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君
(玉溪師范學院 文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片丁納西語致使結構的類型分析
王一君
(玉溪師范學院 文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片丁納西語主要有兩種致使結構,屈折型致使結構表達主動致使義,分析型致使結構表達無意致使義。只有少數幾個動詞可以用屈折型致使結構,主要通過鼻冠濁音/清(不)送氣音交替和低中調/高調交替來表示,而絕大部分動詞都可以使用分析型致使結構。兩種致使結構呈現出的語義結構類型及歷史演變關系,對漢藏語致使范疇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
納西語;致使結構;語義結構類型;歷史演變
就形態類型學而言,致使結構從形式參項上,可以分為分析型致使、形態型致使、詞匯型致使三種。[1]片丁納西語致使結構主要有兩種類型:(1)通過屈折表示自動和使動對立的屈折型致使結構;(2)通過在動詞前加趨向前置詞或在動詞后加半虛化動詞t??11“讓”構成的分析型致使結構。由于片丁納西語是分析性較強的語言,屈折式正處于衰退階段,分析式成為致使義的主要表達手段,同時也存在屈折式和分析式并用的現象。
片丁納西語主要是指居住在云南省麗江市古城區大東鄉白水行政村片丁村的納西族所使用的語言,屬于納西語西部方言麗江壩土語,與西部方言標準點大研鎮納西語在語音方面有著顯著差異。譬如,片丁納西語有鼻冠濁輔音和純濁輔音兩套,而大研鎮納西語只有鼻冠濁輔音;片丁納西語的一組音位/?/和/?/分別與標準點[?]和[?]相對應;①Michaud & He(2015)對片丁納西語音系進行了整理分析,指出片丁納西語有/?/和/?/音位對立,用下加的“-”和“+”分別表示后舌尖前元音(back-apicalized)與前舌尖前元音(front-apicalized)。[2]片丁納西語中存在兩個卷舌元音/?/和/??/,而大研鎮納西語里只有卷舌元音/?/。本文運用共時描寫和歷時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對片丁納西語(下文簡稱“納西語”)致使結構的類型(第二節)、不同致使結構在句法和語義上的使用限制(第三節),以及兩種致使結構的歷時演變途徑(第四節)進行探討。
(一)屈折型致使結構
跨語言來看,致使結構可以由動詞形態來實現,此類形態手段有內部屈折、輔音重疊、元音加長、聲調屈折、重疊、前綴、中綴、后綴、框式詞綴等九種。[3]242在納西語中用形態手段表示致使義的動詞較少,不具系統性。一般使用聲調變化、輔音清濁交替來表示自動和使動的對立(標準點大研鎮納西語的形態手段,參孫宏開,1998[4]4)。如:
1.聲調屈折表示自動和使動


他把樹砍倒了。
例1a中動詞l?11“倒”為低平調表自動,例1b中l?5555“(砍)倒”為高平調表使動。納西語單純通過聲調變化來表使動的現象并不普遍,只有強致使義才使用這種形態。試比較例1b和例2,被使者都是n??11“樹”,例2中的致使者h?33“風”的控制力遠低于例1b中的致使者t??33“他”。因例2的致使性不凸顯,故用含自動詞l?11的連動式來表征;而例1b用含使動詞l?5555的連動式來表征,凸顯強致使義。

樹被風吹倒了。
2.輔音清濁交替表示自動和使動。清(不)送氣輔音表示使動,鼻冠濁輔音表示自動,同時也伴隨聲調高低的變化,如例3a和例4a的動詞為自動詞,例3b和例4b的動詞為使動詞。

石頭沉到水里了。

他把石頭浸泡在水里。

桌子開裂了。

用斧頭把桌子砍裂了。
使用語音屈折變化來表示自動和使動的對立,并不是納西語致使結構的優勢形式,其能產性較低,甚至正在逐漸衰退。這種形式在納西語中不具有系統性和規律性,其語音屈折對立只見于少數動詞中。
(二)分析型致使結構
納西語分析型致使結構主要有兩種表現形式,即前置分析式和后置分析式。其中前置分析式通過加趨向前置詞表示致使義,后置型分析式通過加虛化動詞t??11“讓”表示致使義。
1.前置分析式
納西語的前置分析式是指在動詞前加趨向前置詞k?33、m?11、g?11、m?5555來表示致使義。此類致使結構出現較少,僅有少量行為動詞能進入該結構,常強調動作行為的過程。比如,例5a表示動作的完成是由施事者t??33“他”自主實現的,而例5b在動詞前加趨向前置詞g?11后,整個事件是由致使者?i33“別人”作用于被使者t??33“他”得以實現,具有了致使義。例6a表述t?e33?33“書”的自主狀態,而例6b在動詞前加了趨向前置詞,表達的事件是言者命令“你”去施加行為致使“書”合上。

2.后置分析式
后置分析式是指在動詞后加致使標記t??11,表示致使義(見例7)。??11來源于動詞,可以單獨當動詞使用,表示“使喚、讓、給”等。當其置于動詞后表致使時,常可省去趨向前置詞。對照例6b和例8,例8動詞m?5555“合”后加了致使標記t??11便不再像例6b那樣加趨向前置詞k?33。

跨語言研究證實,致使類型與語義機制之間存在相互關聯。Comrie提出“分析型>形態型>詞匯型”形態連續統跟“不太直接>比較直接”的使成義連續統平行。[1]黃成龍指出,一般而言,致使者為人、被使者為非人的致使結構最為常見,當被使者為人時,會有更細微的致使活動。分析型致使結構表達較弱致使或間接致使,被使者更有可能是指人受事。[5]Dixon認為致使類型與語義機制之間不是簡單的直接與間接致使的關系,它們之間存在一個緊密梯度的關系。致使者與被使者之間最緊密的是直接致使,致使者與被使者之間最不緊密的是間接致使。[3]281-282根據致使者主動參與被使者動作行為的程度,直接致使又可看作是一種主動致使,根據被使者自控力的程度,間接致使又可看作是一種無意致使。
下面我們來看納西語兩種致使結構與其語義類型的對應情況。屈折型致使結構中,致使者通常為有控制力的人或物,直接施加某個動作,引起被使者狀態變化,表達主動致使義。如例3b、4b中lu2233pɑ33“石頭”、s?33l?11“桌子”為典型的無自主性的被使者,整個致使事件的完成取決于致使者t??11“他”、lɑ5555be33“斧頭”施與的致使力,是一種直接致使,表達主動致使義。
分析型致使結構中,被使者通常為有自控力的生命體,致使者要求、允許或禁止被使者實施某種動作,整個致使事件對被使者是非強制的,主要通過被使者的能動性來實現。如例7中t??33“他”為有施事能力的被使者,致使者ɑ33mo33“阿媽”沒有直接參與動作過程,而是對被使者發出命令,被使者根據自己的意愿和能動性做出反應來完成整個事件,是一種間接致使,表達無意致使義。
萬寶君、柳俊提到拉祜語致使結構連續統“短結構>長結構”與動力連續統“主動促使>主動致使>無意致使>不可抗致使”互相平行,符合象似性原則。[6]根據上文的分析,致使者“主動致使>無意致使”和被使者“自控力弱>自控力強”的語義連續統,在納西語中用“屈折型>分析型”的致使結構連續統來表征。相對分析型來說,屈折型表達更強烈的致使義,故納西語致使結構也符合距離象似性原則。

表1 藏緬語使動范疇屈折式的對應關系表①彝語語料摘自朱文旭、王成有、方虹《彝語使動范疇前綴詞素研究》,《民族語文》1998年第6期,第36-41頁;緬語語料摘自常青《緬語動詞句法語義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論文,2015年,第78頁;藏語語料摘自格桑居冕《藏語動詞的使動范疇》,《民族語文》1982年第5期,第27-39頁。
(一)屈折式的來源
藏緬語族各語言不同程度地保留了使動范疇的形態變化。杜若明認為藏緬語使動范疇較早的語法形式是粘著式,屈折式是粘著式的發展。[7]納西語致使結構用內部屈折式表征,主要有輔音屈折和聲調屈折,即鼻冠濁輔音(自動)/清(不)送氣輔音(使動)對立和低中調(自動)/高調(使動)對立。納西語的屈折式與各親屬語言之間呈現出對應關系,詳見表1。
從表1所列部分藏緬語使動范疇屈折式的對應關系可以看出,納西語鼻冠濁/清(不)送氣輔音對立和低中調/高調對立分別與藏語的N-/s-、?-/ ?和b-/?前置輔音(pre-initial consonant)對立相對應,與緬語的不送氣/送氣和非清化/清化輔音對立相對應,與彝語的濁/清和不送氣/送氣輔音對立相對應。藏緬語使動范疇的各種語音屈折形式,都與前置輔音的簡縮、脫落有直接關系。部分前置輔音在弱化過程中,對動詞詞根的語音形式產生影響,如清濁輔音交替,表示自動和使動的對立。[4]
納西語是分析性強的語言,存在語音屈折形式表自動/使動對立的數量較少。上述分析表明,納西語致使結構中的屈折式是分層次逐步演化而成的,鼻冠濁輔音的自動詞與藏語帶前置輔音N-、?-、b-的自動詞對應,清音和中高調使動詞對應藏語帶前置輔音s-的使動詞。也就是說,原始納西語存在鼻前置輔音和*s-前置輔音的對立表自動/使動的語義對立。由于音節結構的演變,復輔音消失,這類自動詞的鼻前置輔音與其后的主輔音形成鼻冠輔音,對應的使動詞的*s-前置輔音融入其后的主輔音形成清音或融入整個音節成為中高調。因此由鼻冠濁音表示自動,清音和中高調表示使動。正如前述,這種對立是由于前置輔音的差異形成的。考慮到現代納西語的主流音變形式為鼻冠濁音>濁音,[8]47我們認為這是由于原始納語演變為現代納西語的過程中,發生了音節結構變化,即復輔音簡化為單復音。而這一過程在不同方言中的進程不同步;在同一方言中,不同詞也不同步。進一步,這一演變造成了現代納西語不同方言中的自動/使動對立消失的進程不同步,表現為有的方言保留更多的自動/使動動詞對。
(二)分析式的來源
納西語通過語音屈折來表示自動和使動的對立是一種殘存現象,只出現在少數幾個動詞中,絕大部分動詞通過分析式表示致使義。
楊將領提到藏緬語一些語言的分析式采用前置虛化動詞表示致使義,如哈尼語bi33、載瓦語lo?5555、基諾語m42等,這些前置詞都由動詞虛化而來。這些語言的語法體系里有“動詞+補語”的動補結構,及物動詞充當謂語,補語由不及物動詞、使動詞充當,表示使事物出現某種狀態、結果,當前置的動詞虛化后,就具有了使動前綴功能。[9]37
納西語的前置分析式中,動詞的前置詞為趨向前置詞,其表達的語法意義為事物出現某種結果是由后面的動作行為造成的,此時動作所致的結果并沒有顯性編碼,而是隱含在趨向前置詞中,前置分析式中的動詞大都為方向性明確的不及物動詞。
納西語大部分動詞都可以通過后加半虛化動詞t??11形成致使結構,絕大多數藏緬語為“動詞居尾”型語言,這種虛化動詞實際上就是謂語動詞。藏緬語中的舌面前塞擦音、舌尖后的塞擦音和擦音,以及舌尖前塞擦音之間有對應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納西語的致使后置詞t??11與同語族其他語言的致使后置(動)詞似乎有同源關系,如:

從語義上看,分析式較屈折式具有更強大的語義表達功能,可表達的意義更豐富。屈折式所表達的致使是將動作行為直接作用于客體的,語氣較為強硬,而分析式所表達的致使是致使者間接作用于客體使其實現某種動作的,語氣較緩和。
納西語中還存在雙重致使結構,即屈折式與分析式并用。例9a表示自動義,例9b表示雙重致使,動詞?g?11的屈折式k??5555和致使標記t??11并用。致使者t??11“他”役使第一被使者?ɑ11“我”致使客體(第二被使者)mi33“火”產生狀態變化。可見,因為屈折式不能滿足復雜致使事件結構的表達需求,所以分析式應運而生。

追根溯源,藏緬語表使動的早期形式可能是在動詞前加*s-的前置輔音來表示。[10]早期納西語的動詞也可能是通過*s-前置輔音來表示致使義,隨著*s-輔音融入整個音節,進而出現用清濁等對立表示使動/自動對立。進一步,由于屈折式的表義局限性,導致納西語分析式的出現。常見的后置型分析式由動詞后加致使標記t??11構成。通過親屬語言比較發現,納西語的致使后置詞t??11與親屬語言的同族詞存在語音對應關系。
本文主要討論了納西語兩種致使結構的語義類型和歷時演變過程。研究發現,屈折型致使結構主要通過鼻冠濁音/清(不)送氣交替和聲調變化來表示,其中聲調變化不具有普遍性,凡是使用鼻冠濁音/清(不)送氣交替表達致使義時,通常都伴隨聲調的高低變化。屈折型致使結構主要表達主動致使義。在動詞前加趨向前置詞或在動詞后加致使標記t??11構成的分析型致使結構,主要表達間接致使義即無意致使義。
如果考察各親屬語言對應的致使形態的話,我們發現納西語的鼻冠濁音/清(不)送氣對立與前置輔音脫落有關。凡是出現在屈折式中的動詞都可以通過后加致使標記t??11表示致使義。另外,納西語中還存在分析式和屈折式雙重標記類型的致使結構,但這種結構中分析型結構具有較強致使義,能產性高。因此,納西語致使結構呈現“屈折型>屈折型+分析型>分析型”的發展趨勢。
[1]伯納德·科姆里.語言共性和語言類型[M].第二版.沈家煊,羅天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95-203.
[2]MICHAUD Alexis, HE Likun. Phonemic and Tonal Analysis of the Pianding Dialect of Naxi (Dadong County, Lijiang Municipality)[J]. Cahiers de Linguistique-asie Orientale, 2015(1): 1-35.
[3]DIXON R M W. Basic Linguistic Theory (Volume 3): Further Grammatical [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4]孫宏開.論藏緬語動詞的使動語法范疇[J].民族語文,1998(6):1-11.
[5]黃成龍.類型學視野中的致使結構[J].民族語文,2014(5):3-21.
[6]萬寶君,柳俊.拉祜語致使范疇芻議[J].云南電大學報,2012(3):85-89.
[7]杜若明.藏緬語動詞使動范疇的歷史演變[J].語言研究,1990(1):133-148.
[8]李子鶴.原始納西語及其歷史地位研究[D].北京:北京大學,2013.
[9]楊將領.藏緬語使動范疇的分析形式[J].民族語文,2003(3):29-39.
[10]黃布凡.原始藏緬語動詞后綴*s-的遺跡[J].民族語文,1997(1):1-7.
A Typological Study on Causative Constructions in PianDing Naxi
WANG Yij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Yuxi Normal University, Yuxi 653100, China)
This paper surveys the two causatives in Pianding Naxi (henceforth, Naxi) and finds that the morphological causatives express initiative causation and the analytic causatives express unintentional causation. Only a few verbs can employ morphological causatives, which are coded by nasal voiced vs voiceless alternants, sometimes along with tone-elevating. The two kinds of causatives in Naxi show different semantic types and historical development, which will shed light on the studies of causatives in Sino-Tibetans.
Naxi; causatives; semantic typology; historical development
H42
A
1008-2794(2017)03-0088-05
2016-12-27
王一君(1984— ),女,山西忻州人,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南方民族語。
①古藏語、獨龍語、怒蘇語和傈僳語語料摘自楊將領《藏緬語使動范疇的分析形式》,《民族語文》2003年第3期,第37頁;涼山彝語語料摘自朱文旭、方虹《彝語使動范疇后綴詞素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第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