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佳音
拜讀吳秀明老師主編的新著《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研究》(以下簡稱《史料問題研究》),就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自走進浙江大學中文系以來,吳老師經常耳提面命,他在課內課外透出的學術思想與感悟之精華,仿佛都凝結在這部65萬字的論著中。我知道,一部書的容量最大也不可能寬大無邊,作為吳老師的學生,大約更容易見微知著,讀出老師慣有的高屋建瓴逼視對象的風格。每逢我等學子的學習、寫作碰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或鋪張太過、找不到研究的核心,老師最常做的,就是以深厚的學養底蘊、開闊的思維視野,準確地拎出那一團亂麻當中最重要的一根“線”。在筆者看來,這部論著最具特色和價值的,首先即在于此。
當代文學史料,何其龐大繁復,又何其凌亂瑣碎。正如魯迅先生所言:“中國文學史,研究起來,可真不容易,研究古的,恨材料太少,研究今的,材料又太多。”[1]吳老師自歷史文學(歷史小說)評論和研究始,經歷了大量的一線文學批評、文學思潮、文學史與學科研究后,再進而從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這既是厚積薄發,也乃水到渠成,對史料的理解自然而然地站在一個整體系統的高度,同時又對文學史料搜研和真實還原有著近乎嚴苛的自我要求。正如他在數年前出版的另一部論著《中國現當代文學史與生態場》中所言:“我們與研究對象之間近距離的對話,是制約學科發展的不可改變的因素,也是構成它與其他學科差異的最主要標志。”[2]“作為只有幾十年歷史的當代文學,一方面,它應在嚴謹扎實的學術規范的導引下,逐步建立起本學科的相對可靠的知識系統,否則便很有可能使研究走向虛蹈的誤區;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希望它因為強調了學術的累積,而失落掉關懷現實與關懷人文的寶貴傳統,將這門有著強烈生命質感的學科變成一種書齋里的思想游戲。”[3]吳老師不但以文學親歷者的身份珍惜著作為歷史實存的史料的豐富性和鮮活性,而且還以歷史編纂者的思維理念捍衛著與史料具有內在關聯的當代文學學科的獨立性和自洽性。
或許是這樣的學養和積淀,《史料問題研究》在緒論開頭就用不無冷峻的筆觸寫道:“我們認為這一切對當代文學史料來說僅僅開了個頭,帶有‘啟動性質,實際上在成就的背后存在不少問題,離人們的期待和學科的要求還有很大的差距。”[4]這話乍聽似乎讓人有點沮喪,但冷靜一想,卻頗有一語驚醒夢中人之感。現今的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早應甚至早已脫離了“以論代史”“以論帶史”的窠臼,也開始超越了發掘一條不為人知的史料即可撼動學科根本的初級狀態,而擺在我們面前的最急迫、也是吳老師此次論著中所做的核心工作,就是如何“從史料再出發”,使之在原有基礎上有進一步的推進。史料工作者如何認識、發掘、甄別、整理、闡釋史料,如何與之形成雙向能動、互滲互融的對話關系,這也就成為史料研究工作的關捩所在,自然,也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的極富生命力的一個新的學術生長點。“今天講當代文學史料,不是回到一般‘史論結合或‘論從史出的思維層面,而是主要強調突出在現有理論思想和認知的高度以及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推進‘史料與‘思想或曰‘事實與‘意識之間的互滲互透,以達到在較高平臺上的動態平衡,求得研究工作的新拓展。”[5]在這樣的視域下開展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研究,無疑是具有前沿性的,它是吳老師站在學科前沿對當代文學的一種思考。由之,這部《史料問題研究》的價值與分量,亦已不言自明。
就我自己而論,拜讀吳老師主編的這部論著的過程,正是我抽絲剝繭、找到那根當代文學史料問題最核心的“線”的過程。如何在浩如煙海的資料當中尋求一叢史料的坐標和價值?如何將史料研究與文學批評打通,使之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乃至更早從延安開始一直延至當下?更進一步地,如何在回答以上兩個問題的同時,卻不以來自研究者的某種特定的歷史觀強加于人,拋去對思想闡釋的過分依賴?這是我很關心的,也是很困惑之處。《史料問題研究》以分合有序的上下兩編的構架,對此做出了很好的解析:上編“當代文學史料的存在與敘述”,以公共性文學史料、私人性文學史料、民間與“地下”文學史料、期刊社團與流派文學史料、通俗文學史料、臺灣文學史料、書話與口述文學史料、版本史料、選本史料共九個大類,細致、全面又明晰地對當代文學史料的多種多樣的形態進行爬梳;下編“當代文學史料若干專題探討”,則筆鋒一轉,擷取出其中的幾個關鍵點,包括史料研究的歷史觀問題、史料研究與政治關系、史料研究與現代科技、史料研究與實證及文化研究、史料研究與文學史編寫、“文代會報告”和“潛在寫作”個案分析、現代文學館中的當代文學史料,并以這些關鍵點為圓心,層層展開,不僅在上編的基礎上對整體當代文學史料的樣貌做了凝練和總結,而且避開了對歷史觀本身的描摹。這樣上下編相結合,先以史觀之轉化、范式之變革對同一類型的史料進行觀照;繼而,又圍繞與思想史、文學史、學術史以及當下文學研究和學科建設等若干專題,以問題為導向,構建“整體完整”的當代文學史料體系,并由此及彼做深入的探討。如此這般,就使史料研究不僅超越了“為史料而史料”,甚至超越了“真實還原史料”這樣簡單、狹隘與平淺層次,而具有了“史料學”的品格。
為了說明這一點,在此,筆者不妨抽取上編第九章“版本史料”,以此作為例證,略做分析。提到版本,更加為人所熟悉的概念是存在于古代文學范疇的“版本學”,當代文學似乎不甚了之,其研究的意義和價值往往有意無意地被遮蔽了。而《史料問題研究》從史料存在的實際出發,卻明確地指出:“由于社會政治、文化心理、藝術審美、傳播載體、印刷技術發展變化等多方面因素,當代文學版本不但量大類多,而且還呈現出了為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版本所沒有的紛繁復雜,各種版本之間主要不再限于個別文字上的歧義,而是更多涉及其所生存的時代社會以及作品的整體思想藝術”[6]。這也就告訴我們,當代文學領域的版本問題,它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學術問題,而是已延展和拓寬到了當代社會生活的各方面、各個領域。正因如此,所以,研究當代文學版本需要勾連以上所述的諸多要素;反過來,當代文學版本的生成,也成為版本所處的意識、話語、時代等完整“生態場”的極好映射,有關當代文學版本研究的意義與方法,尤其是不同于古代文學范疇“版本學”的意義與方法,也就自然而有效地凸顯出來。第九章用四節近四萬字的篇幅,從現代文學的“重印”說起,探討了封閉語境下意識形態對作家作品的內在改造、外在規范等;又選取了新時期這樣一個既有開放性又有復雜性的階段,在意識形態逐漸后撤的話語環境中,作家一方面重拾對藝術的追求,一方面又漸漸開始受到市場與媒體的沖擊,作品出現了“更豐富繁復”[7]的文學版本。在最后一節,引入了一個頗具巧思的切入點———“茅獎”修訂版的修訂。茅盾文學獎作為“中國當代文學最高獎”,其毋庸置疑的權威性是由評獎條例明確指認的,“茅獎的評委陣容確保了該獎項的學術權威性,而其組織體制則保證了其政治權威性,獲得茅獎對作家而言具有雙重意義”[8]。如此,與“茅獎”相關的諸多文學作品,因何落選、因何獲獎,都具有更深層的研究意義;其中最耐人尋味的是,其中兩部作品———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和陳忠實的《白鹿原》,以重新修改后的“修訂版”獲得了茅盾文學獎。因何修改,改在何處?相較于許多研究文章將“茅獎”做專文探討,或是與作協和文學制度放在一起研究,“茅獎”修訂版不僅可以作為版本研究的一眼絕妙窺鏡,同時也令茅盾文學獎研究與更具豐富性的研究向度發生關聯,極大地擴充了茅盾文學獎研究的層次與場域。
網絡時代的到來伴隨著瞬息萬變的版本生成與湮滅,第九章也未忽略。它在第二節“新時期以來的再版、修訂版與電子版”中總結了網絡文學的“潛版本”、集體寫作現象,點出了網絡文學電子初稿到網絡版再到紙質版的獨特生產過程。基于上述情況,作為一名生長在網絡時代的“80后”,筆者還聯想到了當今出版界的熱點亦是痛點———“電子化”,指的是報紙、雜志和文學作品直接以電子版本發行,以便讀者在“電子書”等終端上進行閱讀和存儲。過去紙質書僅限于精裝和簡裝、印刷質量優劣,并不能引起讀者過多注意,在“電子書”誕生后漸漸變得突顯甚至尖銳。讀者的閱讀感受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新興的硬件終端顯示的內容不再限于文字和圖畫,視頻、配樂等也可進入文學作品的呈現。材質,成就了新的版本。現今的一些網絡文學作品為了適應電子終端閱讀,已經在結構、篇幅和敘述節奏等方面做了相應的調整和妥協,而隨著技術的變革,如若大膽預測,未來電子閱讀對傳統紙質出版行業產生了極大的沖擊和顛覆性的重構,部分仍然富有市場價值的文學作品或許會發生“電子化”再版也未可知。正如該節文末所說,“計算機寫作和出版產生的版本問題盡管已經存在,但似乎還沒有到被認真關注的時候,它也缺乏必要的理論和研究范式的支撐。但隨著當代文學史敘述對象的趨近,這個問題將越來越成為一個迫近的現實問題。”[9]
在第十三章“當代文學史料研究與現代科技”中,吳老師還詳細論述了與上編既有聯系也有區別的“電子化史料”。如果說“電紙書”是在需求推動下促生新的技術,那么“電子化史料”就是“科技改變生活”的明證。當然,這一章的論述與其說史料總結,倒更傾向于當前性和前瞻性的體現;提出了許多頗富意義的問題。如最后一節“有待關注的兩個研究向度”中,談及了“電子化史料建設亟須彌補和強化的三項基礎性的工作”[10],重點強調了借助現代科技對當代文學的文學創作和研究進行整理分類、對網絡文學進行搜集規范、對跨文化跨語際的文學史料的搜索和分析。除此之外,筆者認為還有一項重要工作,即如何在學科內處理電子史料和非電子史料的關系。筆者在日常研究和閱讀中觀察到,21世紀以前的報紙、雜志過刊,極少有電子化的版本[11],想必受到了“千年蟲”病毒的影響,也有時間較遠的過刊收集不便、查閱需求較低的原因。不同的存在形態和存儲介質,勢必加大史料統一保存和查閱的難度。如要求非電子史料向電子史料統一,將會產生巨大的工作量,何者承擔、范圍多大,都難以決策;但若保持現有狀況,當代文學的史料收集整理工作又因此產生割裂。類似種種,必將是今后史料工作中所要面臨的迫切問題。
作為首個以“中國當代文學文獻史料”申報并獲準立項的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之結項成果,《史料問題研究》無論從容量與分量還是創新與創見,都值得我們引起重視。筆者以為,緒論中提出的三方面的學術追求,在論著中都得到了較好較充分的實現:“一、全面系統地對當代文學史料做了歸納、梳理與整合”;“二、在強調文學史料重要性的同時,也重視現代理論思想尤其是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立場觀點、思維方法的作用,并通過彼此的對話與互證,努力在更高層面上激活文學史料,對其進行觀照、審視和把握”;“三、不僅注重歷史意識和崇尚信而有證,而且融入了強烈的前沿意識”[12]。可以說,《史料問題研究》不僅是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一部厚重之作,同時也是聯結當代文學歷史與當下的一座橋梁,更是構建“當代文學史料學”的一塊重要基石。吳老師自謙此書“力爭使史料研究帶有某種‘史料學的品格”,筆者卻覺得,以這部論著為始為架構,開展真正進入并構建“當代文學史料學”的研究工作,為期亦不遠矣。
注釋
[1]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講》,《而已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80頁。
[2]吳秀明:《中國現當代文學史與生態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頁。
[3]吳秀明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5頁。
[4]同[3],第4頁。
[5]同[3],第22頁。
[6]同[3],第252頁。
[7]同[3],第263頁。
[8]同[3],第272頁。
[9]同[3],第271頁。
[10]同[3],第406頁。
[11]如《文藝報》的電子版本自2004年6月23日始,《人民文學》的電子版本自2008年第1期始。以上數據來自“中國作家網”官方發行的電子版本,并不包括網友自行錄入的電子版本。
[12]同[3],第29—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