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曉明
關于文化關系,現在流行的提法是“文化多元論”,安樂哲甚至認為倡導“文化多元論”是解決亨廷頓提出的“文化沖突”的出路[1]。多元論是對中西文化二元對立思路的超越。然而,多元論應該說更多是一種觀念或態度,它并不是一種可操作運用的解決文化間平等互異關系的有效理論與方法。在人類學之后,最有效的方法是媒介學領域麥克盧漢的邊疆(frontier)理論,只是它一直沒有受到關注。
一
中西二元對立的思路,是將中西文化進行整體的、靜態的比較。其實,中西不是兩個靜態、分割、獨立的文化體,中西文化本身及其關系的復雜,遠遠不是二元對立的單一思路所能支撐的。
首先,從各自對對方定位的不對稱,可以看出中西二元對立存在位差的復雜性。西方看待中國,存在歐洲中心論,研究界往往只是將中國作為一個想象中具有“異國情調”的“他者”。[2]然而,中國看待西方,提出了“西學為用”,研究界不是將西方想象為“異國情調”的“他者”,而是高度認同而稱之為“西洋文明”。對于中國,西方是作為參照,而不是作為想象。中西方彼此定位與認同上的差異,潛藏了西方與中國處于不同文明階段的問題。中國主要是以一個落后的農業文明的面目出現,而西方則是以先進的工業文明的面目出現,此中存在有時間性的位差,對比中多少就已經包含了先進與落后的這樣一種內在規定,包含了簡單的價值論上的比較。
中西二元對立的思路,看似具有普遍性,而落實到各種具體層面,人們就會發現,它只能作為一個局部的思路與方法。因為中西社會與文化本身都是演變體,兩者歷史進程不同,制度文化、物質文化與觀念文化各有不同階段性的復雜性,特別還存在互相吸取與影響的融合,中西兩種文化無法被視為靜態的、整體的模式或類型,而二元對立的思路,就是將兩者設定為靜態的、整體的不同類型。
事實上,有時中西文化差異之大,甚至找不到聯系,或者存在的是錯位關系,它們之間的比較,就引發出一個概念,那就是“可比性”。所謂“可比性”,就是強調在具體范圍、層次的合理有效對比,而沒有實質聯系的對比,則被視為不具有“可比性”。這就意味著,并不是西方與中國兩個不同的地方的現象,都能夠進行對比。一些沒有實質聯系的現象會被認為缺乏“可比性”。例如將希臘神話與中國神話做比較,法國漢學家雷米·馬修認為,是不具有可比性的。他說:“在我看來,在這一研究領域,把中西之間拿來比較似乎欠穩妥”;因為“在文化和宗教背景截然不同且毫無關聯的情況下……這種方法并不適用。”[3]擴大觀之,其實將農業文明階段的中國文化形態與西方工業文明階段的文化形態對比,也存在“可比性”不強的問題。
若將步入工業文明階段的中國文化與西方工業文明階段文化對比,如何?這又會出現第二個層次的復雜性,那就是文化互動與文化融合,已經瓦解了二元關系本身。如許倬云教授在《我者與他者》一書所說,“中國大陸與臺灣,都早已卷入西潮,于是西方文化,已為今日中國人視為主流,‘他已轉化為‘我,而中國文化本身,竟已遭擯棄。”[4]這給二元對立的“可比性”出了難題。兩邊的文化并非靜態分割,而是互動的。我們都知道工業革命之前,中國遠遠領先于西方,西方吸取了大量中國的發明。李約瑟在其《文明的滴定》中就列舉了中國的造紙與印刷術的西傳,還有中國蒙古族將馬鐙都帶到西方。當然更大的“融合”,則是中國近現代開始吸取西方工業文明。20世紀文化理論家們會將“融合”的文化,視為第三方的文化。
霍米·巴巴提出兩種文化“混雜”形成“第三空間”,斯圖亞特·霍爾認為,移民形成的是不同于原居住國文化與現居住國文化的“第三種文化”等觀點,已被廣泛接受,成為共識。許倬云先生也證明,“一個領域的文化與另一個領域的文化相融合時,新的文化綜合體,已不是原來任何一方的生活方式,而是另一種生活方式”[5]。這種觀點都是同一立場,即認為融合的文化,成為瓦解掉二元關系本身的第三種文化。
對中西二元對立思路的第三個否定,來自文化的多維度以及文化的叢生狀態,文化不是二元對立論的線性或單一分割的狀況。文化不只是觀念文化,還包含制度文化與物質文化等,觀念文化往往是依附于物質文化與制度文化的。而二元對立思路,恰恰主要是觀念性的文化,甚至對雙方的觀念文化首先有了預設與價值論的認定。制度之間顯然并不是對立關系,西方也經歷有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等形態,中國也有資本主義萌芽,還有改革開放對發達資本主義制度的吸取。而物質文化更不涉及價值論,技術本身的復制,就說明了這一點。
二元對立更多發生在觀念文化領域。當然語言在中西方的不同,是無可爭議的客觀現象,中國是象形的方塊漢字,而西方是字母文字。然而觀念文化方面,則很難說兩者存在對立的客觀性。因為所有認為中西對立的觀點,都同時又受到了挑戰。比如,對中國沒有哲學的說法,在西方內部,就有法國社會學家與漢學家葛蘭言在他的《中國思維》中提出了反駁,他認為“古代中國,其實更應該說是一種哲學———它擁有一種偉大的智慧。這種智慧是通過具有各種特色的著作表現出來的,而很少是通過理論概念闡述的形式表達出來的。”[6]盡管中國確實沒有“哲學”一詞,它是吸取西方的,但中國有它的哲學方式與哲學思想。德國漢學家顧彬說:“任何一種真正的理解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7]而二元對立的預設,本身卻是簡單化的。
文化是叢生的、多維的,而之所以會形成二元對立思路,一是由于我們習慣將文化理解為觀念文化,存在這種局限;二是現代性的產物,如同鮑曼所描述的非理性作為理性的棄物。可見,二元對立的方法論本身,就是一種切割思維,存在明顯的問題。
二
20世紀首先是人類學改變了二元對立思路,使不同文化體獲得平等地位,從而進入文化多元視野建構。人類學開啟了一種放棄本文化本位的立場,而以他者自身的參照系來審視其他文化的模式,它也瓦解了歐洲中心的立場。人類學的興起帶來少數族裔文學在西方的流行。然而所謂少數族裔依然是一種少數與多數的二元對立的知識形態。
人類學以同一于對方的立場看待對方的文化,一定程度上化解了二元對立,同時也弱化了兩種文化的彼此參照性,降低了文化間的互動。而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的邊疆理論,則強化文化的互動關系,即依據對方的不同,來反觀自己。麥克盧漢所說的邊疆,就是一種互為界面的平行關系。它針對很多界面,不只是針對民族文化體,也包含了民族文化體間的界面關系。例如,他明確指出加拿大作為美國的邊疆,是美國認識自身的界面;反過來,美國也是加拿大的邊疆。因為邊疆的價值是用作一種界面,不同國家、民族的文化互為界面,只有通過其他界面才能認識自身的環境。顯然,繼人類學之后,媒介學成為新的文化平等的知識力量。媒介提供的是非意識形態的技術視角,麥克盧漢揭示了電力媒介的生態有機性,建立其平行存在之間的聯系。
媒介的界面性,在時間上,形成不同時段的界面,在地域上,形成不同地區與國家的界面,而在大的文化體之間,也形成互為邊疆的界面,中西文化是麥克盧漢總在論及的話題。兩者互為邊疆或互為界面,彼此成為看見自己環境的鏡像。西方是中國文化的鏡像,中國也是西方文化的鏡像。麥克盧漢甚至認為兩者之間的戰爭,也是最好的獲得教育的機會。這是因為,麥克盧漢認為,“邊疆(frontier)的價值是用作一種界面(interface),一種繼續不斷變革的復雜過程,它能夠大大加強人的感知能力和成長能力”。[8]他甚至進一步強調,“不同世界之間的邊疆,它提供的對話和互動過程,能夠使有關的世界更加豐富。其中任何一個世界內部,都不可能產生那樣的對話和互動”[9]。在媒介理論看,中西文化則形成新型互動。麥克盧漢的邊疆理論不只于人類學的平等,而凸顯文化的互相吸取,單邊文化因此會在邊疆關系中變得更加豐富。它遠遠超越了簡單的二元切分,它對文化關系進行的是動態描繪,打破了二元對立的靜態描繪,瓦解了二元對立的理性切割思維。
麥克盧漢的邊疆理論,提供了破解二元對立思路的有效途徑。確實,反對二元對立不能靠喊口號或表態,也不能只依賴于西方世界少數研究中國的漢學家的發聲,而必須有新興學科提供科學有效的認識范式來支撐。人類學之后,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的邊疆理論,無疑為文化間的平等、合理與豐富的生態關系的確立,提供了有效的工具。
諾貝爾文學獎2008年的得主勒克萊奇奧,受聘南京大學法語系名譽教授,他曾在其《巨人》扉頁上,將此書獻給秦始皇,這是他在借助其他界面文化,豐富自己的文化。
荷蘭萊頓大學的漢學研究世界著名,漢學家高羅佩研究中國的硯臺這種東方的物質文化,他還研究中國的性文化,這不僅與福柯的《性史》對邊緣文化的關注有共同性,還是對作為二元對立中的他者的中國的邊緣文化的關注。麥克盧漢的邊疆理論,可使二元對立視野中的邊緣文化、低等文化,真正獲得強有力的平等的界面支撐,真正恢復文化的叢生的狀態與有機形態,因為它能實現關聯中的互相豐富。
20世紀觀念社會被技術社會終結,觀念文化本身,如同意識形態,處于衰落之中。而麥克盧漢的中性的界面理論,更適合當今的知識形態建構與文化間關系的處理。二元對立的思路,不應持守,然而停留于口號式的反對或表態,也是不夠的。麥克盧漢的邊疆理論對此形成了有力推進。
注釋
[1]岳黛云、安樂哲對話:“關于多元文化的思考”,見岳黛云主編:《跨文化對話》,35期,三聯書店2016年,第25—36頁。
[2]劉文玲:“人類學視野下的中國鏡像”,見岳黛云主編:《跨文化對話》,35期,三聯書店2016年,第184頁。
[3]雷米·馬修:“我研究中國文明的路徑和方法”,見岳黛云主編:《跨文化對話》,35期,三聯書店2016年,第42—43頁。
[4]許倬云:《我者與他者》,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140頁。
[5]同[4],序言Ⅺ。
[6]同[2],第185頁。
[7]方維規主編:《思想與方法:全球化時代中西對話的可能》,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3頁。
[8]米歇爾·麥克盧漢:《麥克盧漢如是說:理解我》,何道寬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頁。
[9]同[8],第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