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長久以來,我們對于《左傳》文學性的關注大都局限于其思想內涵、記事藝術上,而對占有較大篇幅的記言則視而不見,或僅做簡單的語詞分析。其實雖“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幾為定論,但《左傳》之記言與記事之間存在著各種密切的聯系,尤其是記言對其記事藝術有著巨大的影響。
關鍵詞:記言;記事;《左傳》;關系
作者簡介:張悅(1992-),男,江蘇海門人,揚州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3-0-02
《左傳》以記事為主,這應當是千百年來所形成的共識,若無《左傳》之記事,面對簡陋的《春秋》,則勢必會造成“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也”[1]的局面?!稘h書·藝文志》亦曰:“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2]漢代之公羊和谷梁兩派抨擊左氏時更說:“不過敘事,于經義毫無發明?!盵3]誠然,《左傳》之主要目的在于記事,其文學成就亦多體現在記事藝術上,但如果忽略了記言在《左傳》記事藝術的實施中所扮演的角色,則勢必無法對其成就做一客觀的認知。就其對于記事藝術實施的影響而言,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對敘事視角的影響;二是對敘事時序的影響。
一、對敘事視角的影響
每一部敘事作品都有其特有的敘事視角。就《左傳》而言,大部分使用的都是第三人稱旁觀者敘述視角,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全知型敘述方式。以這種視角敘述故事,通常能使敘述者超脫于作品之外,能夠在宏觀的把握眾多的人物和事件的同時,又窺見常常被人忽視的細節之處,對于故事的起因、經過、結果更是娓娓道來,毫無違和之感。比如魯僖公二十八年的晉楚城濮之戰,作者以這樣全方位的視角窺視了戰爭爆發的前因后果,對與事件相關的幾個國家如曹國、衛國、宋國也一一做了宏觀的介紹,在敘述事件時,又因為這種視角的靈活性而不斷轉換敘述主體,時而展示楚子不欲戰爭而子玉請戰的君臣矛盾;時而展示晉國君臣“不如私許復曹、衛以攜之,執宛春以怒楚,既戰而后圖之。”[4]的戰前謀劃;時而又聚焦于“子玉怒,從晉師”的不理智和晉國“退三舍避之”的報恩之舉;時而又展示了子玉“今日必無晉矣”的傲慢輕狂和晉文公“少長有禮,其可用也”的深沉老到。整個城濮之戰的前因后果、是非曲直、種種細節就在這種自由的視角切換中全方位地展現在了讀者的面前。
《左傳》采取的這種第三人稱旁觀者敘述視角,即所謂的全知全能的視角無疑是成功的,這種敘述方式帶給了這部作品極大的自由性,帶給了作者剪裁和匠心獨造的自由。不過,由于《左傳》為《春秋》傳的特性,以及身為史書的特殊身份,作者在自由剪裁,匠心獨運時并不能得到完全的自由,而是受到了其耳聞目睹以及史料記載的限制,所以在采取這種全知全能的視角敘述事件時,便不得不倚仗于人物的語言和行動,不然便容易讓人產生一種管得太寬、知得太多的感覺,而漏出虛飾的痕跡。所以,《左傳》在進行事件敘述時,在篇章中所展示的便幾乎都是人物的語言和行動,也就是傳統所說的記言。如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與母偕隱前的對答,是不可能真實記錄的,錢鐘書先生曾直接提出:“上古既無緣音之具,又乏速記之方,駒不及舌,而何其口角親切,如聆警欺軟或為密勿之談,或乃心口相語,屬垣燭隱,何所據依?”[5]試想,在作者將這些事件歸于人物之口以說出時,仍然被后世懷疑其真偽,若作者自己直接敘述而出,則不免難以圓這個“謊”,難以彌縫虛飾的痕跡。
所以,《左傳》的作者選擇的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旁觀者敘事視角,這種視角極為靈活,能夠說清楚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還能將事件的主線和支線有效的結合;甚至能講述清楚一些游離于主干之外,但卻不是可有可無的細枝末節。但是這種敘事角度的選擇不是沒有條件的,為了采用這種視角,達到全知全能的效果,作為凡人的作者便只有通過記言(或者是擬言、代言)的方式來彌縫虛構、妄誕的故事情節,以此來讓讀者饜心息喙。錢鐘書先生在論及《左傳》“記言”時曾曰:“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記言特其一端?!盵6]筆者認為,這種遙體人情,懸想事勢的造語方式,若以歷史學的角度言之,則必然要為人所詬病,但從文學的角度言之,正是作者采用了記言的方式,才使得這種全知全能敘事角度的選擇成為可能。記言對于記事這一藝術成就可謂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
二、對敘事時序的影響
童慶炳先生在論及《左傳》的敘事時序問題時曾說:“首先,中國古代敘事文學順時序的演進多,而逆時序的演進少?!蹲髠鳌返臄⑹掳醋匀粫r間演進的占了絕對多數,逆時間的演進,如倒敘、插敘也有,但不是很多?!盵7]對于童先生的這一判斷,總體上我們應該持支持態度,順序確實是《左傳》最為主要的敘事時序。但誠如童慶炳先生所說:“逆時間的演進,如倒敘、插敘也有,但不是很多?!笨梢?,雖然順序是《左傳》敘事時序最為主要的成分,但倒敘、插敘也是不容忽視的存在。而且,當我們論及《左傳》的敘事藝術時,首先想到的便是其變化多端的敘事時序。正是這種順序、倒敘、插敘、預序的合理搭配,綜合運用,才使得整部《左傳》敘事詳略得當,重點突出,充滿了文學性。
《左傳》這種多變的敘事視角,是其記事藝術的集中體現,更是其文學藝術成就這個王冠上的一顆珍珠。劉知幾曾盛贊《左傳》的敘事藝術曰:“蓋《左氏》為書,敘事之最”[8]這種藝術成就的取得,其原因必然是多方面的,但毫無疑問,順敘、倒敘、插敘、預序等各種敘事視角的交叉運用,是《左傳》取得如此敘事藝術成就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
如上所言,多樣的敘事時序對于《左傳》之記事極為重要,但這種多樣化的選擇也不是沒有條件的,其實施也有賴于記言這種獨特的方式。如宣公十五年的“結草報恩”故事,在論述其原因時曰:“初,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必嫁是?!奔膊?,則曰:“必以為殉?!奔白?,顆嫁之,曰:“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及輔氏之役,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杜回躓而顛,故獲之。夜夢之曰:“余,而所嫁婦人之父也。尓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報。”[9]在這段帶有回憶性質的敘述中,記言占了較大的篇幅,其獲杜回的前因后果也在夢里言語中得到了清晰的答案。若無此等之記言,則勢難將此前后因果交代清楚,那么倒敘這一敘事時序則也難以付諸實踐??v觀《左傳》全書,雖然不能說所有的倒敘和插敘都必然與記言相關聯,但筆者認為,我們不能否認記言在其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若無記言,則《左傳》之倒敘和插敘勢必要遜色不少。
如果說,記言對于倒敘、插敘兩種敘事視角的影響還不夠典型,還能找出不少特例的話,那么其對于預序的影響則是顯而易見的。何為預序?預序即“敘述者提前敘述以后將要發生的事件?!盵10]相較于倒敘和插敘,《左傳》更為喜歡運用預序的手法,尤其是在戰爭篇章的敘事中,其總愛在戰爭結局尚未出現之前,便已預告了結局,這是《左傳》的慣用手法。讀《左傳》,我們不難發現,其預序方式一般分為三種情況:一是人為預言,即借某些人物之口,預言戰爭的結局;一是天象占卜預兆,借天象和妖異災變以及占卜來預兆戰事的發展和結果;一是通過夢境來預示情節的發展和戰爭的結局。[11]但無論是哪一種方式都無法脫離記言,若沒有記言的支撐,則任何一種方式都無法實施。如成公十六年的鄢陵之戰,其預序主要是通過孟獻子:“晉有勝矣?!盵12]申叔時:“今楚內棄其民,而外絕其好;讀齊盟,而食話言;奸時以動,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進退罪也。人恤所厎,其誰致死?子其勉之!吾不復見子矣?!盵13]姚句耳:“其行速,過險而不整。速則失志,不整,喪列。志失,列喪,將何以戰?楚懼不可用也?!盵14]等言語對答進行。無此言語,則無此預序,無此預序,則《左傳》之敘事藝術不張。則《左傳》之記事藝術鮮而少矣,又哪里談得上是什么中國敘事文學的起點和開端呢!
總之,記言對于豐富《左傳》的敘事時序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通過記言,《左傳》可以靈活的在倒敘、插敘、預敘甚至補敘之間來回切換,自由搭配組合,從而使《左傳》之記事時而懸念突生、時而結果明朗、時而又摻雜他事,看似凌亂卻又結構完整、看似無關緊要卻又前后照應、看似邪乎卻又事事在理。若脫離了記言這一重要成分,則《左傳》之敘事時序必然要受到極大的限制,必然只能進行簡單的順序(或不那么出彩的倒敘、插敘),那如城濮之戰、鄢陵之戰、邲之戰等卓越的戰爭敘事篇章,又怎能自由靈活地將敘事重心或多放于戰爭前的準備,或多放于戰爭中的雙方表現,或多放于戰后各方的“工作”上,而形成皆寫戰爭卻各有不同的藝術特色,展現出《左傳》高超的記事本領呢!
注釋:
[1]桓譚:《新論·正經》,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39頁。
[2]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715頁。
[3]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春秋類·存目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59頁。
[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57-458頁。
[5]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64-165頁。
[6]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66頁。
[7]童慶炳:《中國敘事文學的起點與開篇——〈左傳〉敘事藝術論略》,《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第46頁。
[8]劉知幾撰,趙呂甫校注:《史通》,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第498頁。
[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764頁。
[10]胡亞敏:《敘事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8頁。
[11]韓紅芹:《〈左傳〉戰爭篇章的敘事藝術研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論文,2008年4月,第15頁。
[1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80頁。
[1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81頁。
[14]同上書,第881-882頁。
參考文獻:
[1]劉知幾撰,趙呂甫校注.史通[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
[2]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3]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4.
[4]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春秋類·存目二[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章學誠.文史通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5.
[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7]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8]胡亞敏.敘事學[M].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9]童慶炳.中國敘事文學的起點與開篇——〈左傳〉敘事藝術論略[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5):46.
[10]韓紅芹.〈左傳〉戰爭篇章的敘事藝術研究[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