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玉琨
1.
這幾天,我的心情糟透了。上課常常情不自禁地走神,開小差,哪怕是高三畢業班百日誓師大會之后,哪怕是在語文老師的有滋有味的課堂上。
我們語文老師姓彭,五十多歲了,上課卻一向富于激情,即使是高三復習課,對我來說,也是很有吸引力的。可今天我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老覺得老師的眼睛盯著我看,看到了我因整夜失眠導致的黑眼圈。
我的學習成績在文科實驗班里,穩居前五,因此六位科任老師對我都特別重視。不過,我還是更信任彭老師,理由我也說不清,也許他是實驗班唯一的一位男教師吧,也許他慈眉善目、待人和藹吧。班主任李老師雖然年輕,卻難免氣盛,常常一臉嚴肅,讓人因敬畏而有了某種隔閡,至少不覺得有多親近。
思來想去,我還是決定把我的秘密告訴彭老師。我寫了一張紙條,趁彭老師檢查課堂練習經過我身旁時遞給了他。
彭老師回到講臺上,打開紙條看了看,隨手放進了口袋,臉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肯定看清了我寫的兩行字:老師,下課等等我,我有話對你說。
下課鈴聲響過之后,彭老師收拾好課本和教案,并沒有急著離開講臺,顯然是在等我。我鼓足勇氣,大步來到講臺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彭老師見我欲言又止的樣子,就溫和地說:“不急,有什么話慢慢說。”
“老師,你看我的熊貓眼嚴重嗎?”我指著自己的眼睛問。
“一點點,沒事的。”彭老師半開玩笑地說,“同學們都說你是‘班花,就算‘熊貓眼,你林麗萍也是國寶呀!”
這時,值日生擦黑板來了,彭老師就說:“我們到年段室去吧。”
2.
在年段室里,我坐在彭老師身旁,手拿打開了的語文課本,悄悄地跟老師說話。坐在另一旁教理科實驗班數學的王老師誤以為我在問問題,就提意見說:“下課十分鐘,你們應該休息一下,也給老師休息一會兒,尤其是你們的彭老師,年紀也大了。”
彭老師抬起頭來,朝王老師笑了笑,然后繼續我們的談話。
我告訴老師說:“我談戀愛了,壓力很大,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彭老師安慰說:“記得歌德的代表作《少年維特之煩惱》有這樣一句話,‘哪個少年不鐘情,哪個少女不懷春,這個年齡段談戀愛是正常的,不要因此給自己太大的心理負擔。”
“可我怕有了黑眼圈,他會不喜歡我了。”我不無擔心地說。
“如果這樣他就不喜歡你,不正說明看上的是你的長相嗎?這種人還值得你用心去愛嗎?”彭老師微笑著說。
“我是真的喜歡他,我倆關系一向很好的。最近他卻對我愛理不理的,難道不是有意在疏遠我嗎?”
“也許你太敏感了,現在距離高考不到一百天了,學習這么緊張。可以告訴我他的身份嗎?不必說出他的名字。”
“他是我們高三理科實驗班的,成績基本上在班級前十。”
“這就對了,保持這樣的成績不容易,男孩子有這樣的定力更不容易。你應該站在他的角度多替他想一想,喜歡他就應該讓他的未來更有希望,對不對?”
“我是不是有心理問題,要不要找心理老師看看?”我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你沒有心理問題。不過,倒是可以跟要好的朋友說說心里話,這樣就不會郁結在心里了。”
“我的同桌陳安婷跟我很要好,可我一提談戀愛的話題,她就搖頭說,不聽,不聽。你方便的時候,我可以跟你說說嗎,老師?”
“沒問題的,你可以隨時找我,在你沒有找到更好的傾訴對象之前。”
我抬起頭來,看看老師魯迅似的精神抖擻的短發和慈祥的目光,心里涌起了一股感激之情,由衷地說:“謝謝老師!”
上課鈴聲響了,我鄭重地對彭老師說:“這事不要告訴別人,尤其是我們的班主任。”在跨進教室的那一刻,我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
3.
市質檢之后的一個周末,我因為在文科實驗班的名次跌出了前五,變成第七名了,就約我的心上人到老地方見面。
學校的“望云亭”掩映在濃密的綠樹蔭里,周圍靜悄悄的的,看不到一個人影。我的他如期而至,卻有些心不在焉。我們聊了沒幾句,他就說:“我還有好多作業沒做呢!”說了聲“再見”,就匆忙離開了。
望著他在暮色中消失的背影,我悵然若失。不自覺地跑到學校僻靜角落的電話亭給彭老師打電話。
“老師,有空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說吧,我聽著呢。這是公用電話吧?末尾帶有兩個‘4呢。”老師后面的話明顯是為了緩和氣氛。
在電話里,我告訴彭老師,我的那個他叫黃安文,是我的鄰居,一起長大的伙伴。他比我大一歲,處處以大哥哥的身份幫助著我,呵護著我。
我們家在農村,許多人家房前屋后種滿了龍眼、荔枝、桃樹、柿樹等各種果樹。一到夏天,樹上蟬兒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好像在給我們單調的鄉村生活伴奏。我們這些小伙伴常常站在樹下用竹竿粘蟬,然后用細線綁著蟬兒的腿,讓它繞著飛,卻又跑不了。我也覺得這樣特好玩,可我又經常粘不到蟬。有一天傍晚,黃安文看到我垂頭喪氣的樣子,就把他手里剛粘的蟬給了我,我接到手上,看了看,就把它放飛了。但我又指著頭頂傳出蟬鳴聲的樹冠,大聲說:“我要那一只。”黃安文抬頭望望高大的柿樹,用手上長長的竹竿比劃了一下,有些無奈地說:“太高了,夠不著。”
“就要那一只。”我蠻不講理卻又帶著哭腔說。黃安文二話不說,卷起褲管,擼起袖子,帶著粘蟬的竹竿,“噌、噌、噌”爬到了柿樹上,把竹竿的帶著蜘蛛絲的那端又快又準地往蟬兒身上一粘,蟬兒就“吱、吱、吱”地叫著,被粘了下來。
看到我抓著蟬兒滿心歡喜的樣子,黃安文就站在我的身旁,呵呵直樂。
后來,長大了,我學騎自行車。黃安文在后面幫我扶著自行車后座,確保我不會摔倒,常常累得滿頭大汗。操場上學會了,我就到公路上騎行,黃安文不放心,就在后面跟著一路小跑。
突然,一個大男人推著一輛板車橫穿公路,我一個急剎車,差點沒撞上,卻連人帶車倒在了板車旁邊。大男人硬說我撞了他的板車,讓我賠錢。黃安文緊握雙拳,怒目圓睜說:“不要說沒撞上,就算撞上了,那也是你的責任,還想訛人不成?”見黃安文一副拼命三郎的模樣,大男人膽怯了,灰溜溜地推著板車走了。
再后來,我們一起考上了這所一級達標中學,讀了高中,巧的是我們都在高一(9)班,成了同班同學。我的語文、英語比他強,他的數學尤其是幾何特厲害。我們互幫互學,共同進步。高二文理分科的時候,我進了文科實驗班,他進了理科實驗班。
彭老師在電話那頭靜靜地聽著,我還有很多話想說,但又怕說多了耽誤老師的時間,匆匆說完學習上的事情后,就主動說:“老師,我準備去讀書了。”“好的,多抬頭看看天空,給自己一個好心情。”彭老師勉勵我說。
4.
再次給彭老師打電話是在周日傍晚,我給他講了談戀愛被發現的事情。
高一的時候,因為是同班同學,接觸的機會更多,我們的感情進一步加深,差不多是親密無間吧。(9)班班主任趙麗穎老師以女教師特有的細心很快發現了我倆的“異常”:兩人幾乎形影不離,晚自修的時候,擅自坐到第四組最后一桌。
趙麗穎老師給我家打電話,剛好是我的母親接。我母親聽趙老師把她的“發現”說完,淡然地說:“他們初中就談戀愛了,我知道的。”趙老師本來是要讓家長配合教育,避免孩子早戀,但她不了解我的母親爽直的性格,只聽出電話里我母親波瀾不驚的語氣,感覺就像班主任多事似的,就有些生氣地掛了電話。
不過,出于班主任的責任感,趙老師還是多次找我們談心,要我們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她語重心長地講了很多道理,這些道理其實我們大多也懂,只是有時卻把它放在腦后了。由于班主任監督得緊,加上同學們的風言風語,我倆收斂了許多,至少不敢明目張膽談戀愛了。
不過,私下里我們依然繼續交往。周末的時候,我們要么一起回家,要么一起到學校的后山讀書,談心。
這種做法幾乎風雨不移,一直保持到高三百日誓師大會之前。
第三次給彭老師打電話是在第二次省質檢結束之后,是在我的家里,我告訴彭老師現在的心情好多了,睡眠也好了;并且也找到了能說心里話的傾訴對象。
彭老師一接電話就問:“你買手機啦?”
“沒有,老師。是我父親的手機。”我解釋說。
“我一看不是公用電話,就估計事情有了轉機。用你父親的手機,就更能說明問題了。”彭老師開心地囑咐:“復習的時間不多了,專心學習,爭取考出最好的成績。”
“會的,謝謝老師!”我有些激動地保證。
5.
我在電話里告訴彭老師所找到的傾訴對象,就是我的舍友蘇若蘭。蘇若蘭也在談戀愛,不同的是,男的像狗皮膏似的纏著她,貼著她;她雖然喜歡他,兩人在一起也感到愉悅、舒心,但雙方的成績都在跳躍式下滑。理智告訴蘇若蘭,再不急剎車,后果將比較嚴重,甚至無法補救。為了考上理想的大學,蘇若蘭不得不忍痛割愛,有意與他保持距離,一切等高考結束后再說。
這樣,我與蘇若蘭就有了許多共同的話題,彼此一下成了無話不談的知音。從此,就沒有再打電話打擾彭老師了。
后來,我和黃安文都以比較好的成績考上了心目中的大學。我們都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相約買了一束鮮花,到彭老師家里,表達我們的謝意和敬意。
與彭老師告別的時候,彭老師送我們到小區門口,一再告誡我們:“美好的感情,值得珍惜。既不要拔苗助長,也不要一棍子打死,而要正視它,愛護它。當然,適時適度最好。”
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