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錚


接到再次為北京林業大學林學院做學術報告的電話后,82歲高齡的中國工程院院士沈國舫面露難色。
他非常喜歡學生,每年都要給森林培育學科的研究生講課,至今已經堅持快20年了。從當北林大校長開始講到了現在,他每年都力爭講新的內容。如今,雖已耄耋之年,他依然熱愛講臺。僅2016年就做過9次大型報告,足跡留在了哈爾濱、南京、廣州等地。他講生態修復,講瑞士、奧地利、捷克三國林業考察后的反思。“做報告不難,難的是講出新意。”他不愿意重復自己,厭惡老生常談。既然作報告,就希望大家聽后有所收獲。
這次的報告,他從“什么是林業”開始,娓娓道來,講到了當前林業發展的問題,講出了他對林業的認識和思考。
聆聽沈先生的講述,我想套用艾青的詩句:為什么他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他對這林業愛得深沉……
過去的林業是砍木頭的
為什么要從“什么是林業”這個問題開始?林學院的人還不知道什么是林業嗎?顯然,講這個問題,沈先生有自己的深思熟慮。
在他看來,我國林業的定位一直是在發展變化中的,而不是一成不變的。這從林業主管部門名稱的變化可見一斑。管理機構的分分合合,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林業含義的變化,記錄下了中國林業發展的軌跡。
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成立的第一個和林業有關的機構叫林墾部,是把林業和農墾放到一塊的。為什么把農墾歸到林業呢?因為當時最尖銳的問題是,在當時社會主義大家庭里的各國沒有一個地方能種橡膠。橡膠是戰略物資,只有中國有地方可以產。那時候把這個事放給林業管。直到后來成立了農墾總局,才成立了真正意義的林業部。
可沒過多久,林業部又分成兩個。一個仍叫林業部,一個則叫森林工業部。為什么把森工獨立出來?沈先生告訴大家,因為當時國家很窮,只能靠森林資源來過日子。東北林區,大、小興安嶺、長白山留下來的部分原始林,成了救命的資源。為了大力開發的需要,設立了林業部,通過采伐木材進行部分的原始積累。往國庫里交的錢,林業曾是全國各行業中的第二名;在最需要錢的時候,國家是靠采伐木材、賣木材得到的資金,來支持工業化的。所以后來單獨成立了森林工業部。那時,造林、經營歸林業部,采伐、應用、運輸、加工歸森工部。但在實施過程中遇到了許多矛盾,林業管理森林資源,森工搞采伐木材,兩者總是打架,其結果還是又合成了林業部。
動亂期間,林業部也不要了,并到農業部,成為農林部。一直到文革后才重新恢復。
沈先生說,從這個過程中我們就能體會到什么是林業。林業在以前的那個時代,是以生產木材為主的部門,是基礎產業部門,是大農業的一個部分,以生產木材和其他的林產品為主。后來,開始說林業要涵養水源、保持水土,要搞農田防護林,但都放在次要的地位。以木材生產為主,其他功能為輔,這就是中國過去的林業。
林業生態效益越來越重要
林業部重新恢復后,形勢有所變化。
其實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起,環境問題就日益突出。環境問題不僅是污染問題,還包括其他方面的諸多問題。生態學逐步興起,使得人們的認識逐漸發生了變化。
沈院士專門找出了有關林業這個條目的注釋:林業是培育、經營、保護和開發利用森林的事業。它是提供木材和多種林產品的生產事業,又是維護陸地生態平衡的環境保護工程。他說,這還是把木材生產和經營放在了前面,而環境作用放在了第二位。可喜的是,這個認識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斷地改變。
在1995年,62歲的他出任中國林學會的理事長。教育部專門組織了關于面向21世紀的教育工作和課程設計的研討。面向新世紀,各個學科究竟應該怎么發展?當時,代表林業系統發言的是他,報告的主題是“21世紀怎么看林業”。
他是有心之人,專門把當年的報告找出來看。他覺得其中觀點代表了時代轉變過程中的一些認識:
林業,顧名思義是培育、管理和利用森林的事業。20世紀以前的傳統林業,是以木材生產為中心的,也有些其他內容,如防護和其他的生產產品,但比重不大。在20世紀內,林業沿著三個方向加速發展。
第一個方向是仍然繼續以木材生產為主要的經營目標,但其培育走向定向化、集約化,管理走向科學化、系統化,利用走向高效化、深層化。從有限的林地面積生產出大量的、多樣的木材產品包括次產品等,以及滿足人們物質需求的產品。
第二個方向是培育開發森林中除木材以外的其他的物產資源。原來也有些傳統的利用方式,但現代科技的發展,使得這方面的利用得到了日新月異的發展。無論在廣度上還是深度上都是過去無法比擬的。因而,難以用林副產品的利用來加以概括了。
第三個方向是研究、認識和發揮利用森林所具有的各種公益效能。這個方向在20世紀下半葉取得了巨大的發展。人們對森林的防風固沙、保持水土、涵養水源、凈化大氣、美化風景等公益性功能,有了越來越深入的理解,對森林是地球上生物多樣性的巨大寶庫和生物圈中維持大氣成分平衡的最基本的因素等,也有了一定的認識。沈先生指出,毫不夸張地說,綠色認識是20世紀后期人類生態覺醒的重要組成部分。
正是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上,產生了自然保護區網絡的設置,出現了大規模防護林體系的建設、大量森林公園的設立和經營、城鎮綠化步伐的迅速推進等一系列行動。而這些行動反過來又推進了相應學科的發展。
沈先生說,在林業的上述三個發展方向中,第三個方向是最重要的。到了上世紀80年代以后,發達國家已經把森林的公益性效應放到了森林的經濟效益之上,成為培育和經營森林的主要目的。到了90年代,在聯合國環發大會的推動下,森林問題已經成為世界性的資源保護中的重點問題。
這樣,林業的定位就從大農業的一部分演變為跨越大農業和資源環境事業的重要行業。
生態文明提到空前的高度
沈先生強調,在世界自然資源日益枯竭和生態環境日益惡化的今天,林業幾乎是唯一既能改善生態環境,又能生產可再生資源的特別產業。因而,在未來世界上,林業占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沈先生還清楚地記得1998年洪水成災。隨后,長江和松花江的天然林保護工程項目開始全面實施,2000年退耕還林工程的項目開始,從而拉開了林業工程和生態工程建設的序幕。
2002年,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要求林業部做一個關于林業發展戰略的研究。很多老師參與其中。沈先生作為首席專家,寫出了林業發展戰略與報告上報。中共中央、國務院在此基礎上,出臺了關于加快林業發展的決定。
這個決定指出:森林是陸地生態系統的主體。林業是一項重要的公益事業和基礎產業,承擔著生態建設和林產供給的重要任務。沈先生指出,這個定位有了根本性的變化。生態放在了前面,生產放在了后面。首先是生態建設,生態是主要的。林業的地位已經開始轉變了。“什么是林業”的認識也有了很大的變化。
沈先生指出,黨的十七大提出生態文明建設,十八大把生態文明建設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成為五位一體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要求貫穿到其他各項建設的各方面和全過程。林業在生態文明建設中發揮著非常重要、不可替代的作用。黨和國家對林業的認識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林業應確立更遠大的目標
沈先生對現在的林業情況十分熟悉,許多數字也是順手拈來。
他說,“十二五”規劃中關于林業有兩個指標。一是森林覆蓋率,二是森林蓄積量。在2013年第八次全國資源清查中森林覆蓋率是21.63%,提前兩年基本完成了計劃。森林蓄積量要求增加到143億立方米,2013年的清查結果已增到151億立方米,提前兩年且超額完成。2015年實際的林業產值是5.8萬億元,比3.5萬億元的目標超出了很多。
沈先生高興地看到,國家生態工程順利推進,天然林保護、退耕還林等都進入第二期,總的說形勢還是不錯的。對林區來說還有一項大事,就是林場棚戶區改造基本完成。
談到問題時,沈先生指出了我國林業面對著六個方面的挑戰。一是生態修復的難度增大。原來能夠造林種草的地方立地條件比較好,現在剩下的都是硬骨頭,而且越來越難啃。搞森林培育的目前應該研究的是困難立地造林,不是一般的立地造林;二是資源保護的壓力加大。這幾年各項建設的發展和城市化的推進都需要土地。而農業土地18億畝是不許動的。于是一些人就打林地的主意,侵占林地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除此之外,還有體制機制缺乏活力、綠色產品供給不足、基礎設施裝備落后、管理服務水平不高等問題。
沈先生認為,到“十三五”結束時,林業應該確立更大的目標。一是要國土生態安全屏障更加穩固,森林覆蓋率要提高到23.04%,濕地保留量穩定在8億畝,森林蓄積量增加14億立方米,自然保護區國土面積穩定在17%以上,沙化土地治理面積在原來的基礎上還要再加1000萬公頃;第二,生態公共服務更加完善,包括旅游、森林城市的建設等等;第三,促進經濟、保障民生更為有利,提供更多優質的林業產品,給林業職工增加工資、改善生活等等,治理能力明顯提升。
生態修復不能替代生態建設
沈先生認為,現在林業領域許多事情做得很好,但他擔心兩件事。
其中之一是,只提生態保護,而不再提生態建設。保護優先、自然保護為主,這本身是好事。但社會上有部分人片面強調自然保護為主、自然恢復為主,不要人工措施。在有的人眼里,不管什么的林子,高價值的、低價值的,高生產力、低生產力,都無所謂,有毛不算禿。“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傾向。”沈先生說。
近兩年來,沈先生不斷地努力寫文章、做報告。在這些文章和報告里都在談生態保護和建設的概念和內涵。他說,生態保護很重要,必須要以生態保護作為前提來進行所有生態工作。但生態保護不能涵蓋所有的內容。面對現在的自然生態系統,有的需要保護,但有的必須動手術,有的需要進行森林改造、草原改良,有的基本破壞了需要重建。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恢復到原來狀態就行了。因此不是“生態保護”一個詞能概括的。
沈先生直言不諱地說,到現在許多單位和媒體都不用“生態建設”這個詞,總想用生態修復來代替生態建設。這是代替不了的。生態建設的含義要比它廣得多。他贊成生態保護是主要的、生態修復是重點,但決不是全部。生態建議必須引起高度的重視,并落實到具體行動上。
一棵樹都不能砍不科學
摯愛林業的沈先生,還有一個擔心:
現在有許多指標,但從來沒有聽過木材生產的指標。在提出的目標里,一般提為全社會提供更多優質的林業生態產品。沈先生認為,生態產品它是無形的,并不是物質產品。
木材是綠色產品,木材是非常重要的原材料。四大材料鋼鐵、水泥、塑料、木材中,只有木材是可再生的、可降解的,又是低能耗的。前幾年,他和一些院士和專家們聯名建議,受到了有關部門的重視,設立了國家木材儲備工程。他說,好多地方的森林都已經砍光了。現在把它儲備起來,成為將來的木材資源。
前不久,沈先生看到一則媒體報道,歐盟對林業的發展計劃是鼓勵增加利用木材。他的問題是:低碳生活需要更多地利用木材。為什么在林業的有關發展規劃里,木材生產沒有一個字?
在沈先生看來,現在有些專家是生態主義、環境主義的專家。他們不是把保護和發展放在協調、平衡的位置,而是過分強調保護起來就好。有人甚至當著他的面說:生態是不能建設的。每到這時,沈先生都會反問一句,生態工程要不要建設?
有的部門希望把林業合過去,因為他們有管自然保護區的、有管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部門。沈先生卻認為其實不然。因為僅僅靠保護難以實現生態文明的目標。
現在林業部門不管生產木材了。一些林區的局長們為全部停止商業性砍伐歡呼。沈先生指出,上世紀60年代,周總理就說要青山常在,永續利用。應該是越砍越多、越砍越好,要真正實現森林可持續經營。
對于一刀切的規定,沈先生給予嚴肅批評。他在東北考察,對有關負責人說,一棵紅松都不能砍,這科學嗎?保護紅松怎么可能一棵都不砍?有些部門擔心引發亂砍濫伐,所以規定胸徑超過五公分的樹不能砍。我們搞林的都知道,一片林子從小到大,一公頃植株數量可能過萬棵樹苗。最后成材利用的時候,一公頃也就幾百棵、或者幾十棵。我們需要通過不斷地撫育來改善,顯然是要撫育性的采伐。他強調,天然林保護中一定要加強撫育采伐。
在沈先生看來,砍樹是正常的。樹老了就要砍,不然就成腐朽倒木了。這是一個正常地經營周期。我們完全可以做到越砍越多、越砍越好。對此,沈先生充滿期望!
寫完上面的文字,我在想:一位為中國林業辛勤耕耘多半輩子的老科學家尚且如此,后輩更當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