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鋒

2016年的第88屆奧斯卡最大的贏家無疑是電影《荒野獵人》。該片同時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攝影獎。該片還在第73屆金球獎獲得劇情類最佳電影獎、最佳男主角獎和最佳導演獎。《荒野獵人》也因收獲了如此多的獎項而受到人們的關注。
《荒野獵人》是2015年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執導的史詩電影。根據邁克爾·彭克同名長篇小說改編,故事講述19世紀一名皮草獵人被熊所傷并被其他獵人搶走財物拋棄荒野,獵人經歷痛苦奇跡存活后開始復仇的故事。電影拍攝歷時九個月,劇組200多人輾轉數地,完成了長達2000小時的素材拍攝。而這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最后一百多分鐘的視覺呈現,讓一個廣袤遼闊接近于無垠的荒蠻自然景觀躍然出現在銀幕之上。
《荒野獵人》的攝影師是紀實攝影先鋒艾曼努爾·盧貝茲基,他是首位連續三屆奧斯卡最佳攝影獲得者,當代好萊塢最偉大的攝影師之一。盧貝茲基是來自墨西哥的攝影師,他年輕時在墨西哥上學時,那時是他們那里人人都想要拍紀錄片的年代,也是當時當地的文化環境造就了他的攝影風格特點。早在2006年盧貝茲基拍攝的電影《人類之子》時就嶄露頭角,被人們所熟知,表現出他爐火純青的攝影技巧。隨后拍攝電影《地心引力》,這是部在技術上、視覺上以及情感上都令人大開眼界的電影,憑借該片盧貝茲基終于走上了當代最偉大攝影師的“神壇”。而后《鳥人》霸氣任性的 “一鏡到底”讓盧貝茲基風靡全世界,成為世界知名電影攝影大師。到如今的《荒野獵人》讓盧貝茲基成為當今最偉大的電影攝影大師。盧貝茲基是敢于挑戰的攝影師,他能打破常規,勇于創新。《荒野獵人》在攝影上有三處突出的創新:
早在1912年前后,美國電影先驅大衛·格里菲斯就提出:電影鏡頭的長度能影響電影觀眾的心理邏輯反應。[1]長鏡頭一般用于表現比較舒緩的節奏,這也是一直沿用至今表現電影藝術規律的手法。而導演盧貝茲基卻反其道而行之,用長鏡頭營造緊張激烈的氣氛。

該片的開場就是一個長鏡頭。該鏡頭時長達兩分多鐘。鏡頭開始緩慢運動,宛如一條窺視的蛇在水中蜿蜒爬行,在陰冷灰暗的叢林與河流間穿行,霧靄氤氳,水汽朦朧,畫面非常優美,如詩如畫,渲染出故事發生的環境。然后有獵人舉著槍悄悄進入畫面,鏡頭也慢慢由客觀視角自然過渡到獵人的主觀視角。這時,觀眾就像獵人中的一員,跟隨在隊伍中,令觀眾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強烈的感受到緊張刺激的氣氛。鏡頭最后是休·格拉斯(影片主角,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舉槍射擊的近景,一聲槍響后,鏡頭結束。場面調度如行云流水的把故事展現在我們面前,觀眾在不知不覺中進入到電影故事中。雖然是長鏡頭,但通過鏡頭運動與人物動作的合理調度,讓該鏡頭具有了緊張節奏明快的節奏,沒有一絲的拖沓。
盧貝茲基進一步介紹了拍攝時的情況:要使“觀眾像通過一扇窗戶來窺探萬物”那樣真實、詳盡,如身在故事情節中。長鏡頭連續的畫面是最具有真實的代入感的拍攝手法,通過角度和縱深的位移,使用超廣角鏡頭盡量貼近演員,締造電影的真實感,讓觀眾有身臨其境的感覺。該鏡頭是單機位拍攝即:使用一個鏡頭拍攝;以三種拍攝模式(手持,斯坦尼康,搖臂)組合拍攝而成的,由此創造了無縫鏈接的流暢節奏。能夠四處移動攝影機,給拍攝提供了很自由創作空間,能夠拍攝單個的、精心編排的動作,讓動作更加真實逼真流暢,這變成了我們的風格標志。
《荒野獵人》的開場鏡頭,讓人很容易想到另一部電影的拍攝手法,那就是前蘇聯電影《伊萬的童年》的開頭。該片由前蘇聯電影大師安德列·塔科夫斯基執導,尤索夫擔任攝影,本片榮獲1962年舊金山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和1962年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伊萬的童年》開場鏡頭是伊萬穿越河流來到前線陣地,照明彈不停地掠過上空,然后墜入河中哧哧地響著,這是一條使伊萬從敵方游過冬天的河。該橋段,被許多電影攝影家認為是電影史最經典的攝影點之一。
伊萬穿越河流的鏡頭與《荒野獵人》的開場鏡頭,兩者拍攝幾乎如出一轍。同樣的場景,都是森林中的河水里;相同的拍攝手法,攝像機在河水上運動拍攝。但《荒野獵人》更勝一籌的是使用了現代電影技術,有了斯坦尼康協助,攝像機運動更加自如,鏡頭運動如行云流水。主觀視角與客觀視角自如切換,讓觀眾神游在電影內外,極大地增強了對觀影的體驗。


一般情況下,動作戲用短鏡頭表現,通過剪輯表現激烈的節奏動作戲。但盧貝茲基打破這一鐵律,做了電影史上的最難挑戰,放棄剪輯手段,使用長鏡頭拍攝動作戲,追求逼真流暢的現場感。如驚心動魂的人熊大戰是觀眾津津樂道的話題之一。拍攝這個鏡頭時間更長,戰斗情節更加緊張激烈,拍攝難度更高,場面調度更復雜,當然效果也更加精彩絕倫,而且是一氣呵成的。
畫面:休·格拉斯在森林里,獨自一人在打獵,鏡頭從遠景逐漸推進至近景,格拉斯舉槍觀察周圍環境,鏡頭隨著格拉斯的轉身也作了三百六十度的旋轉,告訴觀眾周圍的環境。緊接著鏡頭旋轉一周后,聽到小熊的聲音,小熊出現在鏡頭內,鏡頭向前推進,自然過渡到格拉斯的主觀視角,然后鏡頭順勢繼續旋轉到格拉斯的近景,表現其緊張情緒。焦距聚焦到格拉斯的背景,一頭碩大的母熊出現,并迅速向格拉斯攻擊。格拉斯轉身開槍,但為時已晚,被撞在地上,鏡頭順勢橫移,表現格拉斯被大熊攻擊的場景。熊拖著格拉斯在地上不斷后退,鏡頭也在后退。格拉斯被拖到鏡頭正面,鏡頭自然向前推到特寫,表現格拉斯的痛苦表情。熊繼續向后撕扯格拉斯,鏡頭繼續更近至特寫,熊呼出的氣體噴到鏡頭上,表現真實的現場感。格拉斯此時面目猙獰,痛苦萬分。鏡頭上移,熊的特寫。鏡頭又下移,熊的爪子壓在格拉斯頭上,氣氛緊張,戲劇張力十足。
最后熊離開鏡頭,向遠處走去,鏡頭的焦距在熊和格拉斯之間來回切換,表現了兩者間的緊張的對峙。格拉斯掙扎著爬向一邊去取槍,取到槍后,痛苦地翻身舉起槍瞄準熊,鏡頭焦距對準槍,然后順勢轉換到遠處的熊。鏡頭又從熊搖到格拉斯的表情特寫,表現格拉斯的痛苦。隨著格拉斯舉槍瞄準熊,鏡頭對準了熊,而熊感覺到了格拉斯的動靜,警覺地走到了格拉斯跟前。格拉斯開槍,熊猛撲向格拉斯。鏡頭近距離的繼續表現兩者的激烈的搏斗。直到格拉斯痛苦地掙扎從身上取出匕首,扎向熊身上,直到這時一個長鏡頭才結束。鏡頭時長達5分鐘之久,在快節奏的現代電影中時間持續這么長的鏡頭是不多見的。長鏡頭是把雙刃劍,優點是連貫性好,但應用不當節奏就會拖沓冗長。然而該鏡頭劇情既完整流暢,又緊張激烈。
艾曼努爾·盧貝茲基說:這一場戲真的很難拍,我們花了好幾個月思考、計劃、排練甚至是實驗。看到一面空白的畫布,你會在上面開始作畫,并開始思考你想要傳達的情緒,以及你想要觀眾體會的感覺。在準備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一個影片,有一個男人不小心掉入動物園的柵欄中且遭受攻擊,那是用手機拍下來的影片,因為是真實發生的事件,所以能夠傳達出最真實的狀況,以及對我們來說非常陌生的熊的行為。此外,每個鏡頭都要仔細編排并排練,用最少的剪輯講述故事。攝影機要離對象非常近,經常以短焦距拍攝,以感受每個角色的恐懼和情感。拍攝時以故事發生順序拍攝的,亞歷山德羅的導演風格就是要維持自然的故事節奏。
該鏡頭必定被人們銘記,成為經典。如此經典的鏡頭也許只有蘇聯電影《我是古巴》能與之相媲美。《我是古巴》是一部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電影之一,最具藝術性的電影,這是“詩電影”的最高境界。[2]這是一部1964年拍攝的影片,但卻是一部超前了好幾代的電影,由于政治原因,蘇聯當局將其雪藏多年,直到1992年當這部電影在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上重新上映,讓整個電影界為之震撼。《我是古巴》開場畫面就是航拍鏡頭,展現古巴壯麗的景象。謝爾蓋·烏魯謝夫斯基精妙絕倫的攝影技巧成就了這部電影在影視上的地位,眾多調度難度極大的長鏡頭永垂電影史冊。影片在進入正式敘事以后的第一組長鏡頭,展現當時古巴上層紙醉金迷的場景,這組長鏡頭是電影史上最偉大,最具難度的長鏡頭之一,攝影機平面推拉,垂直搖移,還要兼顧演員表演、場景、直至最后落入水中,這在20世紀60年代,有限的條件下能做到水下拍攝,是非常了不起的。這組鏡頭與后面美國富人進入貧民窟那組長鏡頭正好是一組對比。當群眾們覺醒,從臺階上走下來,仰角鏡頭讓我們看到了社會主義革命勢必成為歷史的必然潮流,這與影史上著名的“敖德薩階梯”相似,像這樣的精彩之處,電影中比比皆是,跟拍、深焦、廣角都堪稱典范。
我們通過《荒野獵人》長鏡頭拍攝得知,長鏡頭拍攝的難度是保證鏡頭的流暢,在沒有如斯坦尼康這些攝影輔助設備的情況下,拍攝《我是古巴》長鏡頭難度之大,是很難想像的。這說明了盧貝茲基在進行拍攝時,既突破創新,又堅持傳統,這將是流芳百世的經典。

自然光拍攝是一種紀實拍攝手法,常因拍攝成本和條件限制,在許多紀錄片中較多地使用。自然光拍攝在拍攝過程中由于光線環境的限制,會出現畫面光照不足,對比不足,而導致的畫面灰暗的結果。影院片為了得到最好的觀影效果,在拍攝過程中,會根據需要人工照射燈光或加反光板用以補光。解決光照不足的問題。盧貝茲基為了追求自然、真實而給觀眾帶來的震撼和感動,大膽采用自然光拍攝,將每一個鏡頭都拍攝的如詩如畫,無論是陰冷灰暗的樹林、山丘和平原,或是不斷變化的天空和日光的短缺,沒有任何的人工痕跡,讓人觀影時沉浸在“自然景色神秘莫測”的震撼中不能自拔。
在大自然里使用自然光拍攝,是導演和盧貝茲基拍攝前計劃好的,但他們并不知道將面臨的困難是什么,要完全的預測拍攝過程中會發生什么事情根本不可能,他們試圖將這種意外的拍攝狀態滲透到電影之中,就像你永遠無法預計天氣會有什么變化那樣。使用自然光拍攝是因為希望觀眾完全融入到在電影的世界觀里面,希望電影的風格可以完全呈現我們在當下感受到的環境,他們希望這部電影可以如同我們想像的栩栩如生。這次電影拍攝周期為80天,主要攝影卻花了9個月。攝影時間之所以這么長是由于只想用自然光拍攝,每天只有兩三個小時能夠拍攝,必須提前精心準備才行。在九月初和初冬時,劇組在加拿大卡爾加里冒著大風雪開始了排練和測試。排練第一天就得穿著橡膠防水靴,在齊膝深的冰冷河水里跋涉,雪還一直下。在拍攝印第安人和毛皮獵人戰斗的一場戲里,幾分鐘之內一隊印第安人就向下朝著毛皮獵人的營地進攻,并一舉攻下。這個場景有大概兩百個演員扮演印第安人和毛皮獵人,幾十匹馬,以及大批的弓箭,步槍等等。這些都經過仔細的排練和編排,戰斗場真實可信。由于使用自然光拍攝,觀眾們感到如同自己親自參與了戰斗。
雖然該片給了我們太多的驚艷,但還是留下了一點遺憾:因為自然光的使用,沒有使用人工燈光進行補光拍攝,雖然達到了自然真實的藝術效果,但同時犧牲了畫面質量,整部片子畫面有些灰暗,對比不夠強烈,視覺沖擊力不夠,影響了觀影體驗,這可能是影片票房表現一般的原因之一。但票房表現,不會因此否認掉該片取得的極高藝術成就。
我們應該積極提倡和期待電影藝術家們的大膽的嘗試,不管他們的嘗試是失敗還是成功,有了他們的勇敢探索,才有了電影的突破,和電影的發展,才有了電影一次次的輝煌。正是由于勇于挑戰自身,這是電影這門藝術在百年后仍能長盛不衰的不竭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