出了呼告:“太陽啊,把我變得跟禮拜五一樣吧!”①
由此可見,圖尼埃筆下的禮拜五不再是西方文明的被動接受者,這個另類、原始的禮拜五在親手打破了笛福所設置的宗教偶像后,自身卻成為了魯濱遜在精神上的另一指引,成為了新世界中新人的助產士與向導。而在禮拜五的引領下,希望島上的空氣似乎變得溫情脈脈,時間也不再擁堵著現代人忙忙碌的目的化生存,人際關系充滿著真誠、寬容與和諧。
三、思想主旨的易位
圖尼埃對笛福原作進行了一系列的顛覆式創造,使改寫后的文本與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產生了思想主旨上的易位。而《禮拜五》所擁有的深刻內涵與思想內蘊,既是圖尼埃反思探索的結果,也是他改寫創作之初的動機與意圖之所在。
圖尼埃曾坦言,《禮拜五》這部小說的真正的主題是兩種文明的對抗和融合,并且使他更感興趣的,“并不是兩種文明如何在某個發展階段相互融合,而是在一個人身上,一種文明的痕跡如何在常人無法想像的孤獨環境中消失殆盡,是裸露在這種背景上的人的存在和生命的真諦,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怎樣在這塊白板上,經過嘗試、探索直到建立起來的過程。”②
作為現代神話人物,圖尼埃筆下的魯濱遜首先表達了對當代西方文明及其所遭遇的危機的反思、對人類普遍面臨的孤獨問題的思考,對他者在我們生活中占據的重要地位的思量。笛福在小說中頌揚的歐洲文明在此遭到質疑,轉變之后的新人魯濱遜鄙夷白鳥號船員的貪婪、驕傲和暴力,以及他們對金錢的膜拜,這實際上是在影射生活在商業社會的現代人拼命追求財產和獲取財富,卻并不清楚究竟為何目的。隨著財富的增加,加附于人身上的枷鎖和束縛也日益增多,人與人之間的鴻溝逐漸擴大,即使面對著眾多的他者,卻仍然倍感孤獨和空虛。
其次,圖尼埃使星期五成為魯濱遜的引領者,成為他學習的榜樣,這一逆轉性的改寫向我們指出世界上并沒有真正的“野蠻人”存在,有的只是他人,只是與我們不屬于同一種文化范疇內的人類,人種沒有貴賤之分,從而揭示了文明也不存在孰高孰低之說,而只有當人類回歸自然,回歸本原,才能重獲精神的凈土。
當岌岌可危的文明堡壘隨著爆炸轟然倒塌,魯濱遜再無力挽救這一切,轉而投向了一種更為理想的生活方式,向禮拜五學習在荒島生活的一切,與禮拜五平等相待。魯濱遜再也感受不到文明的重壓,不必再板起面孔對待禮拜五,不再虛偽、矯飾地做毫無意義的一切,荒島的生活變得自由、輕松而愜意。同時,他也不再醉心于開拓、占有自然,而是轉而投向自然的懷抱,和自然以及自然萬物詩意地依偎在一起。自然不再是客體、對象物,而是作為他本體的一部分融合在一起。因此,圖尼埃借魯濱遜在荒島的精神探索歷程表達了回歸自然的主旨,并借以寓指全人類的命運:人類由最初的原始人類發展到文明社會的人,再從文明社會的人發展為“自然化”的新人,惟其如此,人類才能擺脫孤獨的命運。
四、結語
笛福的“魯濱遜”和圖尼埃的“魯濱遜”雖同為神話,但卻反映了不同時代人類精神探索的縮影。作為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作家,圖尼埃所面對的時代主題已不再是笛福對資產階級力量的謳歌,轉而變成對現代文明的詰問與反思。因此,圖尼埃在借鑒笛福原作的基礎上,別具匠心地插入現代因素,對情節設置、人物形象、文學意象以及主題表現這幾個方面進行了大膽改寫。通過哲理性的思辨,圖尼埃揭示了解決當下人類生存困境的唯一途徑即是回歸自然,回歸本原,從而取得了寓意上的重大突破,極大地豐富了文本內涵,使《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具有全新的藝術生命力,由此實現了對笛福原作的成功改寫與超越。
注釋:
①米歇爾·圖尼埃.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王道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157。
②米歇爾·圖尼埃.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王道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29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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