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熙堪卓
(一)
路過孜木寺之前,扎西多吉把手里提的野兔和野雞用路邊扯下的亂草裹起來,再使細麻繩纏了一圈,這樣廟里的喇嘛阿旺就再也看不出他扎西多吉腰間掛著的是什么了。
那管小口徑獵槍他是藏不住了,只有立著拎在右腿邊上,反正孜木寺在道路的下方,阿旺喇嘛是不可能看見的。
扎西多吉并不怕阿旺喇嘛,村里人大部分都不怕阿旺喇嘛,他是去年才來孜木寺掛單(指外來投宿或被許可常住的僧人)的喇嘛,外地來的年輕喇嘛,從年齡上講就已經(jīng)處于了劣勢,何況他在本村沒有一點點根基,只是因為手中拎著的獵物和獵槍,條件反射讓他有做賊的感覺。
至于孜木寺,它原本就是村里自己的苯教(藏傳佛教五大教派之一)小寺廟,雖然也有一兩百年歷史了,卻沒啥名氣,寺廟里喇嘛最多的時候也只有三四個。
六十年代運動一開始,那些苯波的喇嘛們斗的斗、攆的攆,孜木寺自己又無緣無故發(fā)生了一場大火,被燒得只剩下精赤赤的石墻,前兩年在村里的老年人們再三要求下,每戶人家投工投勞才湊合修成如今這番光景。
像扎西多吉這些個已到中年的人,對于修不修寺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他們最關(guān)心的是怎么樣能掙錢養(yǎng)家。
他們這群人如今是村里最能說得上話的人,時間剛剛好,年輕人沒有他們沉穩(wěn)有經(jīng)驗,年老的沒有他們體力好精力足,扎西多吉恰好又是這群人中最有能耐的人,因為會找錢,村里人不管年幼的年老的都挺佩服他的。
扎西多吉們在少年時期經(jīng)歷過運動,那時候他們見過喇嘛們脖子上掛著爛膠鞋、穿著裙子跪在地上被人啐唾沫,也是在那時候,他們幼年被爺爺奶奶和外祖母們所建立起來關(guān)于寺廟和僧人的一切神話都坍塌了。
按常理,喇嘛們應(yīng)該搞出一場驚心動魄的法事,給這些羞辱自己的凡人們一點深刻教訓(xùn),可是,那幾個喇嘛就那樣跪在烈日炙烤的滾燙礫石上,任隨那些村外人把自己當成牛糞一樣踩進了污水里,就連法力最高的巖窩活佛也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里,孜木寺也被貼了封條關(guān)閉了很多年。
人們對寺廟的熱切期望似乎就在那一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在梭坡,很多人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改為了頗有意味的文生、東升、紅兵、衛(wèi)紅、衛(wèi)兵……,扎西多吉自己也有個牛哄哄的漢名:楊興邦。
村里很多人都叫他興邦阿絨(叔叔)、興邦阿哥、興邦阿米(爺爺)……,除了扎西多吉的母親。
母親阿別是個固執(zhí)的女人,在扎西多吉還在懷里吃奶時,母親便帶著他到處轉(zhuǎn)經(jīng),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大轉(zhuǎn)經(jīng),跨越兩個自治州,圍繞墨爾多神山大轉(zhuǎn),據(jù)說這樣的一次大轉(zhuǎn)可以赦免人們此生犯下的多重罪孽,尤其像扎西多吉這種自小就拿石塊砸四腳蛇玩的頑劣孩子。
幼年時每年母親會帶著他去轉(zhuǎn)墨爾多神山,轉(zhuǎn)村里的護法松日神山,只要扎西多吉稍有懈怠,母親的牛皮繩會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身上。扎西多吉有些厭煩母親的固執(zhí),甚至在運動時期,阿別也會獨自偷偷去轉(zhuǎn)墨爾多神山,她認為這座神山是賜予她生養(yǎng)扎西多吉的恩主,阿別只有扎西多吉一個孩子。
阿別很討厭村革委會主任給扎西多吉起的這個漢名,扎西多吉在為自己這個名字神氣活現(xiàn)時,阿別說他是硬把豬嘴筒子往自己臉上貼的公騾子,搞得扎西多吉哭笑不得。
母親的固執(zhí)讓扎西多吉一度心理壓力很大,沒有人再搞封建迷信活動了,阿別的固執(zhí)只會把一家人拖入深淵,好在阿別為人和善,村里再活躍的積極分子也沒站出來指證過她。
她就那樣我行我素地偷偷轉(zhuǎn)著自己的神山,念著自己的佛經(jīng)。
(二)
運動開始后不久扎西多吉就不再懼怕母親的牛皮繩了,也是那個時候村里沒有孩子再害怕自己的父母,因為,梭坡距離縣城只有七公里,縣城的風(fēng)很容易吹進村子,孩子們都成了紅衛(wèi)兵小將,況且他們還是教導(dǎo)父母背誦語錄的主要力量,他們跟村革委會相互協(xié)作,比自己的父母顯得更加聰明和能干。
父母們?nèi)羰潜巢怀稣Z錄誰也別想踏出村子半步,就算距離不遠,進城沿途依然設(shè)有很多關(guān)卡檢查村民的路條(介紹信),在拿路條之前,你必須迅速地背出語錄,背不出就只有乖乖滾回村子去。
扎西多吉們瞪著父母說,你再打我,我就不教你背語錄了。每每這時候大人們總會像被戳漏了的氣球,高高揚起的手,氣急敗壞地從半空跌落下來。
在村里,關(guān)于背語錄有很多笑話,因為不會漢語,大伙基本靠自己理解的藏語同音字背誦語錄。
扎西多吉至今還記得,一個傍晚,大伙在曬麥場開批斗會,傻子阿寶流著鼻涕大聲背誦“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去爭取更大的勝利?!彼粡埧诘谝痪渚妥兂闪恕白永崭羯垊t,間幾棟惹……”這是梭坡人講的康方言,翻譯過來便是:老貓鉆進了荊棘籠里,尿了泡尿。
所有人都不敢笑,但所有人都想笑,那天晚上全村人都硬生生扭曲了自己臉,憋著笑拉著臉完成了批斗會。會議結(jié)束后人們路過每家每戶的窗口,幾乎都能聽見一陣炸雷似的哄笑聲,這讓原本沉悶憋屈的梭坡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歡樂氣氛中,笑聲之后好多人家臥房中也隨即傳出了哼哼唧唧男歡女愛的潮水聲。
笑,真是奇怪的東西,它像一劑藥水,轉(zhuǎn)眼讓人們忽然就從渾噩的沉睡中發(fā)現(xiàn)了原來自己的身體是有欲望的,這些欲望被各種批斗會桎梏著,從來沒有那么大張旗鼓地招搖過。
村里還有個家中光景稀泡爛的婦女積極分子阿昌,她的笑話也源遠流長。阿昌是不祥女,她從出生起就開始克死她們孔夷家族的眾多族親,一年一個或是幾年一個,直死到這個家族最后只剩下她自己。除了她是不祥女外,在村里她一直被人瞧不上的,還有她的懶惰,阿昌家的日子是村里最拮據(jù)的。
可運動一來,因為阿昌認識幾個字也很積極,她瘋狂癡迷于語錄的背誦,就算自己根本不知其意她依然可以把偉人的語錄倒背如流,村革委會主任曾多次向縣里上報她的不俗表現(xiàn),她自己也十分享受這種被人關(guān)注的樂趣,轉(zhuǎn)眼她就變成了村革委會的香餑餑,經(jīng)常在主席臺上教大伙背誦語錄。每次開批斗會她都會把自己雜草般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破頭帕疊得四四方方搭在頭上,腳上雖然沒有一雙完整的鞋,但她都會盡力把腳上綁住鞋底的麻繩,纏了又纏,直到那半拉膠鞋底子像生根了似的貼在腳底板上。
一次開斗爭會,她拿著紅寶書滿臉正氣,義憤填膺地在臺上發(fā)言:
“林彪要狐皮(復(fù)辟),孔老二要狐貍(復(fù)禮),我們一根狐貍毛也不能讓他們得到。”然后她的綽號就變成了狐貍毛。
扎西多吉的少年時期,梭坡有很多這樣的笑話。
扎西多吉拗不過母親,阿別吵吵鬧鬧要扎西多吉主持村里重建孜木寺的事,扎西多吉心里是嘲笑母親這個年歲的迷信腦袋的,她們這個年紀的老年人對年齡和未來充滿了不安,沒有寺廟,她們就像失去了母羊的羔子,老是擔(dān)心自己的靈魂得不到妥善的轉(zhuǎn)世。她說她已經(jīng)忍了很久了,一個藏族死了能沒有寺廟的關(guān)照嗎?那是萬萬不能的。她可不愿意自己的來世投生為一只鴿子畫眉或其他什么動物,總有像扎西多吉這樣愛殺生的人會拿槍崩了她的小命。沒有寺廟和喇嘛,她感覺自己很容易投生到三惡道(藏傳佛教中六道輪回里靈魂轉(zhuǎn)世將去向三善道和三惡道)里去。
阿別就這樣固執(zhí)地跟兒子爭執(zhí),她以不吃飯、不喝水、不擠牛奶、不給莊稼薅草、大聲給外人嘮叨抗議。她是個農(nóng)婦,能使用的抗議方法就這些。隨后村里其他老人也加入了抗議的隊伍,孜木寺就這樣在抗議聲聲中被扎西多吉帶著村里人重新修了起來。
除了新年的鍋莊舞會,扎西多吉基本是不去孜木寺的。梭坡地處峽谷山區(qū),全村都修建在各種坡坡坎坎上。沒辦法,村里除了曬麥場,只有孜木寺門口有大大一塊寬敞平整的草壩子可以提供給村里舉行大型活動。曬麥場年生太久,圍墻快倒塌了,鍋莊舞會只能去孜木寺舉行。
扎西多吉跳鍋莊是村里拔尖的。別看他平常微胖的身材,圓乎乎的黑臉蛋子,高大魁梧的身形,圓圓的大眼睛,終日穿著一件沾滿汗?jié)n褪色的灰布襯衫,綠軍褲黑布鞋,胡子拉碴的,跟村里其他農(nóng)民沒啥區(qū)別,可是一到新年鍋莊舞會,那套平時舍不得穿的絳紅色毛呢藏袍、黑牛皮長靴、黑呢禮帽一上身,扎西多吉立刻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仿佛從故事書里走下來的帥氣人物。
跳鍋莊的扎西多吉很威武,鍋莊的舞步和好看的衣服把他變成了連自己老婆也刮目相看的康巴漢子,這一點誰也無法否認。
除了鍋莊舞會,扎西多吉不愿意去孜木寺。這究竟是為什么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可能是那場運動和以后不痛不癢的年月,讓他失去和寺廟交往的欲望,就像一個年歲漸長的老男人,沒有了跟女人親熱的愿望。
阿旺喇嘛是去年來到孜木寺的,扎西多吉也是從阿別的嘴里聽說的他是阿壩那邊的人,雖然只有25歲,可出家已經(jīng)有22年了,也就是說阿旺喇嘛3歲就進了寺廟。
阿別總是搖著轉(zhuǎn)經(jīng)筒嘮叨著,阿旺喇嘛來了,孜木寺更像寺廟了,沒有喇嘛的寺廟真像沒有嘴巴的茶壺,失去鳥兒的天空?。?/p>
對于阿旺喇嘛,扎西多吉倒不以為然,不管誰來到孜木寺他都無所謂,反正寺廟也空著,過去這些年來,除了搞副業(yè)賺錢,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打獵上。
扎西多吉喜歡槍,不管762半自動步槍、小口徑步槍、手槍、微沖還是上不了臺面的明火槍(火藥槍),扎西多吉都愛不釋手。
對他進行槍支啟蒙的是舅舅。舅舅過去參加過藏民團,到處剿匪,殺過人也受過傷,后來在縣里公安局當了局長,配著一把漂亮的手槍。
舅舅回家總是帶著兩桿槍,有時是氣槍和小口徑,有時是手槍和小口徑。
那時候,國家對槍支管理沒那么嚴,縣里的一把手們大多都有一把配槍。周末和假期回鄉(xiāng)舅舅時常約著扎西多吉去打獵,他們打過最大的獵物有盤羊、青羊、野豬。想打大家伙時舅舅就帶著那桿762,那些尖尖長長的子彈都是縣武裝部的朋友送的。
扎西多吉喜歡打獵,他身上背著的一直是那桿舅舅送給他的小口徑。他自己還有一桿氣槍,一桿老式的填裝火藥和鐵蛋的明火槍。三桿槍他都保養(yǎng)得十分好。帶著槍上山,小到野鴿畫眉大到野雞狐貍盤羊,不拘什么只要能打他就高興,他管打獵叫攆山,帶去的獵狗叫攆山狗。
其實,在梭坡,沒有誰可以被稱為最好的獵人。梭坡是河谷農(nóng)區(qū),梭坡人的本分是種地,人們種玉米、種小麥、種豌豆、花椒、梨、桃、蘋果、石榴等等等等。這里氣候好,往地里種啥啥都能開花結(jié)果,只要手腳不閑老天就會賞飯吃,完全不需要干打獵這么辛苦的營生。
所以打獵,只是扎西多吉的個人愛好。
他喜歡看著一只正要展翅高飛的野鴿,應(yīng)聲如一枚石子從古碉頂上一頭栽下來的成就感。他拾起它們時,它們的身體常還是滾熱的,圓圓的小眼睛就那樣睜著。他摸著那小小溫暖的尸體,像觸摸到了天空和野風(fēng),又像觸摸到了神秘的自然。他也喜歡看著人們享用他打回的獵物,交口稱贊扎西多吉是好獵手。
這倒不是說扎西多吉是殘暴嗜血的變態(tài)怪物。但獵物在準心的核準下應(yīng)聲倒地時的那種成就感,真不是一般人可以體會的,扎西多吉只知道這種快感真的讓人十分上癮。
(三)
阿旺喇嘛看見扎西多吉扭扭捏捏路過,笑著招呼大叔早安,扎西多吉應(yīng)景地點點頭。
扎西多吉躲著阿旺喇嘛是因為提著獵物從孜木寺路過,自己心里并不十分自在。
寺廟這種建筑十分奇怪,你若是看不見它并不會感到不適,你若是瞧見了心中便不由自主會提醒自己不要做出讓它不喜歡的舉動。扎西多吉很清楚,打獵殺生是寺廟絕對不喜歡的行為,為此,自己需得躲著寺廟和與它相關(guān)的一切,心里才會感覺踏實些。
扎西多吉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改名叫了楊興邦,那他距離寺廟和神靈應(yīng)該已經(jīng)很遠了。可是不知為何,只要路過孜木寺,只要看見阿旺喇嘛,他的心里便會不自在,他會忍不住把獵物藏起來,把槍也一并藏起來。
回到家里,他把獵物扔在院子里。兒子笑呵呵地跑回廚房燒水準備拔野雞毛。老婆仁珍把他迎回鍋莊,蹲在地上給他倒酥油茶撿饃夾菜,絮叨著村里誰家孩子要結(jié)婚了,女兒去幫忙做飯,大伙都在那家?guī)兔?,伺候多吉吃完飯自己還要繼續(xù)過去幫助準備明天婚宴的吃食。
多吉沒吭聲,他也沒空理會仁珍去給哪家?guī)兔?。他吃完飯得趕緊睡一覺。昨晚熬夜打野雞,路上又撞見一只野兔,追了兩三里才打到,他困極了。
他喝了一大碗滾燙的茶,又連續(xù)打了幾個哈欠,困意沖上腦門。
忽然,一陣凄厲哭聲從窗戶外傳來。他仔細聽了一下,是坡下鄰居阿昌在撕心裂肺哭喊著兒子名字。
對!就是那個過去綁著膠鞋底,曾是婦女積極分子的不祥女阿昌。
運動過去了,阿昌又變成無人搭理的喪家之犬了,家里依然是過去稀巴爛的光景,運動沒多久他的男人便得了怪病死掉了,死之前滿嘴里嚷著阿昌得罪了別人的家神,自己被索了命,口吐黑血便死掉了。
阿昌帶著兒子相依為命,始終因為懶惰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的。
扎西多吉和仁珍沖進阿昌家便瞧見了令人驚駭?shù)囊荒唬┻^院子走進房門,阿昌的兒子仰面躺在地上,夯土地上浸滿了鮮血。他的四周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圓根(圓根蘿卜),背圓根的背簍摔在旁邊,里面還有半簍圓根。
阿昌抱著兒子的腦袋,渾身是血大聲號哭著。扎西多吉看見阿昌的兒子后腦勺上插著一根銹跡斑斑的鐵爪釘,早就斷氣多時。
后來村里一直在傳說一件十分駭異的事,說其實那天阿昌在婚禮上給人幫忙,站在牛圈頂上洗菜時,她聽見了兒子呼喚自己的聲音,等扭頭瞧見兒子渾身是血站在樓下沖自己招手,阿昌用漢語低聲罵了句:“私娃子(四川方言私生子)娃娃,又跟人打架了!”追了出去卻不見兒子的蹤跡。她慌慌張張趕回家,發(fā)現(xiàn)兒子早就斷了氣,像是魂兒在中陰階段(人死后四十九天內(nèi))特特跑來給母親告別。
扎西多吉查看當時的情形,猜測是他背著圓根正在上樓,快到二樓時扶著木梯的手忽然抓空,樓梯太高,他仰面摔下來,倒在了立著抓釘?shù)牡厣?,被抓釘刺穿了后腦勺奪了命。
扎西多吉是不信這個傳言的。雖然他從沒問過阿昌其中的真假原委,但他知道阿昌是徹底垮了,整天瘋瘋癲癲地在村里亂跑,糊涂時看到街坊鄰居或是吐口水或是抱著人要親嘴,又或者清醒點便坐在家門口哭兒子,搞得仁珍不得不每天丟下家里的活計,要花大量的時間滿村去尋她。她是怕阿昌這樣魔怔了出意外。村里人都勸她別管了,說阿昌這個不祥人,終于把這一戶克滅絕了,這下她可以長長久久地活著了。仁珍卻不聽,依然像個執(zhí)著的母貓滿村搜尋著阿昌這只貓崽。
也是難怪,阿昌這族人,自她出生后,這一輩十一二個親人紛紛得了亂七八糟的病死掉了,只鬧心地剩下不大省事的兒子三十多歲好不容易說到一門親事,準備明年結(jié)婚。
扎西多吉讓仁珍去阿昌家?guī)蛶兔?。阿昌的丈夫降措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家大哥,雖然他不喜歡好高騖遠不切實際的阿昌,但降措大哥是個老實人,他打小就照顧自己的兄弟情誼,扎西多吉是不敢忘記的。
那年他失足掉進大渡河,是降措大哥奮不顧身跳下河去把他撈上岸的,為此降措還被河里亂石撞斷了右手兩個指頭。
阿昌嫂子精神不濟得有人給送飯,幫忙喂喂圈里的牛羊豬。
仁珍回來卻說害怕不敢再去隔壁,阿昌嫂子老在說自己年輕時頭腦發(fā)熱,放火燒了孜木寺,這下遭了報應(yīng),讓人聽著怪害怕的。當然,她也只是說說,貓母親哪能丟下自己的幼崽不管,害怕完了,她依然會拿著玉米饃或酸菜包子滿村搜尋阿昌的蹤跡。
扎西多吉忽然想起,孜木寺的那場大火,人們都以為寺廟是被雷擊或是其他原因燒掉的,原來是給婦女積極分子阿昌點著的。阿昌為啥要燒寺廟,沒人知道,反正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有點瘋狂,做出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給阿昌兒子辦喪事時,阿旺喇嘛過來念經(jīng)超度,說阿昌大嬸應(yīng)該把這房子還給原來的屋主人,我看到她家里有憤怒的白衣人。在梭坡,人們認為所謂白衣人便是人們各自的家神菩薩,家神負責(zé)護佑這一大家子的吉兇,也斷是不會去到別人家工作的,若是家人懈怠懶惰或令鍋莊不潔凈,必然招致家神菩薩的不滿。
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阿昌的房子是“四清運動”時強占了村里成分不好的一戶地主家的,原屋主家只剩下一個始終不肯進城的老阿婆,其他人都進了城當了國家干部。老阿婆一直跟阿昌要房子。阿昌死活不愿意歸還。阿昌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子,這房子可是她的命根子!
阿旺喇嘛說,阿昌家房里有塊白石頭,里面住著原屋主的家神菩薩,阿昌住進來后,人家的家神菩薩一直很不高興。
扎西多吉聽完阿旺喇嘛說這些,覺得很好笑,什么年代了還搞封建迷信這一套,什么白衣人憤怒,一定是村里嘮叨的老年人去寺廟念經(jīng)給阿旺喇嘛透露了這些老黃歷。
阿旺喇嘛攔住他,欲言又止地說了句,多吉大叔您別再殺生了,你身邊有眾多生靈惡意的怨念。
扎西多吉掏出一支煙,笑瞇瞇地對阿旺喇嘛說,你知道嗎?我是無神論者,無神論者不信迷信,呵呵!
無神論者是什么?
扎西多吉也說不清,這句話是文革時期他聽見革委會主任說的,這句高深莫測的話讓他覺得很是提勁兒。這些年,閑來無事時,扎西多吉自己私下曾對著墻上掛的苞米,樓上放著的脫粒機,天空中懶嗖嗖的白云,還有圈里的牲畜……偷偷的將這句話練過無數(shù)次,心里也默念過無數(shù)次。只是,他一直沒有機會將這話說給一個活人聽過。他扎西多吉可不是阿昌那樣喜歡在臺上拿著麥克風(fēng)炫耀的活寶。
當那天,他忽然對阿旺喇嘛說完這句藏在肚子里那么多年的話時,心里頓時一陣暢快,仿佛憋了很久的一個屁被自己痛快地放了出來,又像是多年的夙愿忽然就得以實現(xiàn)。這些話終于被人聽到了!他很高興自己輕快地撇下了阿旺喇嘛,以打贏了官司勝利者的姿態(tài)揚長而去。他仿佛是給阿旺喇嘛宣讀了一則公文,這個公文的內(nèi)容是:請不要小瞧農(nóng)民扎西多吉。
扎西多吉得意極了,高高興興扔下清瘦的喇嘛,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四)
最近這些日子,扎西多吉上山更加勤了,前段時間公社里的幾個鄉(xiāng)干部說多吉打的野雞很美味,盤羊肉炒著也好吃,問他還有沒有,有個老婆懷孕的還想買一些野味帶回去給城里的老婆補補身子。
母親阿別聽他說有人想給孕婦吃野味進補,搖著頭說都這個時候了,還不知道給沒出世的孩子積攢些福報,干什么造孽報殺生害命的事,啊嘖嘖!
說完趕緊去頂樓給扎西多吉這個專干缺德事的人點燈念經(jīng)去了。
沒有舅舅的762,扎西多吉自己發(fā)明了打盤羊的方法,帶著明火槍和小口徑一起上山,兩支槍都滿滿裝上彈藥,先用威力稍大的明火槍悄悄靠近獵物,近距離射擊,然后用威力較小的小口徑連續(xù)補射,雖然浪費點彈藥,但效果很好,僅去年一年他就打了三四只盤羊。
當然,像這樣偷偷的打獵,村里和鄉(xiāng)里不是不知道,但是熟口熟面,多吉在村里也算德高望重,加上大家也都吃過他打的獵物,誰都不好意思來給多吉談禁止盜獵的事。沒人理會自己,扎西多吉自然照打不誤。
多吉進山了,帶著雨衣干糧和他的寶貝獵槍,沒了762,多吉有明火槍和小口徑。
其實,多吉認為這個世界最傻的獵物應(yīng)該是松雞,夜晚山林里,只要用手中的高壓手電強光一照,包管它們暈頭轉(zhuǎn)向地跌下樹來,摔得七暈八素的只管撿著塞口袋里就行。
像這樣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狩獵,多吉并不十分喜歡,實在打不著東西,他才會去找松雞棲息的地方。
爬上梭坡山,接近那片原始森林時,天快黑了。
他鉆入山林。黃昏的林中散發(fā)著的腐葉土奇特的味道,風(fēng)吹過杉樹上垂掛著的條條松蘿,窸窸窣窣飄飄悠悠的。他深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產(chǎn)生出一種年富力強氣勢雄壯的良好感覺來。
扎西多吉計劃明天翻過松日神山去,如今的梭坡地界已經(jīng)很難看到盤羊的影子,除非自己肯花大力氣,翻過松日神山去更遠處看看。
說實話,像扎西多吉這樣膽大,敢獨宿這片原始森林的人,在梭坡并不多見。那些個小青年都是三三兩兩結(jié)伴進山抓松雞,頂多住一晚上。扎西多吉卻從來不找同伴,而且他在林中一呆就是十天半月的,這也是他在村里得到人們尊重的一個原因,膽大勇敢歷來為藏人所佩服。
入夜時分,林中會出現(xiàn)許多白天聽不見的奇怪聲響。多吉相信這是林中的小獸在偷窺他這個不速之客。他躺在杉木枝搭成的簡易窩棚里,邊喝苞谷酒邊琢磨行程。
酒是仁珍釀的。扎西多吉不喜歡喝縣城商店里賣的酒。他不相信那些做酒的黑心商人會比仁珍更在意他的身體。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人會像仁珍那樣給他選最粒大飽滿的玉米用來釀酒。他喝著仁珍手親手釀造的酒。那酒穿過肚腸,溫?zé)岬厝缤收淙彳浀碾p臂擁抱著自己。
雖然背硌得難受,可是,他面前是一大片絢爛的星空。他能清晰地看見窩棚外的天空里大熊座和仙后座在樹梢的空隙中悠閑地閃爍,鼻子里傳來陣陣泥土潮濕的清香和酒精的舒適,讓他覺得十分愜意。
窩棚外燒著一堆篝火,火邊坐著一個鋁制小茶壺,他伸手就可以往里加柴,在原始森林中防止篝火熄滅,遠比拿著槍穩(wěn)當多了。
困意翻涌,扎西多吉把星空關(guān)在了眼皮外面。
他做了個夢,夢中自己站在一片美麗的大湖邊,湖中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女人赤裸著身子在洗澡。扎西多吉只下意識地感覺,那女人很美,梳著一頭漆黑的長辮。他走上前從后面抱住女人,摸到她有一雙豐滿飽漲的乳房。多吉輕輕哼了一聲。女人轉(zhuǎn)過身來。他驚悚地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只有一雙空洞的黑眼窩,她的兩只乳房忽然變得很長,交叉著搭在瘦骨嶙峋的雙肩上。扎西多吉嚇得大吼“遮母”(活鬼),便從雨衣鋪就的樹枝床上驚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果真看見了一個女人。
她披頭散發(fā)赤身露體坐在篝火邊,肥胖豐碩的雙乳裸露著,不大的眼睛滴溜溜瞪著自己,她赤著腳渾身一絲不掛。
他有些尷尬,坐起身來驚奇地喊了一聲,阿昌姐你咋跑這里來了?
扎西多吉搞不清婦女積極分子不祥女阿昌是怎樣瘋跑到這片山林里來的。他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看錯。阿昌沒有穿衣服,她應(yīng)該是追著火光跑到這里來的。
阿昌眼神迷離望著獵人扎西多吉,嘻嘻笑著站起身來,她胸脯碩大而下垂,赤裸的身軀在月光和火光的照映下有些奇怪的陰影。她挪動著中年發(fā)福的身體,嗷地撲向扎西多吉。
阿昌像只赤裸的鼻涕蟲粘在扎西多吉身上,扯不開扳不動。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的緣故,扎西多吉感覺自己每次伸出手想推開阿昌,卻都只能抓到滿手柔軟津涼的肉體。他有些眩暈,鼻腔里充滿著一股母羊發(fā)情時才會有的特殊味道。這味道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只下意識翻身將阿昌按在了雨衣上,分開了她的雙腿。
從一陣狂亂刺激的眩暈中清醒后,扎西多吉驚呆了。阿昌似乎也從混沌的瘋狂中清醒了過來,她望著同樣赤身裸體的扎西多吉,尖叫著捂著裸露的胸口跑進了密林。
扎西多吉穿好衣褲,抱著頭蹲在篝火邊,窩棚已經(jīng)被他和阿昌壓塌了,如今他只剩下漫天星斗,一堆篝火、一個茶壺和兩把獵槍。
他狠狠扇了自己十幾個耳光,直到臉完全腫起來,嘴角汩汩冒血。
他,扎西多吉,五十歲了,有一雙聽話懂事的兒女,一個賢惠善良的妻子,一個幸福美滿人人羨慕的家。
這個晚上,他卻瘋子一樣睡了別人的老婆,還是跟自己一起長大好兄長的老婆。
就算降措大哥早逝,但在他扎西多吉心里,這個曾經(jīng)那樣關(guān)照愛護自己,憨厚的鄰家大哥,一直就活在他心里,從來沒有忘記過。
你一定是中邪了,扎西多吉,你中邪了!
他對著漆黑的夜空聲嘶力竭大吼起來,恍惚間一顆晶亮亮的星急速穿過枝柯向天邊奔去。
若是扎西多吉也能像那顆星一樣向天邊逃去該有多好?
他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對!阿昌大嫂一定是出現(xiàn)在了夢中。他對著手背狠狠咬了一口,血從那顆尖利的虎牙下安靜地流了出來,鉆心的疼。
扎西多吉,你完了!
他收拾好自己的行囊,用茶壺里的大茶水澆滅了火堆。
扎西多吉恍恍惚惚在林中走了一整夜。
清晨,他走到山梁上,全身已經(jīng)濕透,這一切不知是露水還是云霧的功勞,他的周身只剩下肩上挎著的兩桿獵槍,其余東西盡數(shù)不知所蹤。
太陽剛從東方升起,溫暖地照耀著梭坡。
他遠遠看見村子里升起了炊煙,在那些炊煙下方,每戶人家都有一個用石塊和泥土堆砌的院墻,每天的這個時候,陽光都會柔和地舔舐著墻縫里的灰塵和墻頭碼放整齊的木柴,天空清澈透亮,這季節(jié)恰是梭坡最好的季節(jié)。
他看見了仁珍。他伸出手想捋捋仁珍額頭上蓬亂的頭發(fā),嘴里喃喃念叨,你真美,跟我相親時第一次見到你一樣的好看。仁珍紅著臉,嗔怪著躲進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中去。
一個聲音對他說,扎西多吉,你一生捕殺的獵物比堆砌院墻的石塊還要多。
是啊!我一生捕殺的獵物比堆砌院墻的石塊還要多!
扎西多吉,你一生捕殺的獵物比院墻上碼放的柴火還要多!
是?。∥乙簧稓⒌墨C物比院墻上碼放的柴火還要多!
他說完。
眼淚,奪眶而出!
扎西多吉解下兩桿獵槍,雙手將它們抱在胸前,低著頭慢慢向孜木寺走去。
(五)
阿昌爬上古碉頂時,陽光剛好從東山頂上照耀著這座古碉和河谷里所有的古碉,這座碉有十三層,是村里現(xiàn)存唯一一座能爬上去的碉樓,阿昌站在碉頂,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俯瞰整個梭坡。
自打出生,這個村莊便沒人看得起阿昌,因為阿昌一出世便克死了自己的雙胞胎弟弟和母親,梭坡人認為命太硬的女子一生都充滿晦氣和坎坷,而她的成長無非就是在印證人們的傳說而已。阿昌所屬的孔夷家族最后只剩下了她這個被魔鬼親吻過的女人,她成功地克死了身邊所有的親人,甚至連兒子都沒有逃脫這樣的命運。
阿昌是村莊的異類,她自小喜歡縣城,不喜歡梭坡,她不喜歡夜晚點著松光柴照明,她不喜歡背著木桶去溪邊背水,她不喜歡充滿牛羊馬糞的牲口圈,她不喜歡撅著屁股在土地上伺候莊稼,她同樣不喜歡立在房前屋后這些不知年代的古碉。
除了小時候父親帶她去過一趟縣城,阿昌再也沒去過縣城,她沒錢去縣城。但她牢牢記住了城里的自來水、白米飯、燙著頭發(fā)的女人、包裝粗糙卻好吃的糖?!?/p>
地里歪瓜裂棗的莊稼和圈里瘦骨嶙峋的牲畜足以讓全村人嘲笑她的懶惰。大家都說,阿昌以為自己讀過兩年書認識幾個字,就想往天上飛,簡直是癡人話夢。
就連去給人婚喪嫁娶幫忙,人們都認為她阿昌不過是想來混頓好飯吃而已。
是??!阿昌認識幾個字,這幾個字是她童年百般央告村小學(xué)的楊老師教給她的。家里沒錢也沒時間讓她讀書,她只得厚著臉皮天天去楊老師的宿舍央求。楊老師見她如此熱愛學(xué)習(xí),也頗為感動,竭盡全力教了她兩年。也僅僅是兩年,運動一開始,楊老師就被攆出了梭坡,那以后她再也沒有見著這個瘦瘦小小和善的中年人。
兩年的學(xué)習(xí)雖不足以讓她看懂紅寶書,卻讓她的心總在小村梭坡以外的地方飛翔。魔鬼之女阿昌向往的不是縣城,她所向往的是楊老師講述的梭坡以外這世界的任何地方,只要不是梭坡,只要不是這里,這世界任何地方對于阿昌來說都應(yīng)該是天堂吧?
這是此時站在碉頂,阿昌忽然領(lǐng)悟到的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
可是,她是如此的貧窮,貧窮到即使能邁開雙腿走到縣城,她阿昌最后也只會落得餓死街頭的下場不是嗎?這便是她從來不敢離開梭坡唯一的原因。
如今,跟扎西多吉胡混了一夜的阿昌,無非是讓自己從一攤爛泥變成了一堆臭屎,爛泥尚會有人踩上一腳,這個世界誰都不愿意去踩一堆臭屎。
還有仁珍,善良溫柔的仁珍,她如何有臉面對她關(guān)切的目光?阿昌即使是堆臭狗屎,也明白不公平的命運,只是把她變得更無恥卑賤,而仁珍則變得更加接近傳說中度母(藏傳佛教中觀世音菩薩的化身)的模樣。
阿昌站在碉頂,俯瞰整個梭坡河谷,她長長舒了一口氣,生平第一次感到全身心的舒暢愜意。我阿昌,終于把整個梭坡踩在了自己腳下!她仰頭笑起來,眼淚洶涌而出。
陽光像一床溫暖透明的被子覆蓋著梭坡,灰白的野鴿一群群掠過河谷中綠色的田野,遠遠看著它們就像一群白色的鷺鳥,可是鷺鳥??!根本不會這樣跟一大群伙伴在一起,它們像極了阿昌,孤獨膽怯又驕傲。
綠色的田野層層匍匐在青山腳下,大渡河泛著金色的光逶迤過峽谷,翦翦輕風(fēng)繚繞在耳邊,阿昌大笑起來,高聲叫道:
“你們都看不起的阿昌走嘍!”
然后像只被扎西多吉打中的野鴿從碉頂重重跌落下來。
阿昌從碉頂跳下時,扎西多吉正跪在孜木寺門口,雙手高高舉起自己的兩桿獵槍。阿旺喇嘛接過獵槍,聽見從不會在天空飛翔時鳴叫的野鴿們,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嚕咕嚕嚕的聲音,像是被谷粒噎著了喉嚨,又像是被風(fēng)刮著了嗓子。
多吉大叔,槍,我給你掛在寺廟里面的門框頂上了,菩薩會幫你看著。
扎西多吉心里翻起一聲懺悔經(jīng),一個巨大的嗝隨之翻起,他饑腸轆轆望著家的方向。
(六)
阿昌并沒有走掉!
她縱身跳下古碉時,一棵巨大的老核桃樹攔腰接住了她的身子,一枝原本企圖在陽光下扭動腰肢的老核桃枝從她胖胖的臉上重重劃過。她摔在核桃樹下,姿勢怪異,像一只振翅欲飛的野鴿子。那縱貫整個右臉的傷口,卻像個正在哈哈大笑的風(fēng)情女子張著血紅的嘴。
她竟沒有走掉!
人們將阿昌送進縣醫(yī)院。醫(yī)生舉著黑色X光片,面無表情地說,目前看來內(nèi)臟沒事,但是脊柱斷裂,這人癱瘓了,我只能保她一條命,別的一點辦法沒有。
阿昌的命保住了,人卻完全癱了。
她住院期間,扎西多吉每天都在醫(yī)院里伺候她的臭屎便溺,若是阿昌的兒子活著也不會有他那么盡心。每個梭坡人都在說扎西多吉是仁義之人,對待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鄰居阿昌像親嫂子一樣好。
縣里一個會寫文章的通訊員聽說扎西多吉義無反顧照顧沒血緣關(guān)系的鄰居寡嫂,專門跑來采訪他,卻被扎西多吉惡狠狠攆走了。
縣里宣傳部長聽說扎西多吉拒絕采訪,不甘心地對通訊員說,沒事再等等,我們跟鄉(xiāng)里聯(lián)系,讓他們出面做工作,這么好的典型,千載難逢宣傳縣里典型的機會,縣里不會這么白白放著不管的。
沒等宣傳部長找鄉(xiāng)長談宣傳扎西多吉的事,扎西多吉卻又干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帶著阿昌離開了梭坡。
扎西多吉取出家里的鑰匙串放在阿別、仁珍和兒子女兒面前。他抬起頭久久地望著自己的妻子,如果仁珍是一顆小石子,他會把她永遠貼身帶在身上,如果仁珍是根小牛毛,他會把她揣在懷里永遠珍藏起來。但,扎西多吉什么也說不出,他放下鑰匙只說了句,這個家全交給你了,除了換洗衣服我啥也不帶走。
他轉(zhuǎn)頭望著愣在原地氣呼呼的兒子,說照顧好你母親和奶奶。兒子沒出聲只是捏緊拳頭,用他年輕又血紅的眼睛惡狠狠瞪著他喘粗氣。
母親阿別抓出一把豌豆撒在扎西多吉腳下,這是梭坡最古老惡毒的詛咒。她老淚縱橫,恨恨地說,扎西多吉,你瘋了,你被魔鬼迷惑了雙眼,我此生再也沒有你這樣糊涂的孩子。說完傷心地跌坐在鍋莊上。
扎西多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走到大門口,他聽見兒子大聲哭吼著,阿媽、奶奶你們別哭,那個狗雜種不要我們了,他去找阿昌那個爛貨。你們還有我和姐姐。說完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哭聲。
扎西多吉背著包袱,扶著自家院墻,這是他和村里人一手一腳砌起來的石墻,他望著整齊美觀的墻面,想著這是多么漂亮的活計??!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梭坡人的手藝更好的工匠嗎?隨便怎么頑劣形狀古怪的石頭都能被堆砌成這樣平整勻稱的墻,唉!應(yīng)該再也沒有比這里更好的工匠了!
他輕輕關(guān)上院門,像是怕驚動了熟睡的家人。
(七)
阿昌半躺在村口黃連樹下的石凳上。
她出院快一個月,房屋外的季節(jié)也變得不同。
快入冬了,天空陰沉灰暗,有一股小旋風(fēng)卷起地上的灰塵,灰塵里有亮光閃閃的云母碎屑。這些碎屑像是認識阿昌,沒頭沒腦撲在她臉上身上。她揮揮手想趕走這些討厭的客人,可是手剛抬起來便有氣無力地從半空落了下來。
阿昌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遮母”(活鬼),核桃樹把她的臉分成了兩半。她已經(jīng)不胖了,人一瘦顴骨就會不由自主高高凸起,皮肉們可怕地貼在高高隆起的顴骨上。醫(yī)生包扎了幾個月的右臉變成了白色,暴露在空氣中的左臉變成了黑色,她的右眼珠子也在跳碉事件中丟在核桃樹下,失去了蹤影,下眼皮血紅地翻在外面,即使傷口已經(jīng)完全愈合,變成一條恐怖漫長的傷痕,它依然那樣固執(zhí)地翻著。她的嘴角耷拉在外面,稍稍一動便會有一股晶亮的口水涌出嘴角來,滑落在她的衣襟上。衣襟上是扎西多吉給她縫制的粗布圍兜。
她用剩下的那只左眼看見了扎西多吉。
他向她走來,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阿昌像見到了鬼似的驚恐萬分。她掙扎著想爬進路邊的草叢中躲藏起來。如果可以,她想立刻變成一條蛇鉆進路邊的荊棘籠里逃向遠方,永遠不被扎西多吉看見。
可是她渾身無力,如今的阿昌只是一攤略可活動的肉,被扎西多吉擺放在黃連樹下。
扎西多吉說有事要辦,讓她在這里等著??催@光景,他已經(jīng)辦完所有與梭坡有關(guān)的事了。
他走到阿昌跟前蹲下說,你的房子我還給老房主了,那不是你該拿的,我背你走,從今以后,你就只有我了。
阿昌嗷嗷叫著,想揮手趕走扎西多吉,嘴一張開卻只有一汪口水爭先恐后地涌出嘴角,她的手雞爪般可笑地在空氣中揮舞。
扎西多吉,你等等!
扎西多吉抬頭,他看見妻子仁珍抱著一個布包急急追來。這是你跳鍋莊時穿的衣服鞋帽,我給你帶來了,出門在外,不能沒有好衣服。這是背帶,路遠你的手臂有風(fēng)濕,徒手背不住阿昌嫂子。
她像往常一樣溫柔地說。
扎西多吉渾身無力望著仁珍。她的身子抑制不住在顫抖。他能感覺她在強忍著保持平靜。他默默接過她遞來的布包。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本體態(tài)適中的仁珍瘦得像一張快被風(fēng)吹走的薄紙片。他低下頭不敢再看她。
有風(fēng)起來,將仁珍的頭帕和額頭的發(fā)絲吹得四下飛舞。她站在黃連樹下沒有說話,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洪水泛濫滑下面龐。
通往村外的黃土路上,扎西多吉背著阿昌,一步步向縣城走去。他的頭頂,一只灰色野鴿子輕快掠過梭坡,忽然向天邊飛去。它飛得如此迅疾,像一顆奔出槍膛的子彈,自由而驚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