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孜莘
內容摘要:曹禺的劇作以詩性的藝術手法、深沉的哲學思索和敦厚的人文關懷而聞名。《原野》中,他使用了大量密集的意象象征人的原始生命力,又運用二元對立的方式將其他意象并置,形成了多種文明相互纏斗與博弈的局面。戲劇中他對原始生命力衰落的惋惜則體現了他強烈的生命關懷意識,對人類復歸本我具有建設意義。
關鍵詞:《原野》 原始生命力 意象
《原野》是一部充滿詩性的劇作,將《原野》中駁雜的意象進行分類,大致可以分張揚式意象、閉鎖式意象和理想式意象三類。這三類意象兩兩之間是二元對立的關系,張揚式意象與閉鎖式意象的對立關系反映了封建勢力對原始生命力的壓迫以及它對封建勢力的反抗,張揚式意象與理想式意象的對立關系反映了現代文明對原始生命力的摧殘,閉鎖式意象與理想式意象的對立反映了現代文明對根深蒂固的封建勢力摧枯拉朽的撼動力。
一、張揚式意象
張揚式意象象征著高揚的原始生命力,代表著人類的原始欲望和原始需求,是一種不受意識控制的本我力量,這是曹禺所贊頌的生命意識,肯定了它蓬勃向上的催動力。在《原野》中,曹禺極力高揚原始文明所孕育的原始生命力的巨大沖擊性,肯定了它對打破人類精神桎梏的積極作用和回歸本我的建設作用。
1.森林
整部戲劇以森林開頭,它不僅是人類的棲息地,為初民的生殖繁衍提供庇護,而且也是原始生命力的集結地。森林是由樹組成的,就樹這個個體而言,樹可以結果,孕育生命是女性生殖的象征,樹的根延伸到大地,作為大地之根,它又與男性的陰莖相互指涉,象征著男性的生育。因此,森林還象征著人類最原初的性欲。在《原野》中,森林意象有著對立的悖謬性,由起初的原始、神秘魅力轉變為恐懼和禁錮的象征。“巨樹矗立在原野中,仿佛是那被禁梏的普曉密休士, 羈絆在石巖上。”將森林擬人化為普曉密休士,而普曉密休士卻被羈絆在石巖上,這是一個有意味的象征,即人們追尋的遠方永遠也達不到,原始的生命欲求永遠也無法被滿足。在最后一幕曹禺又再次加深了這個主題,仇虎在森林中迷失自己而且出現各種幻覺和荒誕的體驗,這里的森林呈現出恐怖和嚴肅的面貌,與前面的象征意義形成巨大的張力。在原始社會,森林正是如此,雖然為初民們遮風擋雨,提供生存資料,但同時也危機四伏。面對這些危險和恐怖,初民們的生命活力在一次次地錘打中變得堅韌不拔,擁有發達的肌肉和強健的身軀,燃燒起熊熊的活力之火,迸發出生生不息的力量,精神上也被陶染得蓬勃向上,這是原始生命力應該有的姿態和力量。曹禺利用森林意象“召喚出這個時代最缺乏的形式”,也是他綻放獨異藝術本我和宣泄力比多的出口,他抓住森林這個意象表現人類欲求被壓抑的困境,進而呼吁人們恢復日漸消亡的原始生命力,補償了當今社會所缺乏的對真的追求。
2.紅花
著名的藝術心理學家阿恩海姆認為文學作品在運用色彩時,一方面給我們物理視覺上的感知和影響,另一方面,在我們的心里也會出現某種用語言難以表達的印象,這就是色彩意象。色彩與人的心理有某種特殊的聯結,因而,色彩意象也成為了沉淀在人們心中的“集體無意識”,成為埋藏在心里的類似生活底片的“原型”。色彩意象在審美意象的表現、作品主題的揭示、主觀生命體驗的表達等方面有著重要的作用。曹禺在《原野》中設計了大量色彩意象的調度,形成了一系列色彩意象的譜系,尤其在仇虎送給金子花的時候用了大紅色,十分耐人尋味。紅和花配起來是一個有意味的設計。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帶有濃厚的性意味,由花及人,這就象征著仇虎與金子之間的情愛和不正當的男女關系。紅色是一種原始的色彩意象,首先它是血和火的象征。在古代,表示紅的字即赤,在甲骨文、金文和篆文里,便是由大和火構成。除此之外,它還是情愛的象征,男性對女性近似心形的臀部進行生殖崇拜,使得心帶有強烈的情欲色彩,又因紅色是心的顏色,紅色自然也點染上情欲的意味。仇虎送給金子一朵紅花,那種抑制不住的情欲已經噴薄而出,這對金子是赤裸裸的誘惑,金子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仇虎和金子之間的性愛是人類原始欲望的高揚,人類原初的欲望在此綻放,也是金子和仇虎對抗封建勢力壓迫的武器,金子勇敢地沖破了封建枷鎖,遵從內心的原始沖動,追求愛情。但是最終這朵花破碎了,也就象征著封建勢力的強大,仇虎和金子反抗失敗,以及原始生命力的萎縮。
二、閉鎖式意象
閉鎖式意象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封閉、禁錮,不與外界連通。幾千年的封建文明以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為基礎,這就形成了我們民族閉關、保守、自大、專制的封建文化傳統。閉鎖式意象與這些特征不謀而合,因此,它象征著封建勢力和無形的封建倫理道德,代表著封建力量對作為個體的人的禁錮以及對人的本性的扼殺。
1.老屋
《原野》中的老屋,是一個封閉又隱秘的空間,以黑色調為主,充斥著壓抑和陰森的氣氛,它是固步自封的封建落后文化的代表,“門旁立一張黑香案,旁邊立一焦氏祖先的牌位。”這個老屋,禁錮著焦母,囚禁著金子,更壓迫著大星。幾千年來的封建倫理綱常以其強大的專制性鑄成了一道無形的枷鎖,緊鎖著人們尤其是女性的精神和靈魂,被神權、族權、政權和夫權禁錮的焦母在原罪意識的恐懼中自戕和害人,焦母在這個老屋中被異化,并且又在這里釋放她殘忍的母愛。老屋就是封建勢力的化身,每當金子和仇虎偷情時,閻王的畫像就會以恐怖的監視力量出現,給金子以震懾力,因此,它是封建倫理綱常的具象化表現。在第三幕,焦母進來捉奸的時候,仇虎慌忙地從窗戶里跳出去,奇怪的是窗戶并沒有破而是只爛了一個洞。跳出老屋,是仇虎反抗封建勢力的舉動,但是窗子并沒有破碎,代表著封建勢力依然很強大,仇虎用一人之軀與之對抗顯然是微不足道的。老屋這個意象并不是曹禺的獨創,魯迅用鐵屋子的意象來形容封建文化對人的禁錮作用,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和深度把批判的鋒芒指向這種老屋式文明。因此,老屋意象既是曹禺個體的創造,也是屬于他時代的創造。
2.鐵枷鎖
枷鎖是古代套在罪犯脖子上的刑具,代表著所受的壓迫和束縛,是封建倫理道德約束人自由的工具。《原野》中枷鎖的材質是鐵的,在古代,鐵就是黑色的金屬。從光原理來看,黑色具有收斂和吸納的性質,可以吸收任何顏色的光,這個特點與封建文化極其相似,封建文化具有強大的包容力,可以將其他文化或者個體差異納入自己的體系之內,并將個體異化。鐵這種金屬具有沉重堅硬的特質,這就代表了封建文化的強大,表面是仇虎獲罪入獄時受到懲罰帶上的枷鎖,實質上這幅枷鎖就是封建文化對仇虎原始生命力的制約和壓抑,仇虎本來是原始生命力的代表,在劇中他一出場卻被描述為從地獄里出來的人,這顯然是固步自封的封建文明對張揚的原始生命力的恐懼。仇虎掙扎了一生也沒有打破自己身上的鐵枷鎖,他的死表明原始生命力對封建文明的最終屈服,仇虎在野性與理性的矛盾斗爭中走向崩潰。《原野》的雙重悲劇意識也在于此,它既是對野性的激情禮贊,也是對原欲的深刻悲憫,既是封建文明沒落的挽歌又是原始生命力衰敗的挽歌。
三、理想式意象
理想式意象是現代文明的代表,它是新興的與封建文明相抗衡的力量,在三方的纏斗中,現代物質文明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它具有雙重悖論性,一方面,它是社會發展的方向,象征著詩性的遠方和人類理想的沃土,另一方面,它是用底層勞動人民的血和淚鑄成的人間煉獄,處處充斥著暴力的血腥與掠奪。它是理想的存在,詩性的遠方,但同時也是摧毀封建文明和壓迫原始生命力的力量。
1.金子鋪滿的地方
金子鋪滿的地方是理想式意象的代表,現代物質文明裹挾著金錢的巨大誘惑力沖擊著人類的心靈,對金錢的崇拜就是它的表征之一。在《原野》中,金子鋪滿的地方出現過許多次,首先在序幕中,“那金子鋪的地方,張口就有人往嘴里送飯。”這儼然就是一個天堂,物質充足,金子將它想象成詩意的遠方,一個人類的伊甸園,原始欲望在這里滋長,人類精神在這里自由翱翔。這里的金子鋪滿的地方從物質天堂延伸為精神天堂。在第三幕中這個意象的含義發生了“突轉”,在森林中迷路的時候,仇虎向金子訴說“在那塊地方整年整月地日里夜里受罪,挨鞭子。”在這里,仇虎揭示出了金子鋪滿的地方的本質,即它就是現代工業文明的化身。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將人異化,它用強大的物質力量沖毀了頑固的封建文明,用強烈的異化力量扭曲著人類的精神世界,壓抑著人的原始生命力。金子鋪滿的地方,一方面充滿著豐富的物質財富,另一方面充滿著血腥與掠奪。它是人們心目中詩性的遠方,理想的烏托邦,是目前為止人類文明進程的最先進的一個階段。金子本以為找到了原始生命力的棲息之地,卻不知在那個充滿誘惑的遠方是一個剝削與掠奪鑄成的世界。這個世界用摧枯拉朽的力量瓦解了封建文明,物化了人的原始生命力,在三者的纏斗中取得最終的勝利。
2.鐵路
鐵路意象與金子鋪滿的地方具有同質性,都是理想的遠方的代表。《原野》的第三幕中,金子和仇虎在森林中迷路了,仇虎發出怒吼,“出不了林子,就見不了鐵道;見不了鐵道,就找不著活路。”顯然,在這里仇虎將鐵路看成是拯救自己的救世主,是通向金子鋪滿的地方的路徑。后來,曹禺將跌路意象進行深化,揭示出它的另一面,即鐵路是第一次工業革命的產物,標志著人類進入工業時代。鐵路具有連通性,它的一端是封建文明,一端是現代工業文明,鐵路修到老屋和森林邊上可以看作是現代物質文明對封建文化和原始文明的入侵,現在物質文明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打破了固守的封建文化,現代物質文明對以原始生命力進行不斷的擠壓,異化人的心靈。“鐵軌鑄得像烏金,黑黑的兩條,直伸到天際。”鐵路的使用加快了人們出行的速度,方便了人們的交流,是速度的象征,但同時也意味著,快速發展的物質將人的精神遠遠地甩在后面,這也是曹禺所擔憂之處,人類精神世界的極度匱乏。在《原野》的最后一幕,仇虎把鐵枷鎖砸開扔向鐵軌并在巨樹前面向鐵軌自殺,砸開鐵枷鎖意味著他掙脫了封建勢力的壓迫,將鐵枷鎖扔下鐵軌意味著只有現在工業文明才能將封建文明徹底取代,在巨樹面前象征著仇虎對復歸原始生命力的渴望,面向鐵軌則表明仇虎對現代工業文明的期盼,期盼著它能帶領人類向著一個新的階段邁進。仇虎的死象征著原始生命力在戲劇中的終結在與理性社會的對抗中走向毀滅,從更深的層次看,意味著人在異己環境中失去自我和精神家園。
縱觀整部戲劇,原始生命力日漸萎靡,按照封建倫理道德和工業文明體制下構建的“超我”對“本我”進行擠壓,原始欲望被壓抑。因此,這部戲劇具有雙重反抗意味,反抗著腐朽的封建文明,并對現代工業文明進行反思,最終指向呼吁人們復歸自己的精神家園,張揚原始生命力,這是曹禺為我們的時代開的一劑良藥。當今,人類精神家園荒蕪,人們要在各種價值體系的變換中,找到自己生存的希望。而曹禺呼吁的突破人類生存困境,復歸本我,是對世界奧秘的追問和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
(作者單位: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