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神共舞的茶林

黃雁

在大多數人的認知中，景邁山就是一座穿越了1800多年的時空而遺世獨立的古茶山。在這座國土面積66.88平方公里，海拔1500米的亞熱帶高山上，遺存著東西寬6.6公里，南北長10.2公里，占地面積 2.8萬畝的古茶園。這是目前世界上保存最完好、年代最久遠、面積最大的人工栽培型古茶園。

是的，景邁山正是以千年萬畝古茶園而聞名于世的。遙遠年代里所播種的30多萬株古茶樹在時光荏苒、星移斗轉中蓬勃生長，前赴后繼地演繹了1800多個花開花落的傳奇；它們滄桑遒勁的枝干披滿斑駁的雨苔風銹，綠光閃爍的葉芽飽含著來自時間和大地的悠遠芳香；它們千辛萬苦帶來了歲月深處普洱先民發現茶、利用茶的鮮活證據，向世界傳遞著普洱人的祖先文化創造的偉力。就在本世紀初，景邁山古茶園成為了集生物寶庫、文化寶庫、金山銀庫、生態和人文旅游寶庫于一身的“中國民間文化旅游示范村”，并在2012年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

葉在風中旋舞，花在林間微笑。一片連著一片，一坡連著一坡，古茶樹積淀著古老的歲月精華，每一寸土地都因茶的存在而成為了風景。觀光客們紛至沓來，匆匆的步履在古茶林里穿梭，他們的目光流連在古老的枝干上，為發現古茶樹的寄生植物“螃蟹腳”而歡呼雀躍；為購得蘭香撲鼻的古樹純料景邁茶而心滿意足；為捕捉到一幅幅古村落的剪影而感嘆陶醉。之后，滿載而歸，打道回府。然而，觀光客所瀏覽到的云蒸霞蔚、星漢燦爛、林木蔥蘢，茶樹綿延、村寨古樸只是它一道又一道繽紛炫目的帷幕。帷幕之后，是人神共居的神秘與神圣，是千百年來生生不息的靈息吹拂……

初上景邁山，是在十年前的一個春季，和幾位朋友一起去做田野調查，在芒景村布朗族末代王子蘇國文老師家里住了半個多月。

地處景邁山千年萬畝古茶園核心地帶的芒景村是典型的布朗族村。600多戶布朗人家的日常生活一直在這里隱秘地進行著。錯落有致的村寨中，人們不僅保存了自己的語言，固守著自己竹木結構的桿欄式建筑。而且還傳承著自己獨特的民族服飾，沿襲著古老的生產生活習俗。

蘇國文的家建造在一個相對獨立的小山坪上，院落式布局，寬寬的院場被居家住房、村文化室、火塘房，以及供奉布朗族祖先、部族首領帕哎冷的廟宇所環抱，橘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

記得是在一個午后，大家圍坐在火塘邊，靜靜地聆聽布朗族老奶奶歪墾吟唱古老的歌謠。歪墾奶奶是景邁山上許許多多伴茶而生的女人當中最會吟唱古歌的老人，和所有的芒景布朗人一樣，老奶奶會走路就會上樹采茶，在這個遍地是古茶樹的地方用自己的雙手采過了一個女人長長的一生。

那是一個空靈得如同處于天地元初的時刻，天空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陽光卻時明時暗地穿越雨簾，在陰晴不定的光影間，每一根雨絲都閃爍著神性的光芒。清冽的雨聲中，歪墾老人的歌聲穿越雨簾——

啊 我們的祖先帕哎冷

他率領我們從弄達弄寫（今滇池一帶）走來

來到富饒美麗的芒景布朗山

聰明智慧的帕哎冷心想得比地大

眼光看得比天寬

他率領部族開天辟地

在寨旁栽茶樹在屋后育茶苗

茶樹從一棵到一片 從一片到一山

一山連著一山形成了望不見邊的景邁芒景大茶園。

從此后，小茶樹掛上了閃閃發光的銀條

大茶樹掛上了閃閃發光的金條

帕哎冷采來最好的茶葉貢給岳父版納傣王

帕哎冷采來最好的茶葉獻給孟連傣王

從此以后，芒景景邁的茶香飄四方……

陽光再次撥開雨簾射進木樓，斜照在歪墾老人大大的圓耳環上，銀幣狀的耳環上飾著黃和紅的絲線，色澤明艷。老人的神情幸福、安詳。古樸而婉轉的歌聲縈繞著祖先帕哎冷的廟堂，在漫山遍野的茶林間回蕩。

那個午后，布朗族老奶奶歪墾用一首長長的古歌向我們講述著祖先與茶的故事。

千百年的時光飄然而逝，帕哎冷被布朗人尊為茶祖，后人們為他建造了廟宇，古老的村落和茶園里處處都能感受到他溫熱的脈息。

也是在那次初上景邁山，我們幸運地與芒景布朗人的第1700個“山龕茶祖節”不期而遇。

晨曦微現，3聲炮響喚醒了寨人，由人們推選出來的幾個年青人便舉著火把到7個不同的地點采來鮮水。新鮮的泉水首先要送給老人洗手洗臉，為佛爺洗去灰塵，給離世的先人滴水。傳說，這些禮俗都是當年先祖帕哎冷娶回的傣族七公主帶來的。帕哎冷不僅是一個威望極高的民族首領，而且也是一個頗有謀略的軍事指揮家。他深諳天文地理，能準確預測事物的發展變化，并且用兵如神。為了控制布朗族部落，版納傣王將自己的第7個女兒嫁給了帕哎冷。從此，南傳上座部佛教也隨之進入了芒景。

“山龕茶祖節”第一大活動是“堆沙”。這是賧佛同時也是祭祀祖先的活動。把從河里撈上來的沙子撒上水，再將其捏成雞蛋大小的沙團置于樹根下，樹的周圍插著竹編的貢籮、甘蔗、芭蕉樹及各種紙花后，人們雙手舉著蠟燭燈，默默地祈禱。接著節日進行到最歡樂的時刻，銅铓鑼敲響了，象腳鼓打起來了，人們身著節日盛裝喜氣洋洋地涌向了帕哎冷廟前——這里是芒景村最開闊的地方。人們載歌載舞，興趣昂然地歡度著自己傳承了千百年的節日。

夜幕降臨時，人們開始燃放自制的火焰。在一片火樹銀花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兩個衣服襤褸，面容猙獰的“琵琶鬼”。在布朗人的心里，“琵琶鬼”是上天派下凡間來巡視了解百姓的疾苦的，為了不驚動百姓，他們把自己裝扮成了叫化子的模樣，并以乞討的方式來檢驗人們心靈的善惡。

“山龕茶祖節”要舉行3天。第3天，是拜茶祖祭茶魂的日子。

布朗人的古歌里說，祖先在遠古的遷徙生活中發現了茶，并將這種被稱為“臘”的植物當做藥品和野菜來食用，直到今天，布朗人上山采茶時，總會帶上一些冷飯和鹽巴辣椒，吃飯時順手摘一把嫩茶葉蘸鹽巴辣椒就可以當菜吃了。1800年以前，先祖帕哎冷在芒景莊嚴地留下遺訓

他的遺訓寫在經書上

他的遺訓寫在史書上

我要給你們留下牛馬怕遭災害死光

我要給你們留下金銀財寶

你們也會吃光用完

就給你們留下茶樹吧

讓子孫后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你們一定要像愛護眼珠一樣愛護茶樹……

正是遵循祖訓，千百年來，芒景布朗人將茶樹當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來敬重它、供奉它、繼承它。一年一度的“山龕茶祖節”人們懷著對茶祖的崇敬和熱愛，向著千年古茶樹頂禮膜拜，并真誠地呼喚著茶魂，祈禱茶祖保佑千年萬畝的大茶園生生不息，代代相傳。

再上景邁山時，已經是五年前的夏季。這次我的足跡主要流連在景邁村的景邁大寨、孟本、芒埂、糯崗、班改等幾個傣族村寨。

作為佛的信眾聚居之地，景邁山上一年四季佛事綿延。佛祖的靈息與世俗的凡塵相交融，在山水間，在田野上，在村寨里、在火塘邊日夜吹拂，生生不息……

六月中旬的一個午后，我再次有緣與景邁大寨“關門節”里一場盛大的誦經場面相遇。

寨子里一片安寧，猶如無人之境。男女老少都集中在佛寺里聽佛爺講經。大殿里，慈祥的佛祖安坐蓮花，笑對蒼生。佛爺們開始了每日必須的傳授，誦經聲直抵上界。那是佛的世界，凡塵中的人們雖然遙不可及，但作為佛的侍從和追隨者，所有的人都凝神靜氣，斂聲屏息。高聳的殿堂，低垂的經幡，亮若星辰的燭光，都在誦經聲中悠然地搖曳……

關門節，傣語叫“毫帕薩”，意為進入傳授佛法的時期，定于傣歷九月十五日（多在農歷六月中旬）舉行。歷時3個月的傳授佛法期結束的那一天，即傣歷十二月二十五日，便是“開門節”。開門節，傣語稱“瓦帕薩”，意為走出傳授佛法時期。

在關門節期間，民眾到佛寺里聽佛爺講經是一項主要活動。佛爺講授的內容少不了成佛者的故事，并以此來教化眾生立志成佛。從關門節至開門節的3個月里，有許多講究，比如不舉行婚禮，不蓋新房，不出遠門，要集中精力搞生產，定期到佛寺拜佛、賧佛。信眾們帶上食物、蠟條供祭佛祖，聆聽寺內高僧頌經，講解教規、戒律、佛經故事。期間，還要舉行一次獻經書的重大活動，將自己親手抄錄的經文敬獻給佛祖。

這也是一年一度懺悔罪過，凈化心靈的時刻。相傳，每年的傣歷九月，佛都要到西天去講經，3個月后才能重返人間。有一次，佛到西天講經，這期間數千名佛徒到鄉下去傳教，踏壞了老百姓的莊稼，耽誤了農業生產，老百姓怨聲載道，對佛徒十分不滿。佛得知此事后，感到很不安。從此以后，每去西天講經前，佛就把佛徒都集中起來，規定在這3個月內不許到任何地方去，只能誦經懺悔，以贖前罪。

新的一天，誦經聲再度響起，如抽絲剝繭般細致綿長。陽光锃亮得如同金箔，光華四射。信眾們盤坐吟誦著經文。大佛爺先誦一句，信徒們跟著誦一句。之后由眾和尚齊聲念誦；再由大佛爺主誦佛教佛教五條戒律。五條戒律經要求所有的信眾都會吟誦。念畢各種等級的戒律經之后，人們開始祈福，求佛祖消災降幅，祈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佛教興旺……

關門節里的誦經聲，是景邁山南傳上座部佛教的精彩華章，千百年來，在這個節日里，從夕陽初升的清晨到越來越凝重的黃昏，誦經聲隨風飄蕩，帶著無可抵御的沖擊力，直抵靈魂的最深處，讓人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平靜。

待“佛祖講經回來”的日子，已是深秋。這時，農忙時節已經過去，僧侶們可以走出佛門，傣家人的文化娛樂活動也多起來了。3個月“關門授經”圓滿，傣家人便舉行開門節慶?；顒?。信眾們像參加關門節活動一樣，帶上紙花、蠟條、花樹、食物、錢幣來到佛寺，舉行隆重的賧佛和頌經活動。在這樣的日子里，大家仍會吃施舍飯、僧眾聚餐。夜里，人們在佛寺內燃放煙花、放高升、點孔明燈、跳舞，環游各村寨，慶祝安居齋戒期結束。這個夜晚之后，傣家村寨又恢復了往日多情浪漫的生活，僧侶們可以走出佛門，信眾可以出遠門，傣家可以蓋新房，年輕人可以談情說愛、舉行婚禮。彌漫著人家煙火的生活一切有序而行，生生不息……

那一年，那個六月里的景邁行，到處都是陽光明媚、燭光點點、遠山如黛、佛塔如金。每一天，崇敬之情流遍全身；每一天，閉上眼睛，都能在眼前一些瑣瑣碎碎的細節中側耳傾聽，傾聽歷史的訴說，傾聽佛祖的教誨，傾聽眾生的心語……

后來的日子，只要一有時間，我會一次又一次地走進景邁山，去走訪那些散落在古茶園里的我所熟悉或者陌生的寨子。我的心也變得極為神性與敏感。風從茶林里吹來，那是芳香的茶魂在飄動嗎？它讓人心中安寧；雨在山谷間飄蕩，那是天神的問候嗎？它讓人心清氣逸；云在山梁上舒卷，那是山神的眷顧嗎？它讓人心性溫柔；炊煙在房頂上繚繞，那是祖先的庇護嗎？它讓人心生感恩。

陽光逐漸淡去的時候，夜幕將眼前的山寨隱去，我的遐想與凝望如漫天的繁星，它在景邁山所有的物事上流連。偶爾會在那些吐滿新芽的古茶樹上停留，然后掠過蒼天的古木，掠過一間又一間的緬瓦做頂的木樓，掠過神靈棲息的神圣之所，以及有關于它們的種種傳說，那樣的時候，那些古老的山寨和茶園，在我的注視中變得格外地超凡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