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昊
(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1)
作為犯與不作為犯區分的實益與量度
陳文昊
(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1)
作為與不作為的區分是討論不作為理論的前提。傳統理論對作為與不作為的區分分為存在論與規范論兩大陣營,但均沒有周延解釋二者的區別。從機能性的角度出發,區分作為與不作為的意義在于二者在實體與程序上的意義。實體上,二者的成立條件與責任承擔不同;程序上,二者的待證內容不同。作為與不作為如同兩套理論工具,在認定犯罪的過程中選擇易于認定的一條進路即可。從可操作性而言,作為與不作為既可以發生競合,在對規范的理解上可以相互轉化,應當基于機能性的考量選擇適用二者。任何犯罪都可以解釋為作為,也都解釋為不作為,關鍵是義務的范圍不同。
作為犯;不作為犯;機能性;證明內容;競合
不作為犯是刑法理論中的深遠迷思,這樣的困惑也許是產生于盧登(Luden)首次區分真正不作為與不真正不作為,也許是從考夫曼提出不作為可罰性的質疑伊始,不作為犯的理論開始變得紛繁復雜??v瞰現有國內外理論對于不作為犯研究的焦點,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第一,不作為犯的處罰根據問題。自考夫曼提出不作為犯的處罰屬于類推解釋以來,處罰不作為犯是否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爭議一直此起彼伏、連綿不斷[1]。
第二,不作為犯的成立條件問題。不作為犯是否具有獨立于作為犯犯罪構成的判定方式,在保證人地位、因果關系認定等領域一直系研究者目光聚集之地[2]。
第三,不作為犯在共同犯罪中的地位問題。不作為犯在犯罪參與中系正犯還是共犯,是否具有“一身專屬”的正犯性地位,也是得以充分探討的重點命題之一[3]。
問題在于,以上的討論都缺乏一個基本的前提條件,那就是,區分作為犯與不作為犯是否可能,進一步說,區分作為犯與不作為犯是否具有意義。倘若這個問題無法得到優先解決,以上問題的討論都是徒勞無功。毫無疑問,如果將一個行為人認定為作為犯的話,根本無需探討不作為的成立條件問題,以及處罰根據問題。在司法實踐中,作為與不作為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在很多情況下會發生交叉與纏混。這體現在,在一連串動作的集合中,如何擇取動作背后不作為的本質要素,并非一個不言自明、不爭自明的問題。例如,A無故隱匿于B的住宅,受住屋權人請求后不退出、在房屋中踱步的案例中,A的行為到底是作為還是不作為,難以確定[4]。
對于作為與不作為進行區分的理論,從進路上可以分為存在論與規范論意義上的兩大陣營。從存在論的角度上看,區分作為與不作為的關鍵在于自然行為的屬性;而立足于規范論的立場,往往將作為與不作為的核心界限鎖定為法律評價的側重點有所不同。
1.存在論立場
早先,試圖從存在論上區分作為與不作為的觀點包括能量說、因果關系基準說、介入說、法益狀態說等。這些學說的共同特征在于將對行為人身體動靜以及現實狀態的考察作為區隔作為犯與不作為犯的重要標準。
然而,這些觀點的缺陷也是非常明顯的:
能量說實際上將行為與動作這兩個概念混為一談。實際上,任何動作都是需要注入能量的,但并不是所有注入能量的狀態都可以評價為作為。正如黎宏教授指出的,“母親設計一定騙局將幼兒帶到水邊,讓其不慎掉入水中淹死,母親是注入活力的,但現實中一般按照不作為處理”[5]。
因果關系基準說①該說主張,不作為是“無”,無不能生有,因此在不作為的場合,與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反之,作為則與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因此,區分二者的關鍵就在于因果關系的有無。參見[日]西原春夫:《犯罪實行行為論》,戴波、江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3頁。首先在前提的確定上就發生了錯誤。毋庸置疑,在判斷位次上,應當先確定性質系不作為犯,而后進行成立條件的審酌,其中就包括因果關系的認定規則。而因果關系基準說試圖通過“不作為犯不存在因果關系”的結論回溯反推“評價為不作為”的前提,這無疑有本末倒置、體用不分之嫌。更重要的是,無論是作為抑或不作為,都會對外界產生一定的影響。因此不作為犯并非論者所稱的“無”,而是同樣受到因果關系的制約。退一步講,倘若認為不作為與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對于不作為的結果犯就只能以未遂論處,這樣的結論顯然不妥。
介入說與法益狀態說在本質上別無二致①除此以外,還包括從風險角度切入的學說,認為“制造風險是作為,放任既有風險是不作為”,參見黃榮堅:《基礎刑法學(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版,第447頁。,都是立足于行為人的介入對法益造成的影響與外界法益侵害或危險間的關系進行判斷[6]。例如黎宏教授指出,行為人向落水者遞去木板,在快要達到落水者手中的時候行為人快速移開木板,致使被害人死亡的,行為人使得被害人的狀況惡化,因而是作為;相反,如果為了救助落水者而遞去木板,行為人抱住木板以后行為人后悔松手,導致被害人死亡的,行為人并沒有使得被害人的處境更惡化,因而是不作為[7]。但是,這樣的解釋進路并不周延,因為在對比基點尚未明確的情況下,對于所謂“惡化”的討論并不存在意義。具體而言,在以上的案例中,如果將被害人落水的時刻界定為“A點”,將被害人接近木板或者抱住木板的時刻界定為“B點”,將被害人失去木板后死亡的時刻界定為“C點”的話,不難發現,從法益侵害的風險來說,A點要高于B點,C點要高于B點。換言之,在A-B-C的“U型結構”中,如果將A、C兩點作為判斷基準的話,被害人的狀態并沒有惡化;與此相反,倘若將B、C兩點作為評價對象的話,被害人罹受的風險顯然得到了提升。因此,無論是介入說,還是法益狀態說,都面臨著一個時點選取的規范問題,這是存在論視閾下無法企及的困局。
總而言之,存在論視野下的能量說、因果關系基準說、介入說、法益狀態說都面臨著同一問題,即在事實的選取上過于繁雜,沒有經由刑法規范評價的過濾網與減壓閥。正如黃榮堅教授指出的那樣:任何一個行為本身就都可以是無數多重的作為,同時也是無數多重的不作為[8]。因此,對存在意義上的行為不加擇取,就會面臨進退維谷的二難境地。能量說中將行為視為動作,因果關系基準說將不作為視為“無”,介入說與法益狀態說對行為時點不加區分的舛誤,最終都可以歸咎于對規范評價的忽視以及對事實存在的過于強調,過分依賴于“眼見為實”,造成了刑法作為規范評價體系的定位失格。
2.規范論立場
基于以上針對以存在論立場區分作為、不作為的指摘,現今已經鮮有單純站在存在論立場的觀點,而是多多少少在不作為的劃定中摻雜了價值評價因素。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學說包括社會意義說、非難重點說、法規范說、作為優先說等,這些學說的共同目的導向在于從若干事實中選擇在刑法上具有意義的評價對象。例如,社會意義說、非難重點說都是從刑法規制的重點出發界分作為與不作為;法規范說則是從規范的形式確定特定罪名的評價面向;作為優先說則是將作為視作比不作為更有意義的行為性質。這些觀點與存在論立場的最大區別在于將刑法視為一套具有理性的工具,正如西原春夫教授指出的:“判斷身體動作是作為抑或不作為,與存在論上怎樣的運動方式并不相同。”[9]
然而,這些觀點并非不存在問題:
社會意義說與非難重點說所提供的標準毋庸置疑是模糊的。有學者認為,“犯罪行為方式的判定只能立足于法規范場域以法規范預設的參照系為標準,任何脫離參照系的判定只會引起認定上的混亂,應當以立法所確定的主要犯罪對象為準”[10]。但是,至于如何確定所謂“參考系”,論者并非提供一個明確的標準。事實上,在醫生拆除病人呼吸機致其死亡的場合,“拆除呼吸機”與“不挽救生命”到底哪個才是刑法側重評價的對象并非沒有疑問。
法規范說將評價的對象由事實轉向了規范,換言之,作為評價客體的不是殺人的行為,而是故意殺人罪這一規范罪名。毋庸置疑,這一立場的轉換將行為性質與規范牢牢綁定在了一起。有學者指出,“在同一個法規范圍之內,一個行為要么違反了命令規范,要么違反了禁止規范,因而作為與不作為是互斥的概念”[11]。阮齊林教授也指出,“根基于禁止規范的刑法條文中的犯罪行為,必然是作為行為即作為犯;根基于義務規范的刑法條文中的犯罪行為,必然是不作為行為即不作為犯”[12]。然而,這一論點著力于規范的形式側面,卻忽視了規范的實質側面。對此,何慶仁教授指出,殺人與違反“不得殺人”的義務完全就是一個硬幣的正反兩面,因此命令規范與禁止規范是兩個矛盾的概念[13]。誠如所言,禁止性規范與命令性規范本身就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命題,違反了一定的禁止性規范本身就是違背了一定的義務,因為刑法本身就是一套義務體系,故而不存在絕對的禁止性規范與命令性規范。
作為優先說的缺陷也是比較明顯的。例如“作為優先說”的衛道者山口厚教授指出:只能在檢討是否成立作為犯之后再來探討不真正不作為犯的問題,而這在實踐之中就足夠了[14]。然而,為何作為就要優先于不作為評價呢?論者并未給出理由。這一詰問的立足點并非在數針尖上的天使,而是具有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誠如后文所述,認定為不作為在很多方面的入罪門檻比認定為作為更為寬松,例如在因果關系上采用“義務型歸責”要比作為犯的歸責更為容易。在這種情況下,既然行為本身可以被評價為不作為,卻毫無理由地“優先認定為作為”,是否就此放縱了本身就符合作為犯構成要件的犯罪呢?無疑是值得深思的。
我國通說認為,“作為與不作為的區分關鍵在于是否與負有特定法律義務相聯系”[15]。毋庸諱言,這一標準如同不見光的黑匣子,抑或是“上帝的神秘作坊”,并未給作為與不作為的區分提供一個鮮明的標準。毫無疑問的是,每個人生而帶有枷鎖,生而負有義務,如果在此意義上理解論者所提及的“義務”,難免防衛過寬;但倘若按照字面理解為法律所規定的義務,又未免過于偏隘。因此,“與特定法律義務相聯系”的表述,似乎解決了一個問題,卻引發了一個更大的困境。
由此可見,規范論對作為犯與不作為犯的界分不僅界限模糊,而且具有較大隨意性。
因此,現有試圖將作為犯與不作為犯加以區分的學說,無論是站在存在論的視角上,還是基于規范論的立場,都難以周延地解決二者的劃分問題。
刑法是一套具有理性的工具。正如最拙劣的工程師也比最聰明的蜜蜂要高明,刑法正是因為其機能性而有目的地進行處罰,在此意義上理解作為與不作為的界限是合適的。既然刑法體系建立的根本目的在于歸責與處罰,那么,認定作為與不作為的意義也就在于便于司法實踐中根據不同的成立條件與處罰需要在作為與不作為的兩套工具之中進行權衡與選擇。
1.作為與不作為在實體法上的工具價值
在實體法上,作為與不作為在成立條件與處罰規則上存在較大的差異,在選擇將一個行為評價為作為或不作為的過程中應當充分考慮到。這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如果行為人不負有義務或義務不明確,只能通過作為入罪。例如,在主治醫生撤走病人生命裝置的場合,如果其近親屬有明確的意思放棄救助,就可以考慮到治療義務歸于消滅,從而否定對行為人的歸罪[16]。但是假如將主治醫生認定為作為,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認定其成立犯罪。本案在美國的一起判例當中就通過作為的認定起訴醫生Nejdl和Barber成立謀殺罪與謀殺共謀罪[17]。再以“快播案”加以說明,其相關負責人的行為系“傳播”,這是毫無疑問的。問題在于,這種“傳播”行為應當評價為作為還是不作為本身存在爭議。有學者指出,如果將快播相關人員的行為視為不作為,在“能為”和“應為”的認定上存在困難。因此,以不作為犯罪理論來支持控罪將陷入“不作為義務來源”的理論泥淖[18]。在筆者看來,通過證立“能為”與“應為”的不作為解釋進路是否可行不宜斷言,但在認定上確實存在障礙。這種情況下,將“傳播”視為作為形態入罪應當說是一套快刀斬亂麻的解決方案。
第二,在具有異常介入因素的場合,要承認行為人與結果間的因果關系,必須通過不作為犯的認定實現。勞東燕教授在國內首次提出了“義務維度的結果歸責”這一概念,認為“在義務型因果的歸責判斷中,單是否定支配的存在或是消除行為之于結果的現實作用效果,本身都否定結果歸責”[19]。這一論斷筆者基本贊成。實際上,傳統理論中的禁止溯及理論、不可預見規則等介入因素的理論多是在作為犯的視閾之下適用的。這是因為,在作為犯的支配力控制之下,介入因素的本質就在于對事實因果鏈條的打斷,從而阻隔原有的因果關系。但是,在不作為的場合,以義務為核心的歸責體系并不受到事實支配力介入的影響。例如,在德國的一起判例中,行為人將上膛的手槍遺落在劇院,他人撿到以后殺害他人的,行為人與撿拾者一樣對被害人的死亡結果負責。同樣,著名的“樓梯縱火案”①大致案情為:行為人在樓梯堆放垃圾,精神病人將垃圾點燃,導致大樓著火。也是較為鮮明的注腳。在以上的兩例中,只有認定行為人的不作為性以及對應的作為義務,才能跨越“異常介入因素”的藩籬對行為人進行歸責。
第三,在行為人對正犯行為加功的場合,只有通過不作為的認定,才能確定行為人的正犯性。在目的行為論的框架之下,不作為原則上均是正犯。正如考夫曼指出的,通過不作為對不作為的參與并不存在,不作為之間即不存在共同實行的意思,也不存在共同實行的事實,不能成立共同正犯[20]。羅克辛教授也認為,不作為犯和作為犯中同樣意義上的犯罪支配無法被確定,因而什么都沒做的人不可能支配事件經過,對事件經過的控制性駕馭,以積極行為為前提,而不作為犯恰好是欠缺的。因此,需要通過義務犯的概念將不作為犯認定為正犯。實際上,在不作為的場合,基于行為人的“一身專屬性”將其界定為正犯可以說相比作為犯更加容易。在這種情況下,認定不作為犯就會得出處罰更重的結論。
2.作為與不作為在程序法上的現實意義
作為與不作為兩套制度更大的價值在于訴訟法上。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三百九十三條規定:“起訴書的內容主要包括……(三)案件事實,包括犯罪的時間、地點、經過、手段、動機、目的、危害后果等與定罪量刑有關的事實要素。”由此可見,將案件事實認定為作為抑或不作為的訴訟法上的意義是截然不同的。例如,在“快播案”中,如果認定“傳播”的作為行為,就要提供有關“傳播”的技術支持,證明行為人如何傳送和散布淫穢物品及相關信息;相反,倘若認定不作為犯,就要由控方舉證行為人阻止淫穢物品傳播的作為義務、作為可能性等成立條件。二者在訴訟法上的意義是截然不同的。以下通過幾例加以說明:
案例一:被告人張某某,因妻子方某某與他人曖昧與其發生爭吵并用木棒擊打,在方某某掉落江內后逃回宿舍,導致被害人死亡。本案中,如果采取作為犯的認定進路,需要證明的內容是行為人以殺人的故意將妻子進行殺害的事實,但這一要達到的證明標準無疑是困難的。因此,控方采用了一套“曲線救國”的方式,將行為人認定為不作為犯。因此,在整個的證據鏈中,控方提供了行為人與被害人的夫妻關系,以及行為人不作為的證據:“其沒有想到報警,也沒有想到找人來幫忙,只想著逃跑,看到方某某的家人時,還謊稱方某某跟別人跑了,故意拖延救助時間?!弊罱K法院得出的結論是,“行為人明知自己的不作為會導致被害人方某某的死亡結果,仍然放任被害人死亡結果的發生,其行為已經構成故意殺人罪”①(2014)粵高法刑四終字第74號。。將行為人認定為不作為犯,無疑大幅降低了證明的標準與難度。
案例二:被告人余某某與其非婚同居的被害人陳某因瑣事發生爭執,在互毆過程中行為人持鐵棍敲打被害人頭部,待被害人昏迷后,又用睡衣將被害人勒死。本案中,辯護律師的意見是,“被告人在被害人持刀追砍的緊急狀況之下持鐵棍擊打被害人,系正當防衛,在打暈被害人之后未采取救治措施致被害人死亡,系不作為的故意殺人”②(2015)浙刑三終字第21號。。本案給我們的啟示是,在司法實踐中,互毆的情況中能否認定為正當防衛,是存在疑問的。這類案件不僅要考慮到雙方在互毆中起到的作用,還要根據一般人在特定情況下的認知與法感,對于司法機關來說無異于是一塊燙手的山芋。但是,倘若我們轉換思路,在諸如本案的行為人具有充分挽救時間的場合,不如將互毆視為行為人作為義務來源的先行行為,將懲罰的重點鎖定為不救助的消極不作為。如此一來,在證明要求上可以明顯降低,對互毆問題的解決無異于是有所裨益的。
案例三:被告人葉某某任職溫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長期間,協助市長負責國土資源、規劃、建設、舊城改造、房產管理、城市管理等方面的工作。2004年11月29日,被告人在明知菜籃子發展公司不具備劃撥用地主體資格的情況下,仍然在溫萊發字(2004)7號《關于要求暫先批準項目用地預審意見書的請示》上作出“請予以預安排”的批示,導致溫州市國土資源局通過用地預審初審。本案中,如果著眼于《關于要求暫先批準項目用地預審意見書的請示》文件的出具,行為人成立作為犯;相反,倘若落腳于職務的不履行,行為人成立不作為犯③。二者的證明內容以及程度不盡相同,但在歸責結果上可謂殊途同歸。
由此可見,區隔作為犯與不作為犯且不談是否可能,其意義是十分重大的。這不僅體現在實體法上,作為犯與不作為犯的成立條件、量刑處罰大相徑庭;而且在程序法上,證明的要求與內容都存在較大的差異。這就好比兩套工具,在認定犯罪的過程中必須進行機能性地擇取,因此,區分二者的意義終究應當落腳于定罪量刑的需要。
筆者贊同“作為優先說”認為作為與不作為會發生競合的觀點,但對于作為優先的結論持懷疑態度。正如張明楷教授指出的,作為與不作為的區分不是絕對的,存在作為與不作為的競合現象。例如上文所舉的案例中,無論是醫生拆除病人的急救裝置,還是在應當踩剎車的情況下踩油門,都是既可以評價為作為,又可以評價為不作為的情形。
在此意義上,嚴格區分作為與不作為其實是沒有必要的。就好像一把劍的正反兩面,在機能層面上發揮著互相彌補的作用。例如:在醫生作為義務不明確的情況下,只有將拆除急救裝置認定為作為才能對行為人軌以刑法;在無法證明行為人是否踩油門的情況下,只要認定行為人沒有踩下剎車就可以通過不作為犯的認定加以歸責。試圖將作為與不作為嚴格區分的做法既不可行,又缺乏意義,二者的目的不啻于將具有刑事可罰性的行為納入刑事法網中加以調整。同時,在特定情況下,處于機能性的目的考量,作為與不作為可以相互轉化,以起到入罪的作用。
1.不作為犯對作為行為犯的補強作用
不妨從一個案例切入:被告人趙某與被害人馬某素有仇怨,2003年8月14日19時許,趙某率眾攜帶一尺多長的砍刀7把去找馬某“算賬”,馬某被眾人追趕了40余米之后跳入河中,因水性不好而溺亡[21]。
本案中,行為人“追趕他人導致他人跳河”的行為,是不是值得刑法評價的行為?不難發現,“追趕他人”的行為不僅在導致被害人死亡的實質危險性上略顯孱弱,而且難以跨越傳統理論中實行行為“類型化法益侵害行為”的藩籬,因此對該問題的回答并非不言自明、不爭已明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將視角轉換,將評價的重點鎖定為被害人落水后行為人基于先前行為不施以援手的行為,就可以輕易地得出成立不作為犯的結論。這表明,在特定情況下,不作為犯的認定可以成為作為犯的補強形式出現,將偏離刑法意義的行為通過不作為犯的認定“迂回”地進行處罰。
同樣,在很多不符合構成要件的場合,不作為也可以被利用為處罰犯罪之公器,消除犯罪造成不良影響的減壓閥。例如,在行為人實施正當防衛不救助導致被害人死亡的場合,也可以通過不作為犯的認定對行為人加以處罰。再如,在“胎兒性致死傷”①“胎兒性致死傷”是指,行為人傷害孕婦,導致孕婦分娩后生下死胎或畸形嬰兒。的場合,作為未遂處罰的起點應當是胎兒出生的時刻②否則胎兒尚未出生就認定為對故意傷害罪的未遂,這樣的結論難免令人難以接受。,而傷害孕婦的行為出現在此之前。質言之,在傷害行為時刻沒有可罰性,在可罰的時點卻沒有行為,這樣就陷入了二難的困境。此時,可以在胎兒出生的時刻賦予行為人“基于先前行為救助”的作為義務,就此通過不作為的認定對行為人繩以故意傷害罪,發揮嚴密法網的刑事機能。
在犯罪后不救助被害人的場合,不作為犯的認定也起到了重要的刑事政策作用。毋庸置疑的是,作為義務應當包含犯罪行為,這是因為尚未構成犯罪的行為尚且可以產生作為義務,犯罪行為產生作為義務符合罪刑均衡的必然要求。問題在于,在過失犯罪以后不予救助的,能否以不作為的故意犯罪論處,其實是存在爭議的。在筆者看來,審視這種情形的本質意涵,是考慮到行為人不予救助背后的主觀惡性較大,因此將過失犯之后的不救助以故意犯論處。例如,行為人交通肇事直接導致他人死亡的情形,與行為人交通肇事后不予救助導致他人死亡的場合,在主觀惡性的評價上是不可相提并論的。因此,后者完全可以用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吸收先前的交通肇事罪,在處罰上比前一種情形更重。
再如,共犯體系本身也可以通過不作為予以評價,這一點上不應當存在爭議,因為無論是共犯體系抑或說不作為犯的概念,本質上都是為了歸責。例如,行為人教唆他人故意殺人的,既可以將教唆行為作為處罰的著眼點,也可以認為行為人在教唆之后產生了消除被教唆者犯意的義務,沒有履行該義務的,以不作為犯論處。這樣的思路轉換在某些場合起到了重要作用。例如,曾某因病求死已久,2008年11月,曾某托鄰居宋某為其買農藥自殺。宋某購買農藥后將農藥磨碎,置于曾某床頭后離去,曾某服毒后身亡。法院審理認為,被告人宋某非法剝奪他人生命,已構成故意殺人罪[22]。本案中涉及的問題是,曾某的幫助自殺行為是否應當以犯罪論處?在我國沒有參與自殺罪的情況下,根據共犯從屬性,既然作為正犯的自殺者不具有違法性,自殺的幫助犯當然也就無從成立。但是參與自殺的情形無論是根據國外理論還是我國司法實踐均具有可罰性。在這種情況下,考慮到理論與社會期許相對接的要求,可以將提供幫助之后為消除的行為評價為不作為,就此認定為正犯,也就切斷了共犯從屬性的臍帶,直接對參與自殺的行為人進行歸責。
在以上的這些情況下,雖然從存在論上看行為是以身體動靜實施的,但出于機能性的考慮,需要將其評價為不作為,起到嚴密法網、打擊犯罪的政策機能,符合實質正義的要求。
2.作為犯對不作為犯的補充作用
反過來,在作為義務不是特別明確的場合,降格評價為作為的過失犯罪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例如,行為人將毒品提供給被害人,被害人吸食以后死亡的情況下,如果認定為不作為犯,義務的來源一般難以證立。這是因為,所謂先前行為,是指先于成為問題的法益侵害的行為[23],雖然在認定范圍上十分寬泛,但一般認為,它是以升高風險為核心意涵的。《韓國刑法典》第18條就指出,因自己的行為引起危險,而未能防止危險之結果發生的,依照危險所致的結果處罰。因此,在行為人的行為沒有在實質上提高風險,尤其是在被害人自我答責的情況下,基于先行行為的不作為犯在認定上存在障礙。例如為被害人提供毒品的行為,或者將錢幣丟入河中的行為,很難說在實質上提高了風險,因而難以認定不作為犯的成立。
但如果轉換視角的話,可以將上述情況認定為作為形式的過失犯,用以擴大處罰圈。事實上,過失犯中的實行行為可以做十分寬泛的理解,且我國的通說也行沒有將過失犯的實行行為與升高風險的要件相綁定,因此將以上案件的情形降格評價為過失致人死亡罪,既可以對行為人繩以刑法,又不至于處罰過重,在德國刑法理論中就是如此處理。
除此以外,在認定未遂犯與預備犯的場合,選取作為犯的解釋進路具有更強的說服力。例如,關于持有型犯罪的性質,一直存在諸多爭論。有人說,持有本質上是一種作為[24];有人道,持有是一種不作為形態[25];有人言,持有是介于作為與不作為之間的第三種行為形態[26]。在筆者看來,單純討論持有的作為性或不作為性缺乏機能性的思考。實際上,誠如上文所述,有些行為既可以解釋為作為犯,也可以解釋為不作為犯,持有型犯罪就是其中的一種,并且,作為犯的定位對于認定未遂犯或預備犯更有裨益。例如,作為醫生的行為人為了持有毒品,故意將原本用于治療的50g麻醉品開了150g,多出的100克用于私吞。但藥房在開藥的過程中發現了端倪,將事情上報,行為人當即被抓獲。本案中,要對行為人軌以刑法,只能以持有毒品罪的未遂犯論處,此時的“持有”就應當理解為“取得”,或者說,就應當理解為“以《刑法》中規定的走私、制造等取得毒品的手段以外的方式取得”,這是將“持有”解釋為“不妥善處置”的不作為形態所難以周延解釋的。
3.作為犯與不作為犯轉化的界碑與底線
已如前述,作為犯與不作為犯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不僅在形式上可以相互轉化,而且在實質上應當按照易于入罪的機能性考量進行解釋。但是,如此一來,義務的范圍似乎劃定地過于寬泛。誠然,從邏輯上講,違反了“不得殺人”的規范也就可以表達為違背了“保護生命”的義務,在此意義上,作為與不作為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倘若將這一理念貫徹到底的話,就會得出“所有犯罪都可以由作為犯構成,也都可以由不作為犯構成”的結論。
對此,一般的觀點認為:“在刑法中,有些犯罪只能以作為的方式實施,有些犯罪只能以不作為的形式實施?!盵27]在筆者看來,這一觀點與筆者得出的結論并不抵牾,因為在兩種情況下,對義務的劃定并不相同。例如,《刑法》第三百一十三條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被通說認定為純正不作為犯,只能由作為的形式構成。但是,這一結論其實是值得推敲的,因為“執行”的命令性規范同樣可以評價為“不得拒絕執行”的禁止性規范。因此,本罪在程序法上同樣具有作為犯與不作為犯的雙重面向,無論是證明“行為人負有執行義務而無所作為”抑或是“行為人做了不該做的事”,在結論上可謂殊途同歸。而傳統理論之所以將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界定為純正不作為犯,其所稱的義務指向的是作為保證人的義務,與廣義上刑法生發的義務并不一致。
因此,對義務的界定不同,對作為犯與不作為犯本質的理解上也會大相徑庭。因此,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作為犯”或是“不作為犯”的外觀表達,而是作為核心的義務范圍,這不僅是整套不作為犯體系至關重要的命題,也是作為犯與不作為犯相互轉化不可逾越的堤壩與藩籬。
例如,倘若認為故意殺人罪的規范中蘊含著“保護他人生命”的刑法義務,那么作為形式的“不保護他人生命的行為”和不作為形式的“違背保護他人生命義務”的行為,都是指向了同一義務內核。相反,倘若認為故意殺人罪的規范創設的僅僅是“不得殺人”的義務,那么作為形式的殺人行為與不作為形式的“違背不得殺人義務”,在實質上是等價的。由此可見,從目的性的視閾出發,重要的問題不是“作為犯”抑或“不作為犯”的外觀表達,而是義務的清晰界定,這一點在上文涉及的持有型犯罪中體現也尤為明顯。
如果認為持有犯罪背后的義務是“不得占有”,那么這里的“持有”就應當與非法占有等價視之。因此,作為形式的“持有”與不作為形式的“違反了不得占有的義務”就是一組對應。相反,如果認為持有犯罪背后的義務是“合理處置”的話,作為形式的“不合理處置”與不作為形式的“違反合理處置義務”就是相對應的范疇。只要在禁止性規范與命令性規范的理解上堅守等價性的戒尺,無論認定為作為還是不作為都不是問題的癥結之處,根據機能性的考量便宜選擇定罪理論工具即可。
在義務范圍的確定上,則是受到了刑事政策與社會期許的浸染。還是以持有型犯罪為例,如果認為義務的內容是“不得占有”,那么隨意丟棄的行為就不成立犯罪;相反,倘若主張義務的內容是“合理處置”,那么隨意丟棄的行為仍然成立持有型犯罪。而義務范圍的寬窄完全是根據個案進行類型化處理的結果。例如,考慮到國家對槍支的管控機制,將槍支丟棄于熱鬧街區的行為不妨礙“持有”的認定;相反,在《刑法修正案(九)》新增的第一百二十條之六非法持有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物品罪中,將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物品任意丟棄的就不能認定為“持有”,因為在國家對此類物品不存在管控的情況下,行為人自己沒有占有就被認為已經履行了義務。
將傳統思維中的“作為、不作為區分”的問題轉化為“義務范圍大小”的問題,對走出界定不作為犯的困境與迷思頗有裨益。已如前述,試圖根據規范的形式區隔作為與不作為的嘗試只能以失敗告終,因此,實質化的義務范圍判斷是斬斷此類問題迷思的利劍,在此意義上,義務有多大是整套不作為犯機制的核心命題。在傳統理論中,作為是禁止行為人為一定的行為,不作為是命令行為人為一定的行為,一般認為后者劃定的圈更小,因而在適用上應當更為嚴格。簡單來說,傳統理論將不作為犯視為一個點的規范,將作為犯視為一個圈的規范。例如,人們認為遺棄罪的規范意義就在于,行為人只能履行扶養的義務,除此之外的任何身體動作,例如打麻將、打掃、洗衣,均不影響犯罪的認定。相反,人們認為盜竊罪是一個點外的圈。除了盜竊的行為之外行為人什么都可以做。(圖1)

圖1 傳統理論中的作為與不作為
但是正如上文所述,如果從實質上觀察,作為與不作為都是圍繞義務而展開的,并不存在活動范圍的大小,只有義務范圍的大小。例如,遺棄罪同樣可以評價為“禁止不扶養”的規范,倘若如此,在構造上絕非按照以上不作為犯的范式進行理解。
五、結語
機能性的思考進路意味著,運用刑法的工具價值進行社會治理。正如有學者指出的,教義學本質上涉及的是價值判斷的規范問題,具有將價值判斷問題轉化為法解釋技術問題的功能[28]。因此,區分作為犯與不作為犯的意義更大程度上不是知識論上的,而是解釋論上的,不是制度面向上的,而是工具層面上的。
在不作為的問題上,之所以會產生迷思與困惑,就是過分拘泥于概念上的區分,缺乏功能性的思考,才使得理論限于泥潭舉足不前。實際上,只要能夠合理地進行歸責,正確地認定地位與責任,無論是定性為作為抑或是不作為,都不存在本質上的沖突。這一點是應當引起我們深思和足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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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mes of Commission and Crimes of Omission:Value and Measurement of Differentiation
CHENWenhao
(LawSchool,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
The differentiation of crimes of commission and crimes of omission is the precondition of the theory of omission.In differentiating crimes of commission and crimes of omission,the classical theory become divided into the camp of fact and that of norm.However,both have problems in explaining the differenc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unction,the meaning in differentiating crimes of commission and those of omission lies in their meanings of substantial lawand adjective law.In substantial law,theyhave different components and responsibility.In adjective law,the facts to be proved are different.They are two theoretical tools optional in convicting a crim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itting,crimes of commission and those of omission can be concurrent and be transferrable to each other.They can be selected considering the need of function.Any crime can be explained into crime of commission or omission.The keyis that the ranges ofobligation are different.
commission;omission;function;facts tobe proved;concurrence
10.3969/j.issn.2095-3801.2017.01.011
D924.1
A
2095-3801(2017)01-0077-10
2016-09-20;
2016-10-08
陳文昊,男,江蘇鎮江人,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