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樺
(湖北經濟學院地方法制研究中心,湖北武漢 43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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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法典編纂中的財產性人格權研究
黎 樺
(湖北經濟學院地方法制研究中心,湖北武漢 430205)
人格權商品化現象沖擊了經典民法體系中人格權與財產權的二元分立結構,進而威脅人格權在民法典中的獨立品格,我國《民法總則》對此也缺乏明確規定。有必要通過提出財產性人格權理論并構建相關法律制度的形式,化解這一威脅。美國法上的“公開權”制度和日本法上的“商品化權”理論為財產性人格權制度在中國的建立提供了有益經驗。我國《民法總則》有必要對專屬性人格權與財產性人格權的并立做出原則性規定,在我國民法典分則中,則要以我國民法典中人格權獨立成編的形式實現兩類制度的區分:專屬性人格權以一切人格利益為客體,與生俱來,無須取得,不能轉讓或繼承,以精神損害賠償為主要救濟方式;財產性人格權以標識性人格利益為客體,通過主動或被動的方式取得,可以轉讓或繼承,以經濟損害賠償為主要救濟方式。
民法典;人格權商品化;財產性人格權;專屬性人格權
在我國民法典編纂過程中,人格權是否有必要在民法典中單獨成編的討論再次受到關注。從民法權利體系的角度來看,將人格權單獨成編的觀點實際上嚴格恪守了傳統民法體系中人格權與財產權的二元分立論,人格權所專屬的一系列特性使其有必要予以單獨成編。然而,在當代社會語境中,卻存在一個威脅人格權若干專屬特性的法律現象:人格權的商品化。換言之,伴隨著社會發展,自然人的姓名、肖像或其他人格標識開始得到商業化利用,由此產生了遠超出一般人格利益的商業價值。這一商品化現象沖擊了民法二元權利體系的建構基礎,從而使得人格權獨立成編的理論正當性遭到削弱。在我國民法典制定過程的一系列學術探討中,學界顯然對此問題缺乏足夠的重視,在2017年通過的我國《民法總則》中,人格權的商品化問題也未能在其第五章“民事權利”的相關規定中得到回應。基于此種思考,筆者提出財產性人格權的概念,目的在于實現對人格權商品化問題研究的路徑重構,進而使人格權商品化問題的研究得以融合于人格權體系,消弭其對人格權在民法典中單獨成編所產生的負面影響,重塑人格權的獨立品格。
學界對民法典中如何對人格權內容進行規定存在兩種傾向:一種認為人格權法應獨立成編,另一種則認為人格權更適合規定于總則“自然人”章節中,并于分則“侵權責任法”編中對人格權侵權問題進行相關規定。*參見楊立新:《對民法典規定人格權法重大論爭的理性思考》,《中國法律評論》2016年第1期。贊成對人格權單編立法的學者強調人格權在民法權利體系中的特殊地位,*參見王利明:《我國未來民法典中人格權編的完善——2002年〈民法典草案〉第四編評述》,《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事實上,即使我國未來實現了人格權編于民法典中的單獨設置,也早已不屬于國際上的“創舉”,早在2003年,烏克蘭便通過了人格權獨立成編的民法典,這是全球至今唯一一部人格權單獨成編的民法典。參見梁慧星:《中國民法典中不能設置人格權編》,《中州學刊》2016年第2期。而主張以“自然人”章節或“侵權責任法”編對人格權進行保護的學者認為,作為人格權客體的人格利益與自然人人格本身不可須臾分離,因此更適合放到“自然人”章節進行統合規定,并在侵權責任法中對其侵權問題予以規定,而不適合單獨成編的觀點。*參見梁慧星:《民法總則立法和理論的若干問題——2015年10月15日四川大學法學院講座》,http://www.chinalaw124.com/lilunyanjiu/20151024/12866.html,2016年12月12日訪問。筆者贊同人格權單獨成編。*參見黎樺:《人格權的基本體系與立法結構》,《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6月15日,第5版;黎樺:《專屬性人格權與財產性人格權分離論——基于人格權商品化研究之探討》,《湖北社會科學》2015年第10期。然而,目前的人格權研究對反對其獨立成編的代表性觀點回應并不充分,尤其是人格權商品化這一現象,它“直接沖擊到了傳統民法理論中人格與財產二元權利體系的構建基礎,使人格權與財產權之間原本清晰的界限變得似乎模糊起來,二元權利體系因此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藍藍:《人格與財產二元權利體系面臨的困境與突破——以“人格商品化”為視角展開》,《法律科學》2006年第3期。目前的人格權理論并不能正面消解這一困境,從而使得人格權獨立成編的觀點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一)人格權商品化的概念思辨:商品化的是人格還是人格權
概而言之,人格權之所以能與財產權相并立,在于它有如下特性:其一,人格權具有固有性,其顯著區別于財產權的相對性;其二,人格權具有專屬性,這顯著區別于財產權的可轉移性;其三,人格權以人格利益為客體,這顯著區別于以財產利益為客體的財產權;*參見楊立新:《人格權法專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8頁。其四,人格權在行使方式上具有被動性,即僅在受到侵害時請求保護,這顯著區別于財產權的主動性。*參見[日]五十嵐清:《人格權法》,鈴木賢、葛敏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頁。然而,在人格權商品化的情況下,人格權不再具有固有性和專屬性,而是可分離、可轉讓的;人格權也不再僅以人格利益為客體,而是包含著巨大的財產利益。在權利行使方式上,人格權也不再僅體現為消極排除他人的侵害和干涉,而包含了積極利用人格獲取商業價值的特點。*參見王利明:《論人格權商品化》,《法律科學》2013年第4期。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人格權商品化現象令人格權的上述全部專屬特性都受到了顛覆,人格權的行使開始呈現出似乎與財產權無異的特性,以至于人格權獨立成編的技術性基礎受到了根本性的沖擊。贊成人格權獨立成編的學者如果不能回應人格權商品化帶來的這一技術困境,將很有可能在未來制定我國民法典的若干討論中喪失話語權。
嚴格地說,人格權商品化的實質其實是人格符號或人格標識的商品化,*參見齊曉丹:《論公眾人物的人格權商品化》,《法律適用》2015年第4期。換言之,通過將自然人的肖像、姓名、顯著身體特征進行商業化利用的形式,獲取商業價值,被“商品化”的并不是人格權本身,而是人格符號或人格標識。正因為如此,有些學者謹慎地使用了“人格標識商品化權”或“人格商品化權”的表述,而非“人格權商品化”的表述。*使用“人格標識商品化權”的論述,參見楊立新、林旭霞:《論人格標識商品化權及其民法保護》,《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使用“人格商品化權”的論述,參見馬俊駒:《人格和人格權理論講稿》,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不過,筆者于本文中基于符合學界一般語境的考慮,仍然使用了“人格權商品化”的稱呼。明晰商品化的對象為“人格符號”或“人格標識”而非人格權后,就不難闡明,人格權商品化問題其實并不足以構成對人格權固有性、專屬性和非財產性等特性的全面顛覆。
首先,有些人格符號或人格標識是可以商品化的,有些則永遠不能商品化。那些“基礎性或內在性的,對于自然人人格的維護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人格利益,*楊立新:《人格權法》,中國法制出版社2006年版,第29頁。諸如生命、健康、身體等,永遠不可能被商品化。除此之外,根據所處社會發展階段和社會風俗的不同,有些人格利益僅在某些地域具有部分商品化的空間,如性的自主利益,根據中國的社會善良風俗,它就是顯然不可能被商品化的。其次,退一步看,即便那些可以商品化的人格利益,也并不見得對所有自然人均有商品化的價值。多數情況下,只有在可識別程度較高的公眾人物身上,人格利益才會因為商品化而產生巨大的商業價值,*參見施啟揚:《從個別人格權到一般人格權》,《臺灣大學法學論叢》第4卷第1期;周奧杰:《人格權及其在民法典中的體例位置》,《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8期。對于普通自然人而言,他們要么根本無法獲取商品化的機會,要么在商品化之后,其商業價值也極為有限。最后,人格利益在商品化之后,并不意味著其非商品化人格利益的喪失,而只是出現了專屬性的人格利益和財產性的人格利益的并立,以公眾人物姓名商品化為著名商標的“李寧”為例,該姓名在商品化后,李寧本人其實仍然保有對該姓名的非商品化權利,只不過在“李寧”這一姓名上派生出了商品化的權利而已。從這個角度來看,人格權的商品化并不意味著原非財產性的人格利益的消滅,而只是實現了“權能的有限讓與”,*洪偉、鄭星:《試論人格權的商品化》,《浙江社會科學》2008年第12期。這有點類似于著作權上“著作財產權”與“著作人身權”之間的關系,著作權所有人即便將其財產權進行了讓與,也依然保有作品署名等著作人身權。
(二)財產性人格權:人格權商品化的制度歸屬
上述分析表明,人格權商品化其實有著顯著的有限性特征,即商品化客體的有限性、商品化主體的有限性和商品化權能的有限性。*參見黎樺:《專屬性人格權與財產性人格權分離論——基于人格權商品化研究之探討》,《湖北社會科學》2015年第10期。這種有限性決定了人格權的商品化其實并不會產生對人格權固有性、專屬性和非財產性的全面侵襲。換言之,人格權商品化其實只是在純粹的人格權與純粹的財產權之間產生了一個“過渡地帶”,使人格與財產的權利“二分法”體系呈現出了復雜性,其并未造成這一基本結構的根本顛覆。從法理學角度來講,真正被商品化的其實并不是人格權本身,而是人格權“所體現的利益后面的物質屬性”,“權利所體現的物質后面一定有以某種形式存在的物質內容,要真正認識權利,就必須明確具體地確定這種物質內容”。*童之偉:《論法理學的更新》,《法學研究》1998年第6期。換言之,“人格權商品化”的提法,本身就混同了權利和權利所代表的物質利益,進而產生了人格權本身而非人格利益被商品化的錯覺,以至于消解了人格權獨立于財產權的品格。
因此,民法典編纂中的人格權立法問題,需要通過制度構建的形式厘定人格權商品化的邊界,進而使其一方面能適應人格權的當代發展趨勢,另一方面又能與固有性、專屬性、非財產性的經典人格權體系形成明確分野,從而不影響人格權的獨立品格。正是在這一思維背景下,筆者提出了“財產性人格權”的概念,即因為主動或被動地將特定人格符號、人格標識用于商業用途而產生的,可以轉讓或繼承的,具有財產性利益的權利類型。目前學界較為相似的提法是“商品化人格權”,*參見任丹麗:《論商品化人格權的立法規制模式》,《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2年第6期。其與筆者所界定的財產性人格權在內涵上具有相類似的旨趣。
筆者認為在未來我國民法典的人格權單編立法中,要確立一種專屬性人格權與財產性人格權并立的權利結構,前者恪守經典人格權的固有性、專屬性和非財產性等特性,后者則因應時代需求具有可轉讓性、主動性和財產性。通過這種權利體系的重構,未來我國民法典的人格權編既可以回應人格權商品化的問題,又能將人格權與財產權的交融限定在必要的邏輯結構之內,從而捍衛人格權的獨立品格。這種權利體系的構建邏輯其實與經典財產權理論中的物權與債權二元結構頗為類似。其實,在典型物權和典型債權之間,存在很多中間形態,如地役權、不動產租賃權、擔保物權等等,它們“只不過是物權性更強一些還是債權性更強一些的區別而已”,*黃俊輝:《論物權債權二元結構的邏輯矛盾》,《理論月刊》2009年第10期。但是,這并未影響物權的獨立品格,而只是在物權體系中構建起了“定限物權”這一部分具有一定債權屬性的權利體系而已。財產性人格權與專屬性人格權的關系也與之相似,即通過刻意的“模糊策略”,令民法的權利結構不受傾覆。
事實上,放眼國外民法制度,雖然并不存在財產性人格權的提法,但多個國家的民事立法都通過解構人格權體系的形式,構建起了與財產性人格權相類似的權利名稱。如美國“公開權”與“隱私權”的分立,日本的“商品化權”與傳統人格權的分立,它們均類似于筆者所說的財產性人格權與專屬性人格權的關系,可以稱為一種人格權保護的“雙重權利模式”。中國之所以目前在立法上并沒有采納此種人格權類型化模式,是因為在比較研究中更偏好德國的“統一權利模式”,即并未在人格權體系下分離出有關財產性人格權的具體界限。
(一)美國的“公開權”制度
美國并不存在一個所謂的人格權保護體系,而是通過寬泛的界定隱私權概念的形式,實現對各種人格權的保護。因此,在美國,諸如肖像權、姓名權等各種人格權侵權行為,都是以隱私權保護的形式進行法律上的調整的。然而,隱私權保護的路徑面臨與大陸法系的經典人格權理論同樣的問題,即難以以商業價值度量人格利益。正是基于對人格利益的商品化價值予以認可的角度,美國司法判例逐漸在隱私權之外衍生出了所謂的“公開權”制度。
美國以“公開權”保護的形式實現對人格權商品化問題的回應走過了三個發展階段。*參見陳龍江:《美國公開權理論發展史考察——以經典案例為線索》,《北方法學》2011年第2期。在第一階段,美國判例通過“精神痛苦”的形式提高隱私權侵權的賠償標準,即認為侵權行為損害了權利人的精神,進而主張賠償。這一做法實際上是以偷換概念的形式變相承認人格利益的商業價值,即在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衡量上攤平人格利益商品化之后增加的經濟價值。在第二階段,從1953年的Halen案判例開始,“公開權”得以提出,確認了公民對姓名、肖像等人格利益進行商業利用的權利。*參見前注⑦,五十嵐清書。在此判例中,“公開權”被確認為一項“有財產價值的請求權”,*Haelan Laboratories v, Topps Chewing Gum, 202 F. 2d 866 (C.A.2.1953).但此階段的“公開權”尚不能脫離隱私權成為一個獨立的訴因,即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依附于傳統的人格權制度。在第三階段,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司法實踐逐漸承認“公開權”作為一個獨立的訴因予以提起訴訟,這標志著隱私權與“公開權”在美國成為劃分人格權非商品化與商品化的權利界限,后者旨在保護每個人對其所擁有的或被轉讓的人格利益予以公開的價值,具有一定的財產權屬性。*Nimmer. The Right of Publicity, 19 law & Contemp. Probm 203,2 16(1954).
(二)日本的“商品化權”理論
在日本,亦存在與美國法相類似的人格權劃分方法,即將人格權劃分為主動人格權和被動人格權,后者恪守人格權的防御屬性,即主要以排除第三人的侵害為主要權利保護形式,而前者又被稱為“商品化權”,保護權利主體對人格利益的積極利用及產生的相應經濟收益。從日本主動人格權的發展歷程來看,它實際上是對美國“公開權”制度的本土化,上世紀六十、七十年代的日本學者伊藤正己、阿部浩二對美國“公開權”制度的相關介紹以及日本“賽馬名稱案”、“粉紅女郎肖像案”等司法實踐均對日本“商品化權”理論的產生和發展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參見張鵬:《日本商品化權的歷史演變與理論探析》,《知識產權》2016年第5期。
然而,日本的“商品化權”并未如美國的“公開權”一樣,形成完全體系化的制度。一方面,“商品化權”提法在日本學界的認同度遠高于實務界,另一方面,“商品化權”并未完全形成與傳統人格權并立的地位,而是在司法實踐中以依附于經典人格權的形式存在。在商品化權遭受侵害的情況下,日本司法實踐中認為可以同時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和經濟損害賠償,而前者的理論依據脫胎于傳統人格權理論,這與美國司法實踐截然不同。美國法對于人格利益遭受侵害的場合,認為應當按照隱私權和公開權的救濟分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和經濟損害賠償。換言之,按照日本“商品化權”的實踐,它的性質其實是在經典人格權基礎上包了一層財產性權利的“外殼”。*值得注意的是,日本的“商品化權”理論除了在人格權體系內進行探討外,還包括物之影像和名稱的“商品化權”、虛擬角色的“商品化權”等內涵,因此,日本的“商品化權”除人格權的性質之外,還具有商標權的性質。參見上注,張鵬文。應該說,日本“商品化權”仍在人格權體系內部,并不是像美國法那樣將其從隱私權中分離。
(三)啟示與反思

我國學者的這種研究傾向可能與德國的“統一權利模式”更貼近我國學者的大陸法系思維有關。但是,這種傾向卻存在以下兩方面的問題。其一,與“雙重權利模式”相比,“統一權利模式”無法精準地劃分人格權商品化與否的邊界,從而產生一個誤解,即人格權商品化是普遍性的,以至于認為它完全消弭了人格權的獨立品格,從而對人格權與財產權二元分立的經典民法體系產生消極對抗作用。其二,更為重要的是,在德國民法典體系中,人格權并沒有單獨成編,換言之,在德國的民法學語境中,即便人格權商品化造成人格與財產的權利二分法結構的徹底顛覆,也無損于德國民法典的精密邏輯。而在中國,贊同人格權法獨立成編的學者往往又是“統一權利模式”的信徒,全然忽視這其間存在的理論差異。因此,筆者認為,在我國民法典的編纂已然開始的今天,只有建立起一個與傳統的專屬性人格權并立的財產性人格權制度,才能既系統地回應人格權商品化的發展趨勢,又無損于人格權法獨立成編的內在邏輯。
(一)人格權獨立成編及其結構重塑
無論是我國人格權商品化的實踐發展,還是美、日對建立一個專門的人格權類型以回應人格權商品化問題的探索,均顯而易見地表明,如欲在我國民法典的編纂中實現人格權單獨成編,捍衛人格權的獨立品格,就必須建立起財產性人格權與專屬性人格權相并立的新型人格權結構,而這與我國目前的主流人格權體系理論并不符合。在傳統人格權研究中,傾向于把人格權簡單劃分為一般性人格權與具體性人格權,前者是指公民享有的一般人格利益,包含人格平等權、人格獨立權和民法上人格自由權三方面的內容,在立法中主要通過憲法的權利保護條款和人格權立法的原則性條款來實現;后者則是一般性人格權的具體化和規范化,如生命權、健康權、姓名權、肖像權、隱私權等,在立法中主要通過民法上人格權立法的具體法律規則實現。*此處筆者對人格權類型化研究的總結參考了楊立新教授的主張。參見楊立新:《人格權法專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還有的學者認為,除了一般人格權與具體人格權之外,還應通過在民法典之外以單行法的形式確立一系列的“身份性人格權”,如消費者人格權,勞動者人格權,殘疾人人格權等。參見黎樺:《人格權的基本體系與立法結構》,《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6月15日第5版。不過,這一觀點主要涉及人格權單行法中的類型化問題,其實并未改變民法典層面一般人格權與具體人格權的簡單劃分標準。2017年出臺的我國《民法總則》,也采取了上述人格權結構,該法第109條規定“自然人的人身自由、人格尊嚴受法律保護”,這是對一般人格權的確認;第110條則規定“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姓名權、肖像權、名譽權、榮譽權、隱私權、婚姻自主權等”各項具體人格權受到保護。對于人格權商品化問題,我國《民法總則》采取了回避的態度。
為了回應人格權商品化問題,上述人格權類型化結構需要精細化,即應當將具體人格權進一步劃分為專屬性人格權與財產性人格權,二者客體不同、取得方式不同、救濟方式不同,自然也應當設置相異的規則分別進行制度構建。在未來民法典的體系安排上,首先,有必要在我國《民法總則》中對專屬性人格權與財產性人格權的這種結構安排作出原則性規定;其次,要堅定地以人格權獨立成編為原則設計基本結構,并在人格權編中分設“一般人格權”、“專屬性人格權”和“財產性人格權”各章。其中,對財產性人格權的規定應以如下三大特征為綱:在權利客體上,局限于標識性人格利益;在取得和轉讓方式上,要求主動取得,且可以轉讓;在權利救濟上,準予請求經濟損害賠償。
(二)財產性人格權的客體:標識性人格利益
專屬性人格權的客體可以涵蓋一切人格利益,財產性人格權的客體則是有限的,僅局限于具有商品化可能的“標識性人格利益”,如姓名、具有顯著性的其他名稱、肖像、具有顯著性的身體特征等等。具體來說,標識性人格利益排除了如下幾種不具有商品化可能性或正當性的人格利益。其一,與自然人人格須臾不可分的人格利益,如生命、健康、名譽、榮譽等,這些人格利益要么不可能通過讓與獲得經濟利益(如榮譽),要么一旦讓與將意味著自然人人格本身的喪失(如生命),換言之,它們與自然人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其二,依照社會善良風俗不適合商品化的人格利益,如人身自由、性自主、婚姻自主等,這些人格利益本身具有可讓與、可商品化的可能,但基于公序良俗,它們的商品化過程通常意味著道德滑坡,與之相對應的若干職業也通常不被公法的強制性規范所認可,如娼妓、奴隸等屬于非法職業。其三,依照權利本身的性質不具有商品化的可能性,如隱私權,自然人具有公開自我隱私的權利,但一旦披露,“隱私”之實便消失,轉化為知識產權等具有其他性質的權利,此時,人格利益的商品化直接轉化為其他非人格權。*比如將自己的性隱私予以披露的“木子美”事件。“木子美”在作品《遺情書》中公布了其性隱私,這一行為其實與主動將人格利益商品化的做法無異,但此時,她公開隱私的行為使作為人格利益的“隱私”直接滅失,作為專屬性人格權的隱私權直接轉化為相應的著作權,所以不能認為此時存在財產性人格權。
從當前社會人格權商品化的發展趨勢來看,目前可以成立財產性人格權的典型人格利益主要包括如下兩種。其一為姓名或具有顯著性特征的其他名稱,如筆名、藝名、綽號、昵稱等。尤其是公眾人物的姓名或名稱,一經財產性人格權加以保護,將“煥發”出巨大的經濟利益。其二為肖像或依照社會善良風俗可以商品化的其他身體特征,如模特的長發、手、腿、整體外部輪廓等。
(三)財產性人格權的取得方式:主動取得并可以轉讓
專屬性人格權的人格利益是與自然人本身處于共生狀態的,因此,對于生命健康權、性自主權等權利,它們一經自然人出生便與生俱來,無須取得,也不得轉讓。也正因為如此,專屬性人格權的行使具有被動性的特征,即主要體現為防止其他人對其人格權的侵害。財產性人格權則需要一個取得的過程,需要權利人通過將其可商品化的標識性人格利益公開使用的形式取得財產性人格權,這便使財產性人格權具有可轉讓、可繼承的特征,如授予特定組織將其姓名作為商標使用,由此產生的財產收益也自然能由其后代繼承。財產性人格權的上述特性使其在被動的防御其他人對其人格權侵害之外,還具有主動利用其人格利益的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在通過取得或轉讓的形式獲得財產性人格權的情況下,并不必然意味著該人格利益的專屬性人格權的喪失,而有可能是在同一人格利益上產生了專屬性人格權與財產性人格權的競合,這取決于財產性人格權的取得是“主動取得”還是“被動取得”。在權利人通過積極主動的手段將其姓名、肖像等標識性人格利益予以商品化時(如授予某企業作為商標使用,用作商業廣告形象等),專屬性人格權在相應范圍內得以轉化為財產性人格權,前者在相應范圍內滅失,二者并未發生競合,權利人在主動取得的范圍內只能主張其財產性人格權,而不能主張專屬性人格權。然而,如果權利人是通過被動的形式取得權利,如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其姓名或肖像被作為商業用途,此時便發生了專屬性人格權和財產性人格權的競合。權利人既可以主張因為標識性人格利益被迫披露于公共視野時的專屬性人格權侵權損害賠償,又可以主張其標識性人格利益因為商品化所獲得的財產性人格權侵權損害賠償。
(四)財產性人格權的救濟:主張經濟損害賠償
專屬性人格權在遭受侵權時,除請求停止侵害之外,主要以精神損害賠償的形式予以救濟,不能請求經濟損害賠償。財產性人格權在遭受侵權時則可主張經濟損害賠償,但不能請求精神損害賠償。

專屬性人格權與財產性人格權在權利客體、取得方式、流轉性、權利內容、救濟方式上的區別可以通過綜合列表(見表1)表達。筆者認為,這種新型的人格權二分法邏輯應當成為未來編纂我國民法典的人格權編時的核心立法技術。“人格權法的目的就是要讓人們活得更有尊嚴。人之尊嚴與榮耀及其享有尊貴與榮耀的權利,理應是人類社會法治的發端與目標。”*王利明:《人文關懷與人格權獨立成編》,《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基于此,可以毫不夸張的說,人格權的商品化是當代人之尊嚴與榮耀的新光輝,人格權法理論與制度的研究,有必要切實回應這一新興問題。當然,也應當理性地看到,商品化并不會損及人格權的專屬性與固有性,“對所有的人的法律人格的承認,即使像馬克思所說的那樣作為承認商品所有者基礎的商品經濟消亡了,作為人格權主體的法律人格的平等今后也會越來越受到重視,而絕不會倒退的”。*[日]星野英一:《私法中的人》,王闖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頁。因此,在對人格權商品化問題予以制度回應的同時,又需要劃定其邊界,確保其無損于人格權獨立于財產權的品格。基于財產性人格權與專屬性人格權并立的理論分析與制度構建,恰恰能夠精準地回應這兩方面的需求。希望筆者的這一論述能為我國民法典中人格權編的制定提供一定的指引,也希望我國財產性人格權的研究能繼續細化和發展。

表1 專屬性人格權與財產性人格權的主要區別
(責任編輯:徐瀾波)
黎樺,湖北經濟學院副教授,湖北經濟學院地方法制研究中心主任,法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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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7)08-00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