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學做涂鴉者

劉火

我沒有想到我會寫字和畫畫。我一直以為，文學藝術是需要天資的，特別是音樂、繪畫與詩，于漢語來說，還多了一門藝術，它叫書法。音樂、繪畫、書法和詩，這些都是需要天資的。而我則是一個缺乏天資的人（譬如，除李白的《靜夜思》外，我至今不能完整地背誦一首唐詩宋詞）。但我卻在五十歲這一年，開始了用毛筆寫字和用畫筆畫畫。

母親病重從老家長寧縣城來到宜賓。有一天，母親給我說，你還是寫寫字吧。母親這話事出有因，我四兄弟，大哥又聾又啞，自然不會寫字，四弟五弟的鋼筆字毛筆字都寫得比我好，他倆是讓父親箍過的。1972年1月，初中兩年后，我就下鄉(xiāng)當了知青，等我1984年秋天重新回到縣城時，父親已走了一年多了。小學習字課練過的那點毛筆字，顯然，早就還給老師了。沒有毛筆字的基礎，鋼筆字也見不得人。師范畢業(yè)在一個前不挨村后不著店的公社中心校教書，雖然寫過幾天何（紹基）體，也很快讓我課余的大多數(shù)時間給了我的讀書時間。我從“文革”中走過來，七十年代后期、八十年代初期，思想解放、欣欣向榮，個人也覺得“田野”里有希望。覺得多讀點書比寫字更重要，字也就不練了。一晃，便從年輕人走進了中年。看我從很繁忙的工作，到了一個稍松閑的工作，母親對我說，寫寫字吧。這樣我就用毛筆寫起了字，也順便用鋼筆畫起了畫。與其說是寫字，莫如說是抄書。我不臨帖，但看帖，那當然要看的，看帖本就是我讀書的一個內容。一抄就抄《論語》。每天抄兩百至三百字，原想抄完，就給母親交作業(yè)。哪里曉得，我還沒有抄完《論語》，母親便去了天堂。那年那月那日是2005年7月15日，母親80歲，那年我51歲。母親走后，抄完《論語》（11000余字）、《老子》（5000余字）、《金剛經(jīng)》（5000余字），我想，這應當算我了了我母親身前的一個心愿。而且寫字堅持了下來，而且看來有些長進，比四弟五弟的字要好些了。但畫卻不知為什么就停了下來，直到2015年，才重又拾起畫筆。

2015年6月，《十月/長篇小說》第三期發(fā)表我的短長篇《2012末日微紅》，11月底，市上、《十月》、《文藝報》、省作協(xié)、省社科院等的頭頭大佬們來到宜賓，為拙著開了一個作品討論會。對于我來說，寫小說，一寫便是長篇（大約以后不會再寫的），得《十月》厚愛，討論會上又得與會者捧場，自是高興。大凡是人，總有虛榮心的，我也不例外。因為高興，會后，我便只身一人去了云南的紅河梯田與廣西德天瀑布，盡情地享受南國深秋風景（當然路途艱辛，譬如從元陽縣城到河口市199公里，在鄉(xiāng)間的中巴上整整坐了八個多小時）。在云南的哈尼梯田，感嘆那梯田豐富且變化多端的線條和因光照不同且色彩不同的水面，一下子想起我曾經(jīng)畫過宜賓筠連的高坎梯田。返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文具店買畫紙、畫筆。這樣我便重新開始了我的涂鴉。用鋼筆畫那梯田的線條，用水彩筆涂那變化的水田及水田周邊的樹和村莊。以前涂鴉只用鋼筆偶爾用毛筆，涉及到色彩，正是從滇桂回家，畫紅河梯田開始的。從此，除了讀書時間，畫畫的時間便多過寫字的時間了。

傷心的事是，與我抄寫的儒釋道三經(jīng)一樣，母親也沒能看見過我的這些畫。

雖然缺乏天資，但是畫畫對于我來說，好像有點冥冥之中的意味。有時，我甚至覺得我早就應當畫畫的。在我能用自家的薪水買書的時候，就有買畫集的“愛好”。書架上的《晉綏解放區(qū)木刻選》、《李流丹版畫》就是1982年買的。那時我的工資42.50元。這兩本畫集，一本4.50元，一本4元，算得上是很貴的書。怎么會買這么貴的書？即便是在學校，有時美術老師請假，我這個當校長的，去代那么一兩節(jié)美術課，也用不著買這樣專業(yè)的畫集。更不曾想到老了的時候，我會花許多時間耗在這涂鴉上。怎么當時買這些畫集時沒有想到去畫畫？莫不是奔仕途去了？中年之后，難道母親在天堂的某個角落，監(jiān)督我不成？母親走之前的幾個月，希望能看到我這個缺乏天資但還算勤奮的娃兒，畫不畫得出畫來？在母親眼里，兒再大，也是娃娃。哪怕那畫，是不忍卒讀的涂鴉，母親也不會打手板心的。

因為我的業(yè)余寫作與中西文學理論與批評相關，讀一些中西美學著作和中西藝術史，便是題中之義。讀中西藝術史時，常常涉及到書中提及的畫作，于是便買起了中西繪畫的經(jīng)典。平時，其他書讀累了，便翻翻中外名畫，翻著翻著，突然冒出一念頭，可不可以仿畫呢？當然不是高仿，而是由著自己的性子涂鴉。凡高是我最喜歡的畫家之一。由于凡高的出生（并非繪畫世家），以及學畫的經(jīng)歷（基本上是自學）和姿態(tài)（極其投入，每天畫畫差不多都達十小時以上），凡高對自然的鐘愛是他那個時代任何一個畫家都不能比的。凡高畫的樹都極具生命力，特別是凡高的柏樹。凡高的柏樹，異常的扭曲，但直沖云天。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尤其是在星空的夜晚。凡高的柏樹，如神如魔如巫一般地顯現(xiàn)于人間，顯現(xiàn)于凡高的土地與山崖上。凡高精神病院的樹，則與瘋子一樣，凌亂、恣肆，如風如云如雷如電如火，亦如刀如劍，將凡高的天才毫無保留地顯現(xiàn)出來。畫家畫者，用色彩用線條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同時訴說畫家畫者內心的某些愿望，或者，人的某些隱秘的東西，文字是不能表達的或者難以表達的，色彩與線條卻能如釋重負地表達出來。譬如凡高畫的精神病院的樹。精神病院的樹，往往給人無所適從的感覺。正是這樣的感覺，凡高天才的表演才成為了曠世的杰作。習慣的說法，是向日葵成就了凡高的大名，但在我看來，凡高不同姿態(tài)不同色彩的樹（還有那金色的麥田）才是凡高生命的寫照和象征。自2015年12月30，我開始仿寫凡高。凡高給我不僅是色彩的濃烈、強對比和粗礪，凡高的畫給我更多的是心靈的撞擊。仿寫凡高，特別是仿寫凡高的樹，就成了我涂鴉的主要作業(yè)。

盡管仿寫成了我涂鴉的主要“場所”，但是由于我原來的鋼筆速寫和寫生，有那么點點興趣。加上我是一個獨自行走的背包客，天南海北地轉。先用相機，后用手機，記錄下行走的圖景。后來一朋友說，反正你會用鋼筆畫畫，怎不“手繪”。我知道，用鋼筆（也許更早用的是鵝毛筆）“手繪”（“手繪”大約是一個日語詞語，此借用）不僅是十五世紀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繪制動植物標本的主要手段，而且是當代日本繪畫的重要構件。如日本的手繪旅行、手繪古都、手繪古建筑等，都是日本人喜歡的繪畫作品。《日本手繪旅行 》、《重新發(fā)現(xiàn)日本：60處日本最美古建筑之旅》、《日本古書店的手繪旅行 》、《手繪古都小漫游：日本古都 》等都是我喜歡的書。 國內近年也有了這類似的手繪，譬如《藍色土耳其》等。盡管我不能像西洋手繪動植物那樣精準，也不能像日本手繪那樣雅趣，但也可以試一試。譬如新近的土耳其八夜十天游（有兩夜在飛機上度過），我早早就備好了筆和開本為15X17厘米的寫生本。每天一幅，記錄我在土耳其旅游的圖景與心景。在此之前的2016年4月下旬，獨自去東北邊境，也是每天一幅。手繪我親見的鴨綠江（中朝界河）、圖們江（中朝、中朝俄界河）和黑龍江（中俄界河）的景象和人文。

仿寫《金瓶梅》則完全偶然。四月下旬，早上晨走，因突然雨來，又因為視力問題，一跤下去，左臏骨三處撕裂。石膏打上，只好臥床。俗語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五周時石膏拆了，也還得臥床靜養(yǎng)。于是床上讀書就成了這期間的主要課目。雖然曾寫過《金瓶梅》的文章，但是逐字逐句的細讀還真沒有。現(xiàn)在好了，反正有的是時間，也無人打擾。便來一回細讀《金瓶梅》，而且兩個版本即“繡像本”與“詞話本”交互著看。在床上寫了一讀書隨筆《“酥油泡螺兒”的別義——〈金瓶梅〉里的美食世界》（文見《文匯報》2017、6、19）。崇禎繡像本金瓶梅有插圖200幅（礙于“淫穢”，凡有性器官的統(tǒng)統(tǒng)拿掉），可以說是中國插圖藝術的頂峰。繡像本的插圖，沒有署名，但據(jù)考，與陳洪綬有關。對小說的插圖，我一直很“關心”也很留意。也為此寫過兩三篇關于中外文學作品插圖的文字。在《〈牡丹亭〉的臧本插圖》（載《中華讀書報》2016年7月20日）里，我講到，“元明作家的作品如《西廂記》、《西游記》等的插圖已經(jīng)相當成熟。萬歷的‘四夢、崇禎的《金瓶梅》等，幾乎可以說達到中國插圖的高峰”；“單獨來看，臧本（《牡丹亭》）的這35幅插圖基本構成的‘連環(huán)畫，讓今天的我們看到了在明一代的風俗、世情和人物面相以及人際關系（當然，它比崇禎年間刻行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的200幅插圖，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量，顯然相去很遠）”。腿疾在床上無奈，卻可以細看細品這些插畫。除了驚嘆畫工的畫藝，更驚嘆刻工的技藝。你想想，那些曲線，那些由曲線表現(xiàn)的人的情狀，是怎樣雕刻出來的。用今天的技藝來看，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有些插圖已經(jīng)有了點西洋近代繪畫的透視。無論小說中故事怎樣的吊詭，小說中人物怎樣的情狀以及人物關系怎樣的復雜，畫工刻工都很好地把它們布置在一個空間里或一幅圖里的多個空間。這些個插圖，還不完全是小說的照搬，還有畫工和刻工的創(chuàng)見。譬如“陳敬濟被陷嚴州府”（繡像本回目），抓人的被抓的，打人的被打的，比起文字來，插圖更具質感。再譬如“潘金蓮雪夜弄琵琶”（繡像本回目），線描的畫，居然可以把雪景畫出來，而且與景中人物“弄琵琶”的潘金蓮融為一體相得益彰。雖然這種線描的人物，不可能像西畫人物那般細膩，但是它們依然可以較好地傳達人物不同地點不同時間不同場景時的不同情感。于是，就用鋼筆，在我的這15X17厘米的寫生本上，仿寫《金瓶梅》的插圖，而且一仿寫就是十幾幅！當然的當然，由于缺乏功力，線條畫不直，景物人物比例失衡，便是我畫的《金瓶梅》。不過，有一點點好，那就是“無知者無畏”，我敢畫。就像敢仿寫凡高一樣。

文要完的時候，我要鄭重聲明：我不是畫畫的，只是胡亂涂鴉的。我至今沒有所謂的畫室，我的畫室就是客廳里的不足一平方米的飄窗。我至今沒有所謂的畫板，我的畫板就是幾塊錢買的畫素描的畫板。我畫畫的工具，鋼筆、鉛筆、兒童水彩筆、兒童油畫棒、兒童塑料彩色臘筆。今年，因一朋友的鼓勵，我才勇氣地買了點正二八經(jīng)的水彩顏料。還有一件事，我也說不清楚，我寫毛筆字，是在書房的書桌上恭恭敬敬寫的。寫小楷時，必點一炷香，香完，便是某天作業(yè)的完成。但畫畫，完全沒有這般莊重，也從來沒有在書房里畫過畫。這決不是褻瀆繪畫這門高貴的藝術，剛好相反，也許繪畫，于我來說太藝術，便更不能怠慢了畫與畫畫——因為，我不是畫者，我只是涂鴉者，而且是很蹩腳的涂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