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川端康成的藝術成就有目共睹。其得益于傳統與現代、民族與世界的溝通交融。意識流手法、感覺化描寫飽含現代藝術技巧的鋒芒;而抒情意味深厚、悲美意蘊彌漫卻又顯示著傳統的色澤。交相輝映,相得益彰。本文主要結合《雪國》分析其藝術之精湛,同時也試圖對其美學追求有所窺測。
關鍵詞:川端康成;《雪國》;藝術美
作者簡介:曹軍偉(1987.10-),男,漢族,陜西省韓城市人,青海師范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4-0-03
川端康成是近代日本文學的集大成者。他的作品以特殊的視角(主要體現為對女性的描寫)展示出女性世界的純美,從女性的身體及心理著手極盡描寫之能事。“川端康成擅長塑造女性形象的,在他的許多作品中女性都是主導角色,而男性只能占據陪襯地位。”[1]各種女性形象都帶一種超現實的美。她們的命運大都是悲劇性的,在所生活的時代里如柳絮飄浮,然在她們身上也總一種令人無限感慨和痛心的東西,有的時候是難以畫出對錯的界限的。倫理、道德、畸形、變態都在一種更加強大的存在面前被過濾掉了。川端的更高追求在于用審美的眼光注視這一切,冰冷而殘忍。川端的終極在于尋求美的極致。因而藝術的高超技法也如鹽入水,美得輕盈曼妙、若即若離。以至于讀他的作品,最后的滿足唯余淡而濃、散而聚、真而幻、哀而傷的感覺。這種感覺惟其唯美,才使得其作品思想淡而弱、虛而散、聊勝于無。這恐怕恰恰顯出川端的藝術美之心之純真赤誠。形式太美,在于追求高遠透徹,可以說他的生命就是為美而生的。然川端深諳美之脆弱,殘忍的現實,因而憂心尤烈。烏托邦也好,象牙塔也罷,常用虛化的筆墨或是珍藏,或是幽怨,或是一曲三嘆,或是遙望不即,不忍將美賦予殘忍的現實。但他的心在暗暗疼痛的時刻,美的消亡毀滅卻以更加詩意優美的姿態驚羨觀者,讓痛永遠在每一位觀者的心靈里定格。盡管帶有虛幻的色彩,然而在藝術美上登峰造極。應該說川端的思想是極為復雜的,尤其是其后期作品中對性的刻畫多有異議。甚至認為其頹廢傾向嚴重。然其藝術成就卻公認為卓然非凡的。在此,我重點想論述其藝術成就的輝煌體現。
川端康成真正做到傳統與現代、民族與世界的完美結合,并以此為基礎再綻色彩。他將日本文學的抒情傳統發揮到極致,情與景的結合水乳交融。日本文學的物哀好色傳統悲美意境都得以延續,并且將西方的先進藝術技巧運用的游刃有余。意識流與虛無悲美相交織,感覺化描寫與細膩的情感相交融。使得唯美的色彩與悲美的氛圍相糅合,使得美作為最高的藝術境界被人們所嘆服。具體而言,在《雪國》中,川端的藝術美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抒情性、意識流、感覺化、象征性。
1、抒情性
抒情性是日本文學的傳統。從《源氏物語》始,小說中的抒情色彩備受青睞,此后奠定日本文學抒情傳統。一方面這與日本的地理環境有關。海洋島國獨特的地理條件,使得日本自然環境優美,風貌多樣。長期生長于其中的人勢必會與自然親近融合。另一方面,氣候分明自然變遷清晰可辨,對人們的感官敏銳度有很大的影響。加之,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如儒家講求時令,道家道法天地、佛教悟禪等思想對于形成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將人的心靈與自然相溝通等影響至深。簡言之,人與自然相通,理性方面從自然分離,而感悟方面與自然相融。這也許是中國文化對日本發生影響的一個顯著特征。體現在文學作品中更甚。如在《源氏物語》中,光源氏的仕途沉浮始終與自然四季的變遷相交融。花草樹木、山河日月都被涂上厚厚的情緒色彩。小說中不同女性的命運都有相應的自然變遷相伴隨。川端視情感為生命信仰,因而其作品充滿感人力量。在《雪國》中,小說不以生動的情節見長,而以濃郁的情緒渲染和情感抒發取勝。又加上對四季景物的細致而生動的描寫,將人物的情緒深深的與景物相互滲透,使得景物成為人物情感的媒介。人物內心的變化與景物四季變遷的細微變化一同起伏。島村三次去雪國時,季節的變化非常明顯。有冬、夏、秋的變換。而這也與人物內心的劇烈變化相呼應。第一次初夏,萬物繁盛、生機盎然。這時的島村對駒子的情欲也最為強烈。駒子在島村眼里的美是純凈的、不可欺凌的。但占有駒子之后 ,島村的內心發生了巨變。第二次去雪國時,在冬季。尤其是看到葉子后,島村對駒子的感情也就像冬天一樣冰冷封閉起來。而此后他的感情始終是隱約模糊的,對駒子已沒有了內心的愛憐和真摯的同情。甚至對她的身體也表現出冷漠。第三次正好是在秋季,荒涼的玩物寂清無生機。葉子照看行男的艱辛,以及行男死后葉子的傷心。駒子為生活計,出賣肉體,疲憊不堪。這使得一切沒有了激情和希冀,似乎生活也在凋零。而葉子的死如同秋天落葉飛向大地一樣,自然凄楚。同時,也是一種美好的歸宿。島村的欣賞也說明他確實希望如此。他不愿看到葉子的命運如駒子一般,在現實的泥淖中被蹂躪玷污。人物的感情與景物的變遷渾然一體。
2、象征性
象征性使得雪國的思想多重復雜。先看主人公的名字,駒子葉子以動植物命名意味深長,都有非人的意味。某種程度上可看做對女性的玩弄。這也似乎暗示了以男性為中心的男權對女性的輕慢。同時暗示了島村對駒子的愛帶有玩弄的意味,對葉子的愛慕也有不真誠的揭示。雪國這一模糊的地理環境,更加象征著現實的真實丑惡。長長的隧道將現實與非現實溝通連接了起來。雪國是銀白的干凈的,本身又充滿神秘色彩,時空似乎失效,這儼然暗示了這個世界的不真實性以及理想性。而寫駒子給島村的第一印象是凈。《雪國》中,是這樣寫的:“女子給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2]島村作為買客對身體的丑陋的心理需求在這里淡化掉了。駒子的是美在心靈的。她不幸墜落紅塵,身體已污而精神愈發華燁。象征著女性在當時社會的悲哀遭遇,同時,作者的深切同情也蘊含其中。葉子在火中死去,姿態是那么優美,仿佛是一種幸福的歸去。葉子始終有幾分神秘。她的聲音如同山風,如同木葉之聲。“這是清澈得近乎悲戚的優美的聲音,像是從什么地方傳來的一種回響”[3]、“她的話聲優美而近乎悲戚”[4]幽美無比,似無人間煙火氣味。她純潔善良,無論身心都纖塵未染。葉子恰是美的象征,在島村的眼里毫無生氣,只是美的對象。小說的場景如“晾曬哈蒂”、“暴曬麻縐”、“繅絲”象征著女性的勤勞;飛蛾一方面象征著死亡,但同時又是新生的開始……
3、意識流
意識流是雪國又一大特色。也最能體現川端的藝術駕馭能力。也是傳統與現代、民族與世界成功結合的典范。“畢竟是一位和傳統有著最深聯系的,從形式到內容都滲透著日本感情和感覺的作家”。[5]在雪國中,島村三次前往雪國次序有所穿插,但總體以島村的主觀世界視角為聯結點,因而軌跡清晰可循。既能展示主人公豐富復雜的情感世界,另又不致使人眼花繚亂、難以理解。“《雪國》不從一去雪國寫起,而從二去雪國寫起,在局部地方,有意打亂故事發展的時間順序,為島村的意識流動提供極為充足的空間。”[6]這與西方的意識流表達截然不同。西方的意識流任由意識流淌,往往時空交錯,跳躍性極大,間隔性太強,思緒難以銜接,易造成閱讀上的障礙。如《尤利西斯》、《追憶逝水年華》等經典意識流著作,往往只能使讀者望洋興嘆、望而卻步。這樣的不同得益于,川端在大的結構方面繼承了日本文學傳統的敘事順序,層次較分明。如三次去雪國,以此在大的關節上不至使人模糊不清。以此為基點,由島村特定的視角和情緒延發開去,雖也有聯想暗示內心獨白,但都層層蕩開去,既不單調呆滯又不艱澀隱晦,寓變化于整合之中。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川端作品中人物心理的描寫十分出眾。有時與意識流手法交相使用難分彼此。川端康成的小說,對人物的心理描寫特別細膩、深刻,總是描寫隨著情勢變化而不斷變化的心理動態,往往通過行動、姿態、表情、語言來揭示,細而不繁,并納入西方意識流手法,避其時空混亂。有秩序地、深層次地加強心理描寫。其實,雪國作為小說而言,其情節極為簡單,人物極為稀少,但內蘊非常豐富。這在某種程度上說與心理描寫密不可分。《雪國》大部分筆墨都是由人物對話心理活動實現的。而對話即是心與心的直接交流。心理活動最能昭示人物性格,也最能開掘人物精神世界。島村看到駒子的第一面是時,于他的印象是極為干凈。他在內心驚奇這樣的女子怎么會是藝妓?以至于他不想玷污這干凈的形象,而讓駒子為他另尋他人。然而,他又從言語上使得駒子難以行動。因為他的話語暗示他想要的只是駒子。島村的虛偽、玩弄女性又不忍殘害美的心理生動的展示出來。為我們深入了解島村精神復雜性提供了可能。同時,心理描寫與意識流的結合又能在更深層次揭示人物性格。駒子既要接客又要侍奉島村時,她一方面對客人厭惡不耐煩,另方面又怕冷落島村,因而焦躁不安心神不定,說話語無倫次。這使她的純潔的愛在無奈的現實面前倒有幾分可愛,更加令人同情。
4、感覺化
川端作為日本文學探索的先鋒是極力嘗試擁護感覺化描寫的。同時又是日本心感覺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創作充滿了或虛幻或真實的感覺化描寫。《雪國》既有客觀的、現實的、具體的生活和自然環境的描寫;同時,也廣泛運用非理性的、主觀印象式的感覺化的描寫。這樣既有傳統的接續又有新生的萌發。“新感覺主張通過瞬間的感覺印象來把握和表現世界,雪國中充滿了感覺印象式的描寫。”[7]感覺化描寫在小說的開頭結尾非常突出。小說在一開始寫道:“穿過縣界漫長的隧道,便是雪國了。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下來。夜空下一片瑩白。”時空的轉化使得現實與非現實的界限被打破,似真似幻的世界讓人產生一種縹緲的感覺,而這正是島村虛無的精神世界與死寂無聊的心理的真實投射。簡單的幾筆,遂將小說的基調、人物的非理性世界豁然揭示,冰山一角而影縮巨尺。小說在結尾寫到葉子的死“就好像是非現實世界的幻影一般”,以天空作為廣闊的物理空間,以島村的主觀聯想作為深遠的心理時空,任由主觀意緒印象馳騁飛揚。一方面雜糅著島村對葉子隱晦的情感:另方面又顯示著葉子的輕盈的晶瑩的虛無美。熊熊的大火絲毫沒有兇險的可畏,死亡在葉子安靜的臉上變得嬌媚可愛。葉子的死是向永恒的回歸,一切最純潔的美在此永生。雖然島村的思緒還在飄忽不定,因而美是真實的,而美的感覺是流動的。時空在心理物理的海洋中如海水一般滲透水天一體。感覺化的描寫將環境與人物有機地結合起來,人物的心理在時空中流淌自然而廣闊,深遠而幽眇。又如駒子在委身于島村后,并沒有歡快充盈身心。作者用“夜空里的月兒如同一把藍色冰塊上的刀刃”寫駒子的心理,簡單而又意蘊豐富。感覺化的而描寫更能真實反映駒子此時的心境:暗淡而凄冷。她明知島村不能依靠卻又毫不保留地犧牲自己的身體,她的愛充滿了悲涼。對愛的渴望的火熱與感情被漠視的冰冷后的失望正如月亮的美被冰冷無情的刀切割。這種心理的苦澀為視覺觸覺的殘忍冰冷所取代,表現唯美而獨特,使人有了更深的情感體驗,真實而具體。
總結:
川端的小說藝術造詣之高不待復贅。而彌漫在小說中的悲美意蘊也值得重視。一方面與日本的物哀傳統有關,另一方面當與作者的藝術追求密不可分的。在小說中,非生命的描寫多處可見。駒子葉子在島村的視覺中僅僅成為美的符號欣賞的客觀物像,雖不能說島村毫無真情實感的投入,然而他的冷漠之余確實有玩味女性的意味。對她們的身體美、精神美的賞玩,仿佛在看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雪國這個空曠的純潔的世界也缺乏生機,雖然小說中也寫到繅絲勞作的場景,但總體而言,雪國這空幻境界只是為展示與現實的隔絕,島村的虛無所設定的時空。冬天萬物靜寂,皚皚的白雪覆蓋著大地,窒息著生命。這死寂的真實卻被外在世界晶瑩剔透的虛幻美所掩飾。因而,川端的筆下,美充滿虛幻色彩而缺乏生命的熱情。但它的意味是深厚的,因為有一種悲傷所籠罩。葉子的聲音美而凄楚,用樹葉聲來形容,美則美矣,實為枯槁,悲遂深含其中。縐紗的場景似乎也能體現出人們的生活熱情,顯示出女性的勤勞品質,但在島村的眼里一切徒勞無益。葉子的死本來是令人痛惜哀傷的但島村卻能無動于衷,投以欣賞的態度、悠閑自得。因而美與悲完美地結合起來。愈美愈悲,既悲又美。為什么會是如此充滿悖論?答案很簡單。川端太懂得美的脆弱,短暫,必然毀滅的命運。他既不忍心漠視美,又不能為美所痛心。因而與美保持一定的距離,靜靜地欣賞,又默默地悲傷。似乎減少情感的注入,才能減輕內心的疼痛。這就形成川端獨特的美學觀,悲美。而再精湛的藝術技巧都統攝與這一美的追求中。如:葉的死在天空下,似同流星的滑落,美麗短暫,又如流星出現在天空般自然。即是死去又何嘗不是再生。“他把生命與滅亡聯系起來,但它不是崩潰的死亡,人覺悟到死才能看出自然的美。所以他沒有把死視為終點,而是把死作為起點,看作是最高的藝術,是美的一種表現。”[8]這是作者看到美在現實中必然受辱毀滅的結局,駒子便是不幸的寫照。葉子這樣的歸宿算是對美的最好緬懷。因此,正是環境、人物、場景都富于多重性、不定性,因而我們的理解也就似是非是、若即若離。時空交織模糊,虛實幻化多變,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精神的閘門打開了,無限的藝術美足以慰藉饑渴的心靈。然而,另一方面又使我們莫衷一是,人物、主題更加立體多元。感覺化描寫深深地被籠罩在淡淡的悲傷中,實現了技巧與風格的完美呈現。不僅如此,抒情、意識流、象征都在葉子的死中達到最高融洽渾圓一體。這種悲美的境界唯有川端能至如此大境。
參考文獻:
[1]川端康成.雪國古都[M].葉渭渠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3][4]《雪國》 葉渭渠 南海出版.
[5]吉田精一著《日本現代文學史》.
[6]論《雪國》的創作個性 論文 陳應祥.
[7]《外國文學教程》 吳舜立 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8]川端康成創作的藝術特色 論文 葉渭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