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過文本細讀,重點評析畢飛宇長篇小說《推拿》中關于盲人群體書寫敘事藝術的得失,認為作者對盲人世界的勘探和展示存在作家主觀介入意識過強帶來的三大藝術缺陷:其一,人物個性“盲目”地求同存異造成盲人身份界限的模糊化;其二,“人的立場”產生的文本裂隙導致小說思想意涵的概念化;其三,全知視角的“失效”導致小說語言轉向一種邊緣化的敘述。
關鍵詞:《推拿》;敘事藝術;介入意識;藝術缺陷
作者簡介:張偉(1993-),男,漢族,四川省成都市人,文學碩士,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1-0-02
《推拿》被認為是當代文壇首部以盲人群體為題材的文學作品。作家以細膩敏銳的筆觸,將目光聚焦到長期被人們忽視的社會邊緣群體——盲人身上。小說主要講述了沙宗琪推拿中心九位盲人推拿師在現代商業社會下的人情世態和心靈訴求。首次涉足盲人題材,畢飛宇堅守一貫的現實主義立場,采取“始于零度海拔”的還原式敘事藝術。這一概念是他在談及《平原》的鄉村敘事提出的,即從源頭開始寫,以一個孩子的目光從最基本的生活寫起。總的來看,畢飛宇對盲人世界的勘探與展示,采取的還原式敘事策略包括三個方面。
第一,以細膩綿密的筆觸書寫盲人日常生活的常軌常態,呈現盲人紛繁復雜的生命景觀。
小說中的王大夫是著墨甚濃的主要人物之一。他有情有義、能伸能屈、有責任、有擔當。和小孔戀愛后,人生目標變得單純而明確:“好好工作,湊足錢,回家開個店,早一點讓心愛的小孔當上老板娘。” [1]然而他的內心又潛伏著跋扈恣睢的一面。弟弟賭博欠債,他以自戕的殘忍手段趕走三個收債人,成功“化解”家庭債務危機。同為盲人,張一光是“硬生生地插進來的,他是闖入者”。[1]他是瓦斯爆炸的幸存者,付出的代價是他的雙眼。告別了健全人的世界,又無法融入盲人的生活,張一光陷入孤立絕緣的生存困境。極端殘酷的人生經歷滋生極端變態的人生哲學。他將在推拿中心的工資作為嫖資頻繁出入于洗頭房,把小姐稱作“愛妃”,把嫖看作“翻牌子”,在放縱性欲的溫床中做著“皇帝”夢。
小說將不同經歷、不同性格的盲人推拿師匯聚到沙宗琪推拿中心這一狹小逼仄卻又容納百態的日常生活舞臺,他們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夢想與野心、尊嚴與隱疾交織碰撞,奏響了盲人的生命之歌。
第二,以人文關懷的精神立場凸顯盲人群體自尊自強自愛自立的人格,獲得尊嚴確證的安撫。
《推拿》的一個重要主題是尊嚴, [2]畢飛宇以越軌而犀利的眼光深入盲人微妙敏感的人性世界,揭示盲人內心的隱疾以及與健全人之間的精神隔膜,彰顯盲人對于尊嚴的堅決捍衛。小說中的盲人盡管出身不同,閱歷不同,文化參差,性格各異,但他們都有一顆堅硬而柔軟的自尊心。都紅是一個典型例子。一次向殘疾人獻愛心的大型慈善晚會演出中,她發揮失常,幼小的心靈遭受重創。觀眾的掌聲以及主持人編造的苦情故事讓她看清了演出的虛偽。這次演出成了都紅內心揮之不去的恥辱,她無法容忍尊嚴被冷漠傷害,毅然放棄音樂之路,轉而選擇中醫推拿。后天失明的小馬眼睛看上去和一般的健全人并沒有任何區別,在一次乘坐公共汽車時引起司機誤會,要求自覺補票,小馬丟不起那個臉被迫下車。從此拒絕了一切與“公共”有關的事物,小心翼翼又十分固執地維護著盲人的尊嚴。
在一次訪談中,畢飛宇說“我從盲人身上充分感受到了人的尊嚴感,這和當下的中國呈現出極大的反差。” [2]《推拿》對于盲人尊嚴的書寫引發了讀者的廣泛共鳴,形成關于小說主題至今最被普遍認可的接受視野。
第三,以抵抗和接納健全人的價值秩序緩解身份認同的焦慮,展示盲人群體心靈搏斗的過程。
弗洛姆指出人的存在的二律背反,即人面對生死、實現生命潛能的要求與實際上不可能全部實現的深刻矛盾。[3]畢飛宇敏銳而深刻地察覺了盲人面對身份認同的焦慮,在主流價值下徘徊不定,既無奈的排斥和反抗,又不自覺的妥協和認同。
心高氣傲、精明能干的沙復明一方面對于主流社會和商業都市有著強烈的批判性認識,一方面又對社會的規則、價值采取默認和接納態度。在愛情與婚姻問題上,他要求苛刻,“一定要得到一份長眼睛的愛情。” [1]他借助于健全人的眼光沉溺于都紅的“美”,“與其說是都紅的‘美吸引了沙復明,不如說是導演對‘美的贊嘆吸引了他。” [1]都紅不幸遭遇斷指事故,推拿中心的兄弟姐妹出于同情和憐憫伸出援手募捐。她不愿讓感恩報答變成一生的重負,于是就像當初放棄鋼琴演出一樣離開推拿中心。與其說是都紅重蹈命運的覆轍,不如說推拿中心的其他盲人推拿師不自覺地陷入了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念的漩渦。“因此,盲人在自強不息反抗命運時,似乎注定沒有辦法擺脫健全人主導的俗世力量的牽扯,他們只能艱難地跋涉在反駁正常人與皈依正常人之間。” [4]
畢飛宇宣稱自己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他將現實主義理解為還原式的寫作,即 “始于零度海拔”的寫作。畢式的寫實主義是介入式的。他說,“我了解我自己,我的介入的欲望非常強,我渴望介入生活,既然是這樣,我在寫作上必然會出現調整,那就是放棄原先的小說模式。” [5]同時,他在訪談中經常表達由于強烈的介入意識而產生的焦慮情緒和矛盾心態。他說,“讓作者退位,我的小說從來都不是這樣的,我不愿意。從這個意義上說,雖然我一直在自說自話,說自己如何寫實,其實,我從來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現實主義作家。” [5]細讀《推拿》,小說對于盲人世界的勘探與呈現,由于介入意識過強存在某些藝術缺陷值得深思。
第一,人物個性“盲目”地求同存異造成盲人身份界限的模糊化。
回顧自己的創作經歷,畢飛宇坦言“《推拿》是我一拍腦袋就決定要寫了”,[6] “我太熟悉盲人了,以至于我忘記了盲人與常人的異。我是‘求同存異的。” [2]在作者強烈的主體介入意識下,這種還原式敘事藝術更多地關注盲人作為“人”的共性而較少涉及盲人基于“盲”這一生理缺陷所形成的個性特征。
畢飛宇把尊嚴問題作為小說的一個宏大主題予以展示。遺憾的是,除此之外,讀者很難從盲人身上看到更多的個性特點。從某種意義上說,盲人成為了作家展示尊嚴的一種道具,難以避免地抽離了盲人本身具有的外在特征和精神內核,造成盲人與健全人身份界限的模糊曖昧。
作為一名追求藝術突破與創新的作家,畢飛宇顯然意識到文學形象的典型塑造與個性呈現帶給作家的挑戰,“在個性與共性之間,作家如何去選擇,去呈現,這是小說的難點之一。沒有特殊性,小說里的人物將毫無意義,可是,沒有普遍性,小說里的人物同樣沒有意義,起碼沒有大的意義。老實說,在這個分寸之間,我也是個小學生。” [7]小說中的盲人塑造個性與共性的把握失衡,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小說的藝術質感。
第二,“人的立場”帶來的文本裂隙導致小說思想意涵的概念化。
文學作品中“人的立場”蘊含著作家的人文關懷。現實社會中對于盲人這一弱勢群體,社會理應伸出援手,讓他們步入生活正軌。畢飛宇也強調過這一點。另一方面,畢飛宇又不無悲觀地認為“社會大眾對于盲人的同情,其實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6]這暴露出小說中“人的立場”的可疑和悖論所在——強調“人的立場”的同時造成“盲人立場”的缺席。“人的立場”不應只有抽象意義上的“人”而抽離特定的寫作對象盲人。
不難發現,“人的立場”視域下的主題思想隱伏著矛盾沖突。這種矛盾是作家注重以“經驗真實”和人文關懷的介入意識參與小說文本并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因素。具體而言,畢飛宇在小說敘事上將正常人與盲人世界二元對立,形成矛盾沖突的張力,以此消解 “人的立場”的可疑性。人物對立與情節沖突設置既使小說主題——書寫盲人尊嚴流于概念化,又造成小說出現文本裂隙:故事情節松散、主次情節混亂、人物長度和思想深度受到制約。有學者指出,《推拿》未能完成由中短篇向長篇小說的圓融轉換。[4]這或多或少削弱了小說的思想意涵和藝術深度。
第三,全知視角的“失效”導致小說語言轉向一種邊緣化的敘述。
自《玉米》推出開始畢飛宇宣稱作出敘事視角的新嘗試,形成所謂的“第二”人稱敘事視角。這里所說的“第二”人稱,并非傳統敘事學中的“第二人稱”,它帶有作家強烈的個人色彩。“簡單得說,是‘第一與‘第三的平均值,換言之,是‘我與‘他的平均值。” [8]縱觀小說文本,畢飛宇在很大程度上采用的仍是全知視角,或者說,小說未能完全擺脫傳統 “全知全能”視角的“權力誘惑”。試看下面一例:
怎么會這樣的?怎么就這樣了?王大夫本來已經決定了,把弟弟的賭債還給人家。可是,也就是一念之差,他沒有。這個荒謬的舉動是他王大夫做的么?他怎么會做出這種事來的?他今天的舉動和一個流氓有什么區別?沒有。 [1]
可以看出,小說語言確實隱含著小說人物的心理獨白或意識流,但更為明顯的是敘述者的臧否之聲,甚至干預和壓抑了前者。敘述者可以任意進入人物內心發表議論,作出評價。有學者亦持此看法,認為“它的敘述角度和語言卻是偏向抽離的上帝式全知,即第三人稱,有許多判斷式的敘述。” [2]因此,所謂的“第二”人稱或許是畢飛宇巧妙且曖昧的說辭,新人耳目的背后是理論實踐的乏力與脫節。
小說中全知視角反映出作家采用一種以己度人的情感介入方式,試圖以自己的敘述推翻盲人與常人在具體歷史語境下的圍墻,代盲人張目,為社會解蔽。而在全知視角的操控下小說語言難免轉向一種邊緣化的敘述,即盲人之外的盲人敘述。畢飛宇說,“藝術的困境和光榮就在于,有時候,它創造了‘新世界,有時候,它勇敢地站在了‘新世界的對立面,義無反顧地和常識站在一起。” [9]這種藝術困境,在《推拿》中無疑呈現得十分明顯。有意思的是,盲人推拿師江建軍曾發文指責小說過于以偏概全,或引起讀者對盲人推拿、盲人推拿師、盲人群體三方面的誤讀,并對此深表憂慮。
結語:作為國內首部以盲人群體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應該說《推拿》有不容忽視的文學史意義。小說確立了盲人群體書寫的新范式,為當代文學的盲人題材創作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藍本。然而,優秀的文學作品固然在于寫什么、怎樣寫以及為什么這樣寫,但更在于寫得怎樣,即用什么樣的價值立場、情感取向反映什么樣的人物生活,表達什么樣的時代精神。就《推拿》而言,作家在典型塑造上個性與共性的把握失衡,應該克服;小說意蘊上過于強調“人的立場”導致主題表達的概念化,應予以反思;敘述視角上采用全知敘事無法立體的透視盲人,應得到提升。總之,小說敘事藝術上基于介入意識的強度問題留下了頗多值得探討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文本之外,它帶給人們對盲人命運的思考是深遠而沉重的。
注釋:
[1]畢飛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2]黃念欣,畢飛宇.簡單、豐盈,清澈、深邃[J].中國作家,2001
[3]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2005: 220.
[4]華金余.〈推拿〉的“推拿”與對〈推拿〉的推拿[J].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13(1).
[5]沈杏培,畢飛宇. “介入的愿望會伴隨我的一生”——與作家畢飛宇的文學訪談[J].文藝爭鳴, 2014 (2).
[6]岳巍.畢飛宇說〈推拿〉:我們一起走進沒有光的世界[N].《華夏時報》,2008-11-1.
[7]王雪瑛.〈推拿〉:以明亮穿越黑暗[N].新聞晚報,2008-12-03.
[8]畢飛宇.玉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
[9]張均,畢飛宇. 通向“中國”的寫作道路——畢飛宇訪談錄[J].小說評論,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