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惠敏
李澤厚先生曾經將20世紀中國思想發展的主線表述為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這表面上看沒有什么錯誤,但卻也僅僅是表面上如此而已。往深處究去,啟蒙是學習西方現代思想,救亡是抵抗西方列強的侵略和殖民,因而無論啟蒙抑或救亡根本上說的都是中西方關系。中國自鴉片戰爭以來的核心問題是中西方的關系問題,是中西方的相遇、相撞和相識。從清季魏源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張之洞的“中體西用”、薛福成的“西學中源”等到五四運動之與傳統文化的徹底決裂,再到共產黨人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革命實際相結合,無不交織著中西方關系和對于這一關系不斷的定位和闡釋。如今,意識形態的東西方冷戰已經結束,雖然據亨廷頓說,取而代之的成了文明或文化的沖突,但依然是西方與非西方之間的沖突。而在這一框架下,中國的一切問題最終也仍是要歸結為中西方關系問題的。
于是,可以認為,鴉片戰爭以來的中國思想史就是對西方的認識史,是對中國文化的再確認史,是對其是否適應于現代化工程的重估史,合而言之,就是中西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史。或許是由于其間淤積了太多的心理創傷,蓄養了太多的仇恨,在對待中西方文化關系上,我們一直堅持一種二元對立性思維,它甚至沉淀為一種民族無意識:在19世紀我們的目的是“制夷”“西用”(用西),在20世紀是“反帝”;我們以“第三世界”自居,我們期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篤信傳言中的“中國世紀”,等等。但在一個全球化時代,在以脫歐和川普民粹—民族主義為標志的反全球化將中國推到一個經濟全球化領導者位置的新時代,曾經具有某種歷史必然性與合理性的中西文化二元對立思維便愈益成為中國之更好地參與全球治理的絆腳石了。
習近平總書記在不久前召開的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號召我們總結好中國經驗,為解決世界性問題提供思路和辦法,實現“由特殊性到普遍性”的思維轉換。中西文化二元對立思維是一種將中華文化僅僅限制在特殊性層次上的思維,而不知道既往的中華文化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既是歷史的也是當代的,即是說,不知道中華文化既是特殊的,也是普遍的,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中西文化二元對立思維是自我矮化的思維,不僅妨礙中華文化的世界性作用的發揮,也阻礙我們生活于其中并不斷對之加以創新的當代文化對全球文化的建構。是時候該辨明二元對立思維的是非春秋了!
本欄目是我邀請學界同人對中西文化二元對立思維的一次學理分析和價值重估。雖然文章各有理路和關切,但它們共同開啟了一種全球化思維:將中國置于世界,從而中國既是中國的中國,也是世界的中國;同樣,西方既是西方的西方,也是世界的西方。這樣意義上的世界不再是一種抽象之物,而是一種“國際”(黑爾德),一種“星叢”(阿多諾),一種“之間”(朱利安)狀態,一種永遠變動著的“表接”(articulation)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