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前)
56
宋辛棄疾有一首《菩薩蠻》詞,狀二喬之美特別耐人尋味:
畫樓影蘸清溪水,歌聲響徹行云里。簾幕燕雙雙,綠楊低映窗。曲中特地誤,要試周郎顧。醉里客魂消,春風大小喬。
清溪水流潺潺,畫樓倒影綽綽,且不說辛詞以景襯人如在畫中的輕盈倩影;佳人歌聲嚦嚦,綠楊春燕雙雙,也且不說春光明麗吳音媚好,但看小喬撫琴試探夫君的那個細節,正好佐證了初心不渝的伉儷相得之情。
清歌甫歇,琴聲旋起。小喬嫻熟琴技韻夜騷雅,周郎精通音律樂壇獨步,二人琴藝雙絕相得益彰,本可一奏一和同聲相應,只可惜小喬意有所寄撫琴遣情,心里總想著個周郎,奈何周郎軍務在身,終日殫精竭慮行色匆匆,曲曲思念雖可留云借月,卻難得夫君不時點撥眷眷相顧啊。
小喬玲瓏,活潑俏皮,情思幽獨,要是耍起嬌來,態度自也雅逸,叫人不得不動心,不沉醉,不銷魂。
一脈溪水頓起漣漪,一暈靈光乍然而現,虧她想得出來,
“曲中特地誤,要試周郎顧!”這個戲劇性的逗人情節,實在太可玩味了。
小喬啊小喬,你“特地”曲中生“誤”,就不怕深諳琴曲的夫君笑話你嗎?你個聰明勁兒,果能騙過智慧過人的夫君嗎?
周郎也真有意思,明知嬌妻逗引卻故意不說破,明知曲“誤”是假試“顧”是真,卻也無視真假聽任曲外生趣。一曲一“誤”,心有靈犀妙處難與君說;一“試”一“顧”,情有所鐘,不知有多少話欲說還休不問出處。最是那一舉首的媚眼流盼脈脈生意;最是那一低頭的不勝嬌羞和吟思遲遲的別一番情味。
小喬是否“誤”而又“誤”“試”而又“試”?周郎到底“顧”也未“顧”“動心”也未“動心”?看似悄無反應靜無聲息,只是琴弦的一個輕輕觸碰,一個難以覺察的心理活動,妙在不出一言,不著一態,而兩情相悅的深情,全然從這一“誤”一“顧”之間委婉曲折地表達出來了。可見,無論是敘事狀人還是寫景繪情,如若直落落地和盤托出,實不涵虛,虛無實襯,那詞意便毫無幽索而寡然乏味了。
57
一幅家室風景。兩個亂世佳人。
終于可以親睹二喬容貌姿態了。不過既非“娉婷”,也非嫵“媚”,呈現的是一種靜室讀書的雅姿意態。溫婉流麗毫無釵粉氣。
愚染心細品,流連詠嘆,一時冷卻了案頭閑書,猶聞二女悠悠吟思的款款心曲,別有一番卷中歲月的靜好和形神盡致的氣韻。一一皆生意趣,在盡入畫圖。這是人的風景,也是文化的風景畫啊。
那是一款古典竹雕筆筒。清代竹刻名家吳之璠采用高浮雕技法刻有一圖,名曰“二喬并讀圖”。構圖簡靜似處亂世之外,二喬并讀猶在吟思之間。一女高髻斜逸隨性而妝,清坐榻上神態自若。一手如蘭花作指點狀,仿佛幽幽而語,一手持絹扇一時忘機,形態既嫵媚靈動又嫻雅沉靜,那是小喬嗎?一女端坐杌子,體態清貴生姿,衣褶曲轉流暢,可能是大喬了。低眉凝眸,深婉沉著,意態芊綿而心游物外。一手撫書,一手支頤,似傾聽,似沉思,又似欲語未語……
那么,二喬所慕何人?詠賞何文?好在雕刻家為彰顯創作主旨,于筆筒的另一面空白處刻有七絕一首:
雀臺賦好重江東,車載才人拜下風。更有金閨雙俊眼,齊稱子建是英雄。
原來所慕者乃曹植曹子建,激賞的是那篇《銅雀臺賦》啊。說來有趣,就是這篇賦,竟被諸葛亮借題發揮,巧改賦文拿二喬激怒周瑜,終建赤壁奇功。當然,二喬其時并讀的肯定是子建原作,要不將會怎樣不堪尷尬甚至花容失色了呢。
是時文壇建安七子,曹家父子即占三席。二喬獨賞曹植,恰也慧眼識人,才情盈襟。不是嗎?曹植不僅才華犖犖出眾,詩文獨領風騷,譽為“骨氣奇高,詞采華茂”,而且心懷壯志撫劍雷鳴,欲“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聲”。可嘆一生橫遭兄長打擊貶抑無時,終而郁郁寡歡英年早逝。
二喬“俊眼”到底與眾不同,所見文采風流之外,更敬重其節操品性和高節遠志,眉間心上無所掩飾,姐妹共讀,讀出了境界意思,讀出了磊落之氣:不由得“齊稱子建是英雄”了!一語響亮,聽之慨然。
由此愚想,二喬作為孫策和周瑜這兩位當代英雄的妻子,并被譽為三國時代的絕代佳人,其美不唯在“態”,在“情”,還在“才”,在“質”。竹雕《二喬并讀圖》的好,恰恰在走過滄桑歲月的千年故事,營造出一種書香缊絪的讀書現場,榻上陳置籠、篋、壚、硯、水盂、印盒等文房用具,一座古尊插牡丹一枝,一一映襯出二喬的詩書志趣,風雅秉性、文化氣質,以及美。一種超乎日常眼光的容貌姿色的內在之美,更是一種不為世俗所縛而與自然和文化對話的超拔之美。這又轉到高適的《過二喬宅》詩上來了:“大喬娉婷小喬媚,秋水并蒂開芙蓉。二喬雖嫁猶知節,日共詩書自怡悅。”
是文化的氣場;是佳人的氣韻。
是生氣和活力;是靈氣和魅力。
讀書的境界,在人的感情里,在人的心靈里,在人的精神里。不是嗎?感情起處的一段靜明,可以一望無際;心靈深處的一段皎潔,可以行之永遠;精神歸處的一段光明,可以照徹玉宇。
說起二喬,愚想到的已不止于讀書、止于文化、止于美了,竟然有意無意地走進人的生命境界,聯想起人的靈魂純度和高度,不由得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了。
是啊,人的生命定當活在意義里,活在精神價值里,要不生命就將死去了。
在那戎馬倥傯狼煙四起的亂世,二喬丈夫的生命不就活在血腥廝殺的英雄壯舉里,活在堅守疆土建功立業上嗎?他們的生命并沒有在碌碌無為中寂寂死去;他們美麗妻子的生命,則活在恪守本分的日常生活里,活在盈盈書香的文化境界里,要不生命必將在庸俗媚世中默默死去。
從這一視角觀之,“二喬并讀”就悄無聲息地顯示出別具風采的生活方式、文化人格和精神節操來。于是折射出生命的澄明來。
就因這片澄明,遮蔽了亂世的混沌;就因那片混沌,反照出生命的澄明。
歷史留不住人,但會留住那片澄明。那片生命的澄明。
58
本說諸葛亮,一不留神卻扯到周瑜和大小喬身上,節外生枝閑話一通。然而重返思路回眸一瞥,竟覺此番閑話似與諸葛亮的本事和智慧有若即若離的逸趣。
于是愚心釋然,握筆再續孔明之“應”。依次由此三說其“應”,更表現為用兵隨機應變的哲學智慧。
孔明茅廬初出,用兵伊始便牛刀小試鋒芒畢露,運籌時胸有成竹指揮如意,每于臨危之際巧用良謀克敵制勝,談笑間調兵遣將從容淡定,每每以出人意表的智謀誠服敵我雙方各式人等。從中不僅可一觀戰事紛紜波譎云詭,更可一窺就中人物的形象特征和迥遠個性,呈現出羅氏筆底風云的文學意趣和審美魅力。
孔明行兵善用火攻。出山后以卓越的軍事才能,一連三把火,以寡敵眾擊破曹操強兵猛將,屢建奇功震驚南北,為劉備的帝王功業奠定了基礎,恰如其所說“如魚得水”也。
羅氏狀寫戰事和人物,善用 兩副筆墨:一是直接描寫,借以彰顯軍情詭異變化,潑墨揮灑自如;再是相與映襯或反襯,從而凸顯人物的神情面貌,筆觸絲絲入扣。二者互補恰恰收到了極為生動的戲劇性效果。
第一把博望坡之火。
曹操欲置劉備于死地,趁其兵寡勢弱,毅然派遣夏侯惇領十萬精兵殺奔新野直取劉備。孔明利用博望坡山林地勢誘敵深入,設伏兵于險要之地,大火之中直“殺得曹軍”“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夏侯惇冒煙突火僥幸逃脫,狼狽敗回許昌,只得“自縛見曹操,伏地請死”了。
其中人物如劉備的先疑后安、關張的前倨后恭、夏侯惇的先傲后服、百姓的“望塵遮道而拜”……無論是個體抑或群體,著墨簡約卻形象栩栩如生,無一不在相與映照之際反襯出諸葛亮的“天人”智慧和儒雅風度。
第二把新野之火。
曹軍博望坡慘敗,果如孔明所料,曹操親率五十萬人馬殺氣騰騰又奔殺新野而來,誓當輕取劉、孫,“掃平江南”。可惜劉備篤信仁義,并不采納孔明取荊拒曹之計,無奈別出奇計以求長策。于是悉數撤走新野軍民,留下空城一座,直奔樊城。好個諸葛孔明,雖遭來勢洶洶不可一世的強敵,暫且撤退,胸中卻有奇謀韜略,悠悠然騰出空城“請君入甕”;灑灑然與主公鵲尾坡“對坐飲酒”,“登高了望,只候捷音”。是時“日已墜西”,坐視來犯之敵步步中計入榖。
果不其然,曹軍鐵甲軍前隊十萬三千余眾一無阻擋涌入空城,饑困交迫的軍士意欲“在城中安歇,明日平明進軍”。豈料夜間初更狂風驟作,伏兵以火攻城,斯時大火四起。曹軍蜂擁出東門逃竄又遭水淹,伏兵乘勢截殺。水火無情,伏兵驍勇,可憐見無辜士兵燒的燒死,淹的淹死,殺的殺死,曹軍出師未戰即遭打擊,死傷無數。
小說的人物刻畫看似輕描淡寫,只是一個反襯,便分高下。兩軍對壘之際,一強一弱,一眾一寡,一張一弛,一進一退,而雙方統帥卻在兩廂對照中,弱者“對坐飲酒”從容觀戰,強者慘遭重創狼狽逃竄;前者“逐一齊渡河,盡望樊城而去”,后者失利致曹操大怒,一句辱罵“諸葛村夫,安敢如此!”更襯托出孔明用兵如神的大智慧也。
至于第三把火,那就要說到史上著名戰例赤壁之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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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把赤壁之火,雖說是孫劉聯盟的軍事杰構,實戰的指揮者是周瑜,然因其雙方力量對比懸殊,戰情復雜多變,勝負懸念迭出,更何況孫劉之間各懷鬼胎,兩個智者鉤心斗角乃至時見生死之虞,無論是敵我對峙還是聯盟之間,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明明暗暗表表里里盡顯枝柯交雜撲朔迷離:分中有合合中有分,敵中有我我中有敵,計中有計謀外有謀,真中有幻幻外有真……真可謂安危莫測好戲連臺,君不見梨園勾欄民間草臺,據此演繹出多少既驚心動魄又活潑生趣的活劇來。
《孫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者,百戰不殆。”其實何至于此?孔明孤身入吳舉棋難定險象叢生,還得知天知地,又如兵家所言:“知天知地,勝乃不窮。”孔明由此生發,靈活運用,而能知前知后,知人知心,知根知底,知書知禮,知利知弊,知遠知近,知進知退,知危知安……諸如種種之“知”,一旦交集在復雜紛紜的人際關系中,在風起云涌的社會世道中,在瞬息萬變的時空交匯中,尤其是在明昧詭異的軍事交鋒中,由“知”而轉化為超乎尋常的哲學智慧。其輸贏勝負往往就不僅是軍事實力的較量,而更是一場勝出意外的智慧抗衡,一場精彩紛呈的哲學智慧的對決了。
水無常形、兵無常態,赤壁一戰,三方運籌,非常形中出常形,非常態外生常態,足證羅氏筆力雄強以及思辨能力。
愚今老來重讀三國,仿佛游走在曲徑通幽的哲學境界里,一時冷卻了戰事的激烈和是非的判斷,踟躕徜徉只顧隨性注視疾風中的勁草,俯拾落滿一地的片片花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