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毅鵬 王麗麗
[摘要]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單位制消解和社區建設勃興為主要內容的社會體制變革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社會的基層結構。但作為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社會的基本社會構架,單位并沒有完全退場,而是以“隱形在場”的形式繼續發揮影響。在典型的單位社區場域內,單位的“隱形在場”一般表現為“權力資本”的潛在運行、“文化資本”的歷史積淀和“關系資本”的內在延續三種主要形態。可見,在后單位社會來臨的背景下,單位元素雖然開始褪色,但仍通過“隱形在場”的方式影響著社區建設的模式選擇與發展進程,對于新時期社區的公共性建構及其功能發揮,產生了重要影響。對于單位社區而言,如何恰當地處理好“單位”與“社區”之間的關聯,成為新時期中國基層社會治理活動展開的關鍵。
[關鍵詞]隱形在場;權力資本;文化資本;關系資本;社區公共性
[作者簡介]田毅鵬,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教授;王麗麗,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沈陽師范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中國單位制度形成及變遷研究”(項目編號:11&ZD147)及沈陽師范大學研究項目“退休工人社區認同的困境及實現——基于沈陽市G社區的調查研究”(項目編號:W201563)的研究成果。
一、單位制度消解背景下的單位“隱形在場”的發生
20世紀90年代以來,伴隨著單位社會的迅速走向消解,社區發展和社區建設成為當代中國基層治理極為重要的實踐議題。轉型視域下的社區如何發展,選擇何種模式,成為基層社會治理的難點和關鍵。在基層社會治理問題上,一個主導性的趨向是單位的“退場”和社區的“入場”與“升級”,轉型中的中國社會正面臨著一個由單位社會向以社區為載體的新的基層社會樣態的深刻轉變。在邁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前提下,基層社會具有實質性意義的變遷實際上是一個以告別單位為主要內容的“單位去社會化”的過程。
眾所周知,新中國成立以來在單位總體性社會的構架之下,具有極強復合性特征的單位共同體幾乎覆蓋了整個社會,構成了所謂“蜂巢狀”的單位社會,形成了“國家—單位—個人”的總體格局。改革開放以來,在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型過程中,學術界開啟了激烈而持續的“單位批判”,其中,“單位辦社會”成為最為集中的批判點,一個以“單位去社會化”為特征的改革運動也隨之興起。這場改革著力強化企業單位作為市場經濟主體的主導性作用,努力推進企業與其所長期承擔的眾多煩瑣的社會事務實現切割分離。應該承認,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場單位批判運動的勃興帶有較強的必然性與合理性,也具有明顯的積極進步作用。因為從理論上看,“中國從計劃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體制的轉型,實質上意味著從以抽象整體利益為主的單位組織轉向以具體個人利益為導向的契約組織的運動過程。隨著資源配置手段和社會結構的變革,單位體制的解體和個人化的發展是同樣不可避免的”{1}。而從實踐上看,“單位辦社會”改革打破了封閉的“單位堡壘”,實現了企業單位組織與其長期承擔的社會事務的分離,減輕了企業沉重的負擔,從而真正成為市場主體。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在理解這一根本性的社會變遷時,在強調變遷必然性的同時,忽視了單位制度變遷的長期性和復雜性,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忽略了單位體制總體轉型變遷的復雜性
長期以來,我們往往循著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一話語,更多地強調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過渡,而忽略了由“單位體制”變動而生發出的社會體制總體轉型和變遷,沒有意識到單位體制的變革,牽涉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多個領域,各領域的變遷密切相聯,同時其變動表現出明顯的“不同步性”,其實質上是一個社會總體性構造轉換和不斷調適的過程。匈牙利學者瑪利亞·喬納蒂在分析東歐20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轉型的復雜性時曾指出:在令人眼花繚亂的轉型進程中,“構成體制根本特征的基本運行原則和連接原則以及在其基礎之上建立起來的制度系統也消失了。但是,一個體制的基本連接原則的消失并不一定意味著體制運行過程中發展起來的所有經濟和社會結構、傳統、觀念、行為方式和策略也隨之消失。崩潰意味著所有這些因素的運行環境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其結果造成這些要素要么逐漸消失,要么發生深刻的轉變”{2}。
2.對單位場域的復雜特性及其作用機制的延續性估計不足
從場域視角審視單位制,我們會發現,與一般的現代制度不同,單位制度是一種帶有極強“復合性”特點的總體性制度體系。社會學家一般將“場域”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構型”{3}。場域的結構基礎是社會關系,因此“場域”可以看作是由社會行動者、團體機構、制度和規則等因素相互聯結而形成的表現形式多樣的社會場合或社會領域。在關系網絡中,社會成員或者社會團體通過信息溝通交換、交往互動和社會資本的占有,不斷利用、創生、展開、攝取和改變著各種社會網絡及其資源。同時場域也具有構型的功能,對社會行動者及其實踐的外在力量有著明顯的自主形塑機制,深刻影響著組織及個人心理、個人行為等。
單位社會時期,中國社會呈現出“高度整合”和“低度分化”的特點。國家全面占有和控制著各種社會資源,循著“國家—單位—個人”的路徑實現了整體性的社會整合,由此,單位作為一個復雜場域存在并發揮作用,表現出極強的覆蓋性。從場域的角度審視單位組織與單位社會,單位的制度體系與控制系統時刻處于“在場”的位置。單位人在單位場域中積淀而成的單位共同體情結,形成單位意識,濃縮為與單位社會相匹配的行動邏輯與行為慣習。單位場域在空間上是彌漫的,擴展到社會生產和生活領域的各方面。同時,這種場域又具有超強的滲透力和覆蓋性,個體的思維與團體行動都打上了“單位”的深刻烙印。可見,運用場域理論透視單位制,可以更為復雜地評估單位現象的產生與消解過程。但在現實中,我們更多地從“經濟視角”審視評估單位組織的結構與功能,對單位場域的復雜特性及其作用機制的延續性估計不足。endprint
3.對單位“隱形在場”現象缺乏深刻認識
正是在上述復雜機制的作用之下,在社會轉型期的中國,雖然企業單位已經實施了“單位辦社會”改革,基本上完成了“社會剝離”,但在典型的單位社區空間內仍然存在著復雜的“隱形在場”現象。所謂單位“隱形在場”,主要是指在后單位社會背景下,實體性的“單位組織”雖然業已走向消解,但諸多單位元素仍然通過一定的形式發揮其影響和作用。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將這種單位并未完全“撤場”的現象,稱之為單位的“隱形在場”。
以筆者展開實地調查的若干單位社區為例,隨著企業改制和單位制的消解,這些單位社區的原駐區單位絕大部分已破產倒閉、蕩然無存,僅存的幾家企業也經歷了資產重組、更新改造。此時的“單位社區”已不再作為單位的有機組成部分而存在。在這一意義上,“單位”對于社區生活“場域”而言,似乎已完全處于“離場”的狀態,但筆者在這些單位社區卻發現,很多單位元素仍然以“隱形在場”的形式存在并繼續發揮作用。傳統單位社會時期所形成的單位慣習深深植根于“單位人”的意識、情感和行為之中,形成了一種強大的慣性。這些成員與單位不僅存在較為深厚的感情上的聯結,還能夠“自覺將單位的組織性規范內化為自我認知和行為之中”{4}。其直接后果是,單位時期延續下來的各類組織傳統和文化傳統在社區層面依然發揮著一定的效用。
針對當前的單位社區公共性建構過程中“單位”并未完全“離場”的狀態,筆者認為應將單位內部的組織資源、文化資源和關系聯結等這些“單位”資源重新整合進公共性構造轉換的認知圖式里,摒棄其消極影響,使其在新的社區公共性建構過程中發揮積極正向的功能。場域往往與資本相聯系,社會資本產生于特定的場域,反過來又不斷支配、生產與再生產特定場域的結構性特征。社會資本是場域變化的原動力。場域中的行動者通過占有社會資本,從而占據某些資源,產生足以支配場域的權力。
二、后單位時期社區中單位“隱形在場”諸形態
通過對東北老工業基地幾個典型的單位社區展開的實地調查發現,在典型的單位社區場域內,雖然因單位制度的變革而發生了劇烈的變遷,但“單位”并沒有隨著單位制的消解而完全退場,而是以“隱形在場”的形式繼續發揮影響。這種單位“隱形在場”大致可以劃分為“權力資本”的潛在運行、“文化資本”的歷史積淀和“關系資本”的內在延續三種主要形態。
1.單位“權力資本”的潛在運行
“權力”是社會科學中的重要概念。學界通常將權力界定為一種控制力,即“在一種社會關系里哪怕是遇到反對也能貫徹自己意志的任何機會,不管這種機會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之上”{5}。當然,權力概念也經常被用于與其他概念相配合來加以使用,如從資源與權力關系的角度來理解權力,通常的觀點認為權力往往是通過對資源的配置而施展其能量的。在這一意義上,權力可以看作“是連接一定社會關系的重要紐帶,是大量社會關系得以存在和延續的維系條件”{6}。
作為按照工業主義原則建立起來的現代組織,單位組織內部的權力結構一般呈現出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單位組織中的權力是建立在科層意義上縱向體系基礎之上的。計劃時期單位內部各層級成員的身份顯示出其資源占有明顯的差異性。二是單位權力體系的擴展性,即其權力不僅僅局限于工作場所,而是具有擴散性。由于生產與生活的空間高度的合一性和集聚性,導致其在工作場所建立起來的權力關系,在生活居住區也有比較明顯的體現。三是在單位制走向消解的背景下,這種權力體系雖然發生了劇烈的變動,但并未完全解體,而是以隱形在場的形式繼續發揮作用。
在后單位社會的時空背景下,單位權力資源在社區層面的“隱形在場”存在著多種作用形態:
第一,在那些干群關系較為和諧的單位社區,社區原屬單位的權力分層體系仍然具有明顯的延續作用。對于單位社區的居民來說,雖然單位因轉制或倒閉而走向終結,但因干群關系比較和諧融洽,原單位領導的權威力量依舊帶有一定程度上的延續性,依然是群眾矚目的核心人物。其在社區的影響力主要表現在:其一,原企業領導在社區公共議事空間中仍扮演著重要角色。部分社區居民對單位老領導關于國家大事、社會熱點的議論比較認同。其二,成立了小型共同體。社區中自發成立的各類協會,其發起人或倡導者也絕大部分來自單位時期的中層以上領導干部。這些單位精英具有較強的組織力和號召力,依托個人魅力能夠很快動員其原單位職工和社區鄰里,形成新的小共同體。其三,單位社區的社區工作者通常會挖掘單位精英或核心人物,采取電話邀約或者登門拜訪等方式,邀請老干部、老領導為社區建設獻計獻策,也委托這些領導干部擔任樓長,幫助社區工作者將社區職能延伸至每戶居民。而社區居民遇到日常生活中的難題,很多情況下也是通過這些樓長反饋給社區工作者,由此獲得較高的辦事效率。其四,在活動形式上,原單位管理者在晚年時能夠延續年輕時期的興趣愛好和藝術特長,并自發成立書法、繪畫、歌唱、舞蹈、模特、樂器演奏等活動協會。他們既擔任活動組織者,又是活動的重要參與人。原單位管理者就通過為協會找尋各種資源的形式,通過整合物資為協會持續活動提供經濟保障。
第二,在那些因改制分流、下崗倒閉而干群矛盾極其緊張的企業單位中,其緊張關系在社區事務中同樣有著較為集中的體現。在筆者展開調查的此種類型的社區中發現:在企業轉制下崗分流及倒閉的過程中,職工與企業主要領導人之間積累了較深的矛盾和積怨,而且這些矛盾并沒有隨著企業的倒閉而終結,而是延續到社區中,持續發酵。值得注意的是,對這些企業“主要領導”的批評和“聲討”,并不是由基層工人發起的,而是以部分企業中層干部為實際帶頭人展開的。在這里依然可以發現原有的企業權力網絡在社區的延續和發展。可見,無論是干群關系和諧的企業,還是干群關系交惡的單位,雖然其單位組織自身業已終結或已完成轉型,但在其所在社區,舊有的權力網絡依然存在,并在基層社會治理過程中發揮一定程度的作用和影響。
2.單位社區“文化資本”的歷史積淀endprint
將文化作為資本來考察,始于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布氏將“資本”劃分成經濟資本、社會資本(或社會關系資本)和文化資本三種形式。在三種類型的資本概念中,尤以“文化資本”概念最為重要。它與“慣習”和“場域”共同構筑了文化社會學的理論體系。{7}文化資本的積累是一個艱苦而漫長的積淀過程,從“文化資本”視角研究考察單位社會,筆者發現,單位社會時期單位人形成的單位記憶、對于單位光榮歲月的共同回憶以及“勞模”精神的傳承發揚,均可作為單位社區“文化資本”來加以看待。
第一,勞模精神。在筆者展開調查的典型單位社區中,都不同程度地擁有以勞模文化為內涵的極其豐富的文化資本。其中,位于沈陽鐵西區某中心社區是一處特殊的勞模社區。該小區此前是政府專門為獎勵鐵西區那些曾獲得過省級以上“勞模”榮譽的老領導、老工人而建造的。該單位社區在以“勞模精神”為主要內容的“文化資本”的傳承上,展開了多方面的工作:其一,通過新聞媒體宣傳報道勞模的故事。利用“五一”國際勞動節、中秋節、重陽節等節日,組織開展老勞模聯歡活動、詩歌朗誦活動,通過社區微博,發布新聞,記錄勞模在社區生活中事件。其二,成立文學社,書寫勞模感人事跡。其三,建立校外輔導站,請勞模在學校、機關企業宣講“勞模精神”。其四,老勞模自發成立社區安全巡邏隊、社區衛生巡邏隊、社區除雪隊,展開社區志愿服務。
第二,社區成員的單位記憶。整理社區成員的單位記憶,是單位社區文化資本的又一種重要形態。單位人高度同質性的生活軌跡。從生命歷程的角度來看,當前年齡在60歲以上的社區成員,基本上都經歷了較為完整的單位塑形。他(她)們成長于單位社會的初建期,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在單位庇護下的早年經歷,深深地鐫刻在腦海中。可見這部分社區老人經歷了較為完整的單位社會變遷歷程,童年與少年期恰好單位社會初創期,青壯年事業發展時正是單位的快速發展期,到中年以后遭遇了單位的衰敗和單位社會的解體。單位社區成員的單位記憶,幾乎覆蓋了其一生的生命跨度,承載著生命中的悲喜與轉折。同時,對于單位歲月的共同回憶,亦構成社區重要的文化資本。
3.單位社區“關系資本”的潛在運作
“關系資本”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歐美社會學界普遍使用的分析概念。作為社會資本的重要內容,關系資本存在并產生于關系網絡中。學術界一般將社會資本定義為“實際或者潛在資源的集合,這些資源與由相互默認或承認的關系組成的持久關系網絡有關”。嵌入理論的研究表明,經濟、政治等行動都是嵌入在社會關系之中的。從關系資本的角度來考察單位社區的發展,社區中單位的“隱形在場”主要表現為“實體交往圈”和“虛擬交往圈”兩種形態,二者既相互聯系,又相區別。
第一,實體的關系交往圈。典型的單位社區成員間的日常互動具有明顯的單位色彩,除家人之外,互動最頻繁的便是原單位的老同事、拆遷前的老鄰居等。美國漢學家傅高義曾使用“朋友式關系”和“同志式關系”來概括1949年后中國的社會關系的變化,他認為“朋友關系代表著一種特殊主義的人際關系和道德準則,而同志關系則代表著一種普遍主義的人際關系和道德準則。這種同志式的普遍主義的人際關系基礎,就是共同的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的價值標準和理想。這種普遍的價值標準和理想超越了在傳統的血緣和地緣基礎上形成的特殊主義的道德、規范和倫理,從而為一種特殊的普遍主義的人際關系的形成奠定了基礎”{8}。很顯然,傅高義對社會關系變遷意識形態基礎的強調有些片面,不過他對于新中國成立之后社會關系的根本性變化的觀察卻是敏銳的,看到了由于理想道德信念的確定,從而實現了單位人之間的新型團結以及新型社會關系的構型的轉變。傅高義上述界定區分雖然有些絕對,但具有一定的道理。因為單位組織中形成的實體性的交往圈不同于傳統鄉土熟人社會中的朋友關系,其特殊之處表現在:其一,打破了傳統宗法血緣和鄉土熟人關系,建立起基于單位組織的新的社會關系;其二,這種社會關系聯結是基于工業主義的協同、協作基礎之上的現代意義的社會關系;其三,通過黨的組織領導體系,實現了目標動員與整合。單位社區成員以原單位同事、老鄰居為主要互動對象,更多基于共同的單位社會生產、生活的經歷,他們生活經歷相仿,身份背景趨同,所以在交往中“跟誰都不認識……就跟原來單位的老同志、老工友聊聊天”{9}。
第二,虛擬交往圈。除了直接的面對面的互動方式之外,單位人還通過微信群和QQ群等線上聊天平臺,實現了廣泛的參與互動。很多基于單位的“群”被激活。在新媒體使用方面,技術工人具有一定操作技能上優勢。他們本身在工作中就具有較強的動手能力,擅長加工和操作,因此在新媒體的學習和使用方面接受能力較強。“剛退休時離開了單位,心里空落落的。后來通過跳舞,認識了許多同年齡段的老人,時間長了誰原來是哪個單位的叫什么名兒就都知道了。雖然原來都在同一個廠子,但在不同車間,都不認識,現在反而熟悉了。大家還建了個QQ群,在里邊討論聊天,交流各種事情,一天忙得很”,“退休后同事之間見面不容易了,現在好了,通過加微信,聊身體,聊家里不順心的事情。沒事發點照片,孫子孫女的、自己的;發些外出旅游的照片。原來大家伙都是一個單位的工友,社區動遷以后住的就分散了。這個微信群真好,我們這些人又都聯系上了”。{10}網絡虛擬空間的互動,促使線下的交往聯系轉移到線上,突破了單位人因健康狀況變差、身體出行不便等行動上的限制,也突破了居住空間分散、無法經常見面導致的溝通上的不便,以網絡為媒介實現了參與互動的社交新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對于單位時期親密關系的維系有所增強。
三、單位“隱形在場”對基層社會治理的影響
如前所述,在單位制度走向消解和“后單位”時代來臨的情況下,單位元素雖然開始褪色,但仍然通過“隱形在場”的方式影響著社區建設和基層治理的推進過程,對于新時期社區公共性的建構及其功能發揮,產生了重要影響。
1.單位“隱形在場”背景下“單位—社區”間新關聯的建立endprint
對于單位社區而言,如何在新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建立起“單位”與“社區”之間新的關聯,成為新時期中國基層社會治理活動展開的關鍵。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基層社會管理和治理的問題上,社會各界基本上都循著“單位—社區”分離論的取向向前推進。在“單位辦社會”改革的背景下,努力實現單位與社區的分離。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上述選擇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只有堅定地改革“單位辦社會”,推進總體性的單位組織走向消解,才能實現市場經濟背景下的國企改革。但此種實踐取向的缺憾在于對傳統單位與現代社區的內在關聯關注不夠,從而沒有將基層社會治理植根于地域社會過去既有的社會關系基礎之上。“單位”是中國社會獨有的現象,且此種社會架構體系存在和持續了長達半個世紀之久。“單位”對于中國社會的影響可謂極其深遠,即使單位社會走向消解的背景下,單位時期形成的價值理念、行為模式、交往規則等仍不可能隨即消散。尤其在單位制貫徹比較徹底的“典型單位制”地區,“單位”色彩更是難以在短時間內消除。故“單位”與“社區”不是后者簡單地取代前者的替代關系,二者之間存在著較為復雜的交互性、共生性和諧變性。新時期的社區建設和社區治理應遵循多樣化視角和多元化路徑,尤其是在典型單位制色彩較濃的地區,更需尊重歷史本身的銜接與承遞,實現創造性的轉換。從比較的角度看,國外一些大企業所在的城市空間無不深受企業的輻射與影響。筆者曾經赴日本豐田企業所在的豐田市考察,發現在作為豐田公司“城下町”的豐田市在其基層町內會的建設中,企業及員工都積極參與,深度進入,使得該地域充滿了豐田企業文化的色彩。由此可知,企業文化及其產業發展與其所依托的城市地域社會并不是截然分開的,而是水乳交融在一起的。
2.單位“隱形在場”與中國基層社會治理模式選擇
改革開放以來單位制度的消解和變遷,使得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基層社會組織模式呈現出根本性變化。如何在變遷過程中實現中國基層社會的再組織化,成為當前中國基層社會治理的難點和關鍵。在以往的研究中,人們每談及基層社會治理,都在強調由“單位”向“社區”的直線轉變過程。而事實上,新時期中國社會的再組織化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線性替代過程,而是一個復雜的交相作用和雙向互動。因此,如何利用城市單位社會固有的社會基礎性資源,加強單位資源與社區建設之間的結合交融,便成為轉型期中國社會再組織化的關鍵問題。
具體言之,轉型期的中國以社區建設為重點的基層治理業已呈現出不同的模式選擇。這種多元的模式選擇并非憑空而生,而是有其現實社會歷史基礎的。尤其是就典型單位社區建設而言,其積淀已久的單位權力資源、文化資本和關系資源雖然已失去了其實體性基礎的支持,但沒有隨著單位社會的消解而完全退場,而是以新的形態繼續發揮其影響和作用。單位及其所遺存下來的組織資源和文化資源,通過單位人的慣習在社區生活場域中展現出來。單位的權力資本依然在社區中產生影響,單位的關系資本也影響著社區成員的互動形式,單位的文化資本亦為新社區文化的塑造提供重要的精神來源。以單位制變遷背景下社區精英的成長為例,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立和單位體制消解為契機,大量企業單位干部和員工告別單位,轉移到社區。經過一段時間的社區實踐,很多單位出身的社區工作者成長為社區精英。單位精英之所以能夠在這一轉變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主要是因為單位精英在企業中接受工業主義主導下現代企業管理的熏陶,具有較高的管理素質。同時,包括單位權力結構的延伸、熟人社會的資本依托等單位“隱形在場”現象的支撐,使得其在基層社會治理的實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此,應重新評估單位制的價值,深刻理解社區公共性建構的內在機理。
3.單位“隱形在場”與基層社會新公共性建構
運用公共性理論審視新時期單位社區的公共性建構,可以發現,單位“隱形在場”對基層社會新公共性建構的制約和影響也是非常明顯的。如果將社區視為是聚居在一定地域范圍內的人們所組成的社會生活共同體的話,那么在社區構成諸元素中,“共同體”是最具實質性意義的。20世紀50年代,在聯合國發表的《通過社區發展促進社會進步》的專題報告中,即認為社區的實質性特征主要表現在這種“聚合體帶有公共生活的特征,表現為風俗、習慣、傳統和講話的模式”{11}。因此,社區建設追求的主旨亦在于“培養公共的習俗和制度,好讓不同傳統習慣的人和睦相處”{12}。但從目前的情況看,最為艱難的也是社區居民對社區的“認同感”和“歸屬感”的形成。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那樣:“一段時間以來,我們更多地強調了社區的地域、組織因素,而忽略了共同體的因素。社區是一個外來的概念,原意本來是指社會生活的共同體。但在我國,由于將其翻譯成社區,人們往往較多地重視其中的‘區或‘地域的含義,而對于其中的社會性涵意往往忽視了。實際上,最難實現的便是如何將社區的共同體特質激發出來。”{13}
就單位社區的情況而言,其在歷史上形成的以“單位辦社會”為基本特征的單位聚居區實際上并不缺乏“共同體”的特征,但這種共同體是封閉的,不具有公共性和開放性等基本特質。在這一意義上,基于單位共同體而形成的組織、制度、文化對于新時期的基層社會公共性建構便產生了明顯的阻滯效應。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單位制業已走向消解,傳統的單位居住區與單位之間的聯系已被切斷的情況下,那種從單位體系中分解出來的“單位共同性”卻可成為新的以社區為載體的基層公共性構建的最為重要的材料。正是基于此,單位“隱形在場”的諸要素對于新時期基層社會新公共性建構具有積極作用。由此,在這一空前復雜的轉型中,我們所強調的不再是從“單位認同”到“社區認同”,而是二者間復雜的互動和轉換的過程,這便是我們關注單位“隱形在場”現象的真正價值所在。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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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艷華
(本文發表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雜志2017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