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
未來教育學者,博士,MBA、EMBA 導師,上海海事大學副教授,庚商教育智能科技董事長,網名“學者、行者、旁觀者”,在“大數據教育”“未來教育體驗空間”“技術對教育的解放”等領域有深入研究和實踐。出版《教育正悄悄發生一場革命》《教育正悄悄發生一場怎樣的革命》等專著。
一
這幾年,互聯網引發的在線教育熱潮如火如荼。在線教育作為重要的知識獲取手段和學習手段,最開始有其合理性。然而,互聯網思維一旦演變成互聯網行為,我們就需要反思了。在線教育在美國興起,對于少數天才學生和具有良好自律能力的學生是有效的,但對于普遍的教育環節來說,教師不可缺少、學校不可缺少、教育秩序不可缺少、教育的懲戒和強制不可缺少。因此,絕大多數在線教育網站很快就失敗了。
云和互聯網思維講究的是參與、兜售、體驗、簡單、專注、清爽、速度、服務、尖叫、微、快、精、變,對于潛層次的思維變革并一下子得到回報的事情,我們既要考慮其必然性,更要考慮其適用性。對于互聯網思維,我們可以想一想,局部試一試也是沒有問題,但是要到互聯網行為,還有很遠路程,重要的是四個字:前提條件。這些年我特別警惕那些讓人激動的群體活動,例如幾百人上千人的大會和教師培訓,群體人在一起,一塊做一個動作往往讓人忘乎所以。激動,是一個不可復制、不可重復和推廣的事情。
前提條件,是互聯網思維和互聯網行為的一個重要區分。
二
1958年,我媽媽所在的湖南村里“大煉鋼鐵”失敗,沒有了生產工具和吃飯的家伙,很多有本事的人離開家鄉另謀生路。那一年我爸爸從太原工學院冶金建筑專業畢業,于是父母來到河南安陽,建設一座新的鋼廠。到2016年,這個全國第20位的鋼廠全年鋼產量1000萬噸,幾乎與1958年提出的趕英超美的全國目標一致。
互聯網思維有一個非常大的特點就是草根、跨界重構、分享、扁平,我稱這為物聯網和跨界思維??缃绲膶嵸|是換一個維度去想問題。然而,跨界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出界。
那么,跨界和出界有什么區別呢?從“大煉鋼鐵”現象我們可以稍作總結。煉鋼是用群眾運動來解決經濟建設問題。發揮群眾積極性沒有問題,當時的條件下進度加快也沒有問題,但是跨界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鋼不能變成鋼渣、工業化煉鋼不能回歸土法煉鋼。跨界的成功往往是建立在真實信息基礎上的跨界實踐、建立在先進而不是回歸落后基礎上的跨界和增長;跨界人往往需要具有比內行人更加豐富和深刻的界內專業思維。而如果界外之人還沒有對界內事物的本質和規律有深刻了解,那么跨界就會成為一場笑話。本來用50年來完成的事,用5年甚至更短的時間去完成,本身就是不符合專業規律,是草率的互聯網行為?;ヂ摼W行為成功的關鍵在于積累要足夠,就像馬云要在網上做生意,至少要有三個前提條件:一是有很多過剩的產品,二是要有很多過剩的人,三是原本的商業中有很多多余的成本。
在教育行業,跨界是非常常見的現象:著名的教育家往往都不是教育界或者教育專業的,這是由于教育是一個轉化學科,其思想、內容和方法往往來自外界核心技術和哲學的發展。但是,即便如此,如果搞教育的人沒有其他行業的專業性積累,畢業沒多久就奢談教育,老師沒當幾年甚至沒當過老師就想顛覆和重構教育,自己的教育很失敗卻想改變別人甚至孩子的教育,出于逆反心理不讓孩子接受正規的教育而想投機取巧試圖彎道超車,以上現象卻成了常態,那么這個界不如不跨。
跨界,要更加專業、更加深刻,這是跨界的互聯網行為成立的前提條件。
三
用戶思維,是互聯網思維的一個重要特點。教育的用戶思維即從學生的現實需要出發來看問題。在電影《決裂》中,教授孫子清講脫離實際的馬尾巴的功能,而張鐵生的原型卻強調實用性。拋去政治因素,這兩個觀點都沒有什么不對,這些年國際教育爭論的主流也是理論與實踐的關系。正是這兩者的不斷矛盾,推動了教育的向前發展。
1999年,我在復旦大學讀MBA,當時教我們運籌學的是朱道立教授,是一位非常具有實戰經驗的企業老總,但學生們對朱教授的課程非常討厭,認為和實際毫無關系。但20年過去后,大家聚在一起,將朱教授的這門課評為最有價值的一門課。
教育是百年大計,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是人再樹人,到第三代才可能成才。那么,教育的專業性恰恰在于,教育除了有實踐性,還有理論性,在變化的實踐中如何掌握和抽象10年不變的知識,20年留存的技能,30年不能忘懷的體驗,這些往往是當學生(用戶)的不能理解的非現時的回報。網上既流傳有耶魯大學校長鼓吹的“教育就是無用之學”,還有杜威學派堅守的“實用主義教育”,更有托夫勒強調面向未來的教育。
容易標簽化的我們,總是不能從歷史的經驗中總結,當年馬尾巴的功能和白卷英雄背后,是理論和實踐在教育中的配比問題,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而是非常專業的教育學問題并且沒有一定的答案。那么,把教育學者都沒有給出固定答案的東西,貿然交給用戶思維去左右,是要出大問題的。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理論和實踐,用戶和教師,誰說了算,還是要看教育行為的前提條件。
四
著名的力學專家錢偉長是錢穆的侄子,一家國學大師,錢偉長一開始考上清華也讀的是中文??即髮W有5門課,錢偉長兩門文科歷史和中文滿分,三門數理化加起來25分。感傷于中國科技的落后,錢偉長跑到吳有訓教授跟前要學物理造槍造炮。吳有訓給錢偉長兩個要求,一是一學期后理科成績必須70分以上,二是理科要求高、學習苦,希望他用體育來證明自己能行。1937年,錢偉長不僅成了物理佼佼者,還成了中國國家足球隊的隊員,參加遠東運動會。
后來廣被流傳的“學好數理化,走遍全天下”,恰恰和錢偉長原先的本意相反。1958年,當清華大學副校長的錢偉長認為,將學科分得特別細,并不利于學生成長。他認為,“學習要學習關鍵的東西,數理化這三門課學得透徹了,就可以獲得扎實的理論知識基礎”。錢偉長特別重視綜合素質的教育,后來他“投筆從戎”轉為理科,強調數理化學習被人記住,反而演變成“學好數理化,走遍全天下”,與錢偉長的原義完全相反了。
多少年后,我們都忘記了,錢偉長所說的關鍵的東西,是相對于專業分得過細,幾十門幾百門課程的前提而言,他的原話是“數理化學得透徹了”,根本不是指考試,也不是指只有這三門課,而是強調觸類旁通。
其實,數理化學習受到重視,并不是起源于錢偉長,而是蔡元培。1928年,蔡元培任交通部第一交通大學校長,力排眾議,將交大一直以來沿襲的“科門”學科建制,改為現代大學制度中較為提倡的“學系”建制,成立數學、物理、化學三系,整合國文、外文教學資源擴建為中國文學系和外國文學系。在蔡元培之前,以專業分類的橫向式教學建制,利于該專業教學與管理,卻造成一校內其他教學資源分割,各自為政,且不利于公共基礎課的管理。
今天我們所談的STEM教育,既有錢偉長所說的關鍵的東西,更有融合和素質教育的含義,而不僅僅是“科學、技術、藝術、工程”幾個重要的東西。然而,今天的STEM教育,恰恰又重新回到學好數理化的口號時代,學生們玩毫無深度思考和學科融合的機器人游戲成為常態,并且是千篇一律。
將千篇一律和展示性的科技活動等同于STEM教育,是不折不扣的從眾的互聯網行為。西北工業大學的學生原先以實戰和動手能力著稱,在軍工研究所中普遍存在一個現象,總工程師大多是西北工業大學的校友,而清華大學的校友大多當所長。西北工業大學曾經認為,學生學習的知識太少,應該加大知識學習強度。本科生的學分從110學分增長到240學分。有校友回顧,這些年,西北工大的校友發現不僅自己的學生沒當上所長,連總工程師的比例也大幅減少。痛定思痛的西北工業大學最近又在做另外一件事情,大幅度減少理論課程,增加實驗環節,做西北工業大學自己擅長的事情,將理論課的學分又減少到150分上下。
生命信息和生態思維,是互聯網思維的更高級層次。量子態、深度學習人工智能、機器學習、情感計算、生命信息、腦科學、神經科學、生態學,多個學科的最新成果對教育有很大的啟示,但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因此教育要依據每個人的層次和特點來進行。在專業和通識教育的矛盾中,永遠沒有一個答案。
沒有答案的事情就沒有規律嗎?當然不是。我們一方面要接受技術帶來的新觀念的沖擊去調整,另外一方面,上天又給了人類一個天生的護衛:保守的力量。只要有保守的力量,就不至于讓我們燃燒得過快,而讓我們不斷反思另外的變量和關切,將行動拉得稍微慢一點,等待靈魂的步伐。
重要的事情說第四遍:生命信息也好,生態也好,互聯網行為有個前提條件,即保守的力量與創新的力量雙輪驅動??鞓方逃埠?,艱苦教育也好;實用主義也好,通識教育也好,生態意味著因個體的個性不同,教育也將不同。教育因為不同而美麗,而無論如何美麗,教育畢竟需要的是教育行為,而不能是互聯網行為。
文章的最后,讓我們回到一塊石頭。這塊石頭叫瑞云峰,是宋朝著名的四塊石頭,也是《水滸傳》智取生辰綱中所說的著名的太湖石。宋朝之所以讓人懷念,是因為其審美能夠穿越古今,成為我們一種判斷事物的哲學。太湖石講究廋、透、漏、皺,恰恰是一種美學鼓勵和牽制創新的沉靜的力量。所用不所有,“瘦”是互聯網思維;穿越卻留痕,“漏”是跨界物聯思維;通過現象看本質,“透”為大數據思維;移步換景,“皺”為生命信息與生態思維。我們可能對未來一無所知,但是我們可以堅守美的哲學,拓展未來的畫境。只要教師群體保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的知識分子精神;獨立思考、不盲從的學者精神;多角度看事情的涵養和境界,就像這塊石頭,時事變遷,它一直具備悠久的審美,具有永恒的價值,這就是教育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