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魯迅小說中的“～～”

葛利利

“～～”作為一種特殊的標點符號，早期是書名號的代稱，用于直行書文字左方（橫行書文字下方）。在1921年12月《晨報·開心話》欄里的《阿Q正傳》中，魯迅先生給這個標點符號賦予了新的用法，把它用在文句的中間和末尾，表示聲音的延展。此后，很多現(xiàn)代作家加以傳承，逐漸形成了定式。本文將從“～～”的發(fā)展演變”和“魯迅小說中的創(chuàng)新實驗”兩個角度來闡述，旨在研究這個標點符號對于新文學的意義。

一、“～～”的發(fā)展演變

標點符號產(chǎn)生于文字之后，它是根據(jù)書面語交際的需要，陸續(xù)創(chuàng)造出來的。中國的漢字距今已有五六千年的歷史，漢語古老的標點符號也源遠流長。鴉片戰(zhàn)爭以后，在中國國門被打開的同時，西方的標點符號也傳輸進來，它的輸入加速了中國舊式標點符號的演變。如今，人們使用的標點符號是在舊式標點符號的基礎(chǔ)上，引進西式標點加以改造而成的新式標點符號。它繼承了部分舊式標點符號，但基本上是按照西方的標點用法來定義的，而且主要是為了適應白話文的書面語而制定的。在五四時期，胡適等人提倡白話文運動，使文字從貴族走向平民，降低了閱者的“門檻”，出現(xiàn)了大眾化的平民文學。新式標點符號是白話文的輔助工具，它幫助大眾分清句子結(jié)構(gòu)，辨明句子語氣，準確理解句、段及文章的意思，大大降低了新文學的門檻，促進了新文學的廣泛傳播和接受。新式標點符號不但使句子變得明白易懂，而且可以省去作者不必要的敘述，傳達微妙的情感、語氣、神情，尤其是在人物對話或自白上，使書面文更能細膩描摹生活中的語言，更具有真實的現(xiàn)場感，從而達到言文一致的效果。這種能讓讀者產(chǎn)生聽覺或視覺上的聯(lián)想，使語言表達得更生動、形象的標點符號已經(jīng)超越了它的工具性，成為“新文學”的一部分。

魯迅作為“新文學”的奠基者，十分重視標點符號的引進和運用。早在1903年7月《浙江潮》月刊第5期發(fā)表《斯巴達之魂》時，他就開始使用標點，經(jīng)整理后，使用的標點有逗號、句號、破折號等十種之多。他還在1909年與周作人合譯《域外小說集》“略例”第四則，專門介紹了書中新采用的標點符號：“‘！表大聲，‘？表問難，近已習慣，不俟詮釋。此他有虛線以表語不盡，或語中。有直線以表略停頓，或在句子上下，則為用于括弧。”除卻對西方標點的引入，他還在五四時期連續(xù)發(fā)表白話小說，這些小說堪稱五四新文學的實績，不但追求內(nèi)容和思想的超越，還實現(xiàn)了對形式的創(chuàng)新。沈雁冰在《讀<吶喊>》中說：“《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這些新樣式又莫不給青年作者以極大的影響，必然有多數(shù)人跟上去試驗。”這里所謂“新形式”是包括標點符號在內(nèi)的。魯迅不僅規(guī)范性地使用標點符號，還活用標點符號并對其進行獨特的創(chuàng)造。例如，在《紀念劉和珍君》中，“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逗號原用于一句話、復句中分句的停頓，魯迅在一個無須逗開的句子中，連續(xù)用了三個逗號，這種特意的停頓，使逗號背后藏有鋒芒，予以句子深刻的含義和濃重的感情。

“～～”是新式標點的一種，最早以“書名標”的名稱出現(xiàn)于語文學家陳望道的《新式標點的用法》中（《教育潮》1919年第5期），用于標明書名、篇名。從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的新式標點訓令（名稱改為“書名號”）一直到1951年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公布的《標點符號用法》，一直沿用此用法。到了五十年代，報刊和書籍逐步橫行排寫，形式簡明的“《》”逐步代替了“～～”，1990年國家發(fā)布的修訂版《標點符號用法》正式將“《》”作為法定書名號，只有古籍或文史著作中還會用到“～～”書名號。在1921《阿Q正傳》“優(yōu)勝記略”中，魯迅用“～～”描繪莊家的聲音，此后，它也一直被作家用于文學作品中，但以此用法一直未得到重視。直到1951年，周振甫著作的《怎樣使用標點符號》一書中，仍叫“書名號”的同時，還在“破折號”下面特別附了一個“～～”，并起了一個新名叫“曳引號”，雖然作者在此既沒有說明，也沒有舉例，只留下一個名稱，但由此也引起了符號學界的注意。后來的標點符號書中多把它稱為“象聲號”“波動號”“仿聲號”等，以其在作品中表示聲音延續(xù)的意義單獨論述。“～～”至今尚未正式列入國家標準《標點符號用法》中，對它的研究也僅限于中學語文教學及各種書報中，因此人們有必要對這種標點符號進行進一步的考察。

二、魯迅小說中“～～”的創(chuàng)新實驗

“～～”在魯迅的小說和散文中共出現(xiàn)了13次，涉及六個篇目。眾所周知，魯迅先生近乎苛刻的寫作態(tài)度，在使用標點符號上也是一樣，反復推敲，精益求精。他曾在《藥》寫完之后，專門寫信給錢玄同，讓其幫助訂正標點符號，“送上小說一篇，請您鑒定改正了那些外國圈點之類，交于編輯人；因為我與外國圈點之類，沒有心得，恐怕有錯”。那他為何要在作品中屢次使用“～～”呢？

首先，“～～”可以把書面的白話變成“有聲”的語言，使語言變得“鮮活”。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寫到師生讀書時，先生大聲吟誦“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讀到此時，就必須要把“呢”“嗬”拉長，這樣的讀法才能如實表現(xiàn)老先生朗讀時聲音抑揚的變化，體現(xiàn)他吟誦古文時搖頭晃腦、如癡如醉的形態(tài)，才能把他那顫顫巍巍、忽抑忽揚的念書聲，描摹得如在耳畔。如果不讀出來，就顯得平白，失去應有的韻味。從“～～”自身形態(tài)來看，形似一條波浪，看到它，人們就會不自覺產(chǎn)生一種連綿延續(xù)的感覺，這獨特的形貌本身就增強語言的“鮮活”性，產(chǎn)生一種修辭的功效。除此之外，它還能以其在文中的形象性和動態(tài)感，化抽象為具體，變無形為有形，從而使人產(chǎn)生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活”的語言。例如，在《阿Q正傳》中，阿Q去押牌寶時的場景，“‘咳～～開～～啦！……”在這里一連用了六個“～～”，它不光表示莊家在揭蓋時聲音的延續(xù)，還形象地將莊家那種拖腔拉調(diào)、起伏不跌的形態(tài)再現(xiàn)出來，使人既聞其聲又能感其神，這樣莊家那種油滑的形象就活現(xiàn)于紙上，使讀者有一種鮮明生動的視覺感。

其次，“～～”能幫助表達小說人物的某種語氣，在語氣上趨近言文一致。人物語言轉(zhuǎn)化為書面文字，語氣情態(tài)全部消失，聲音的高低起伏、抑揚頓挫也不能走進書面的字里行間里，但借助“～～”能幫助人物語氣的呈現(xiàn)。例如，老先生吟誦古文時的歌吟和“咳～～開～～啦！”，莊家“汗流滿面的唱”都有一種吟唱的語調(diào)。《弟兄》中，在公益局辦公室談家務(wù)糾紛時，益堂聽了沛君的一番議論后，搖頭說：“那～～里……”，這里他故意把聲音拉得很長，最后卻搖頭未說下去，表現(xiàn)出他對沛君的看法有一種懷疑又不置可否之感。再如《范愛農(nóng)》中，寫徐錫麟和秋瑾慘遭清政府殺害，留日學生集體主張發(fā)電報抗議清政府的慘無人道，范愛農(nóng)認為此事發(fā)了電報也是無用，表現(xiàn)得非常冷淡，當推舉人來擬電稿時，范愛農(nóng)說：“何必推舉呢？自然是主張發(fā)電的人羅～～。”句末的“～～”充分寫出了范愛農(nóng)性格怪癖，語帶諷刺。

最后，“～～”能把白話變得“深沉”，把文意引向深入。例如，《阿Q正傳》中另一處“～～”：“拍，吧～～！”這里是寫趙家遭搶時的槍聲。當時正是深夜，未莊在黑暗里很寂靜，這一聲槍響自然在夜空中引起震蕩，所以這一符號，首先就在文中增強了象聲的效果，如果去掉“～～”或改成別的標點符號，都不能表達出槍聲在夜里傳揚的情狀，也不足以表現(xiàn)這槍聲在阿Q心中激起的震顫。因為阿Q雖然對革命的認識淺薄，但他早希望有“一陣白盔甲的革命黨”來招呼他同去的，現(xiàn)在槍已經(jīng)響了，那就意味著阿Q想象的革命黨已經(jīng)進了未莊，可是他們事先竟然并不來打招呼，這自然在阿Q心中引起強烈的波動。再如《離婚》中，愛姑因丈夫姘上了寡婦，鬧了三年，父兄拆了夫家的灶，連慰大人也和解不了，只得請七大人主持公道。開始的愛姑還憤憤而談，甚至在七大人及眾人面前和丈夫爭吵、謾罵，可愛姑看到七大人“忽然兩眼向上一翻，圓臉一仰，細長胡子圍著的嘴里同時發(fā)出這一種聲音：‘來～～兮”，這一聲就讓愛姑“覺得心臟一停，大勢已去，仿佛失足掉進了水里”，又覺得是自己錯，就這樣戲劇性屈服了。“來～～阿”本來是官員在上堂時用來立威的，此時的七大人用它，除了體現(xiàn)自己“和知縣大老爺換過帖”從而裝腔作勢，也對愛姑這種平民小民在心理產(chǎn)生了震懾，以此才有了戲劇性的轉(zhuǎn)變。

“～～”具有其他標點符號不可替代的功能，有著極強的表現(xiàn)力，到現(xiàn)在仍有不可替代的實用價值。例如，人們現(xiàn)在在網(wǎng)絡(luò)交際中也經(jīng)常使用這個符號，顯示活潑、愉快的情緒和氛圍。魯迅對于“～～”在小說中這一創(chuàng)造性實驗，彌補了白話文表達上的不足，解決了口頭說話與書面語言的創(chuàng)作矛盾，為后來作家的創(chuàng)作開辟了新徑，對新文學的發(fā)展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揚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