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鋒
摘 要:李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公開宣稱要“顛倒萬世之是非”的叛逆者,試圖打破“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的思想傳統。萬歷三十年,囚禁在北京監獄的李贄割喉自殺,屈原之后一千余年的中國歷史中,沒有發生過詩人或哲人自殺的事,李贄的自殺打破了一千多年的歷史沉寂,以淋漓的鮮血寫就了中國歷史上思想解放與個性解放的一頁。
關鍵詞:思想禁錮 東林黨人 封建統治 儒家思想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082 ( 2017 ) 08-0-01
李贄,號卓吾、溫陵、龍湖,是晚明思想啟蒙運動的旗幟,一位以“奇談怪論”聞名天下的狂人和奇士。他崇尚真奇,鼓倡狂禪,揭露封建社會“無所不假”、“滿場是假”的虛偽現實,以孔孟傳統儒學的“異端”而自居,對封建社會的男尊女卑、重農抑商、假道學、社會腐敗、貪官污吏,大加痛斥批判,主張“革故鼎新”,反對思想禁錮,建立了以“童心說”為核心的新思想體系。李贄的一生充滿著對傳統和歷史的重新考慮,他的學說使他處于時代矛盾的焦點上,在朝野引起了激烈爭論,以致于理解他乃是理解晚明政治走向、社會風尚和思潮變遷的一大關鍵。可以說,李贄是明朝后期社會思想變革的一個聚焦般的體現。
萬歷三十年(1602年),禮部給事中張問達秉承首輔沈一貫的旨意上奏神宗,攻訐李贄。最終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在通州逮捕李贄,并焚毀他的著作。李贄入獄后,他坦然說道:“名山大壑登臨遍,獨此垣中未入門。病間始知身在系,幾回白日幾黃昏。” 后來聽說朝廷要押解他回福建原籍,他感慨地說:“我年七十有六,死以歸為?”三月十五日,李贄留下一偈:“壯士不忘在溝壑,烈士不忘喪其元。”以剃發為名,奪下理發師的剃刀割斷自己的喉嚨而死,享年76歲。李贄的悲劇,不但是在明史上,而且在中國歷史上,都是極其著名的政治事件。
李贄是學術界公認的晚明啟蒙思想家。李贄之死,無疑是統治者消滅異端思想的又一典例。但李贄也自殺“成仁”的,萬歷并無殺他的奪命朱批,大金吾的司法建議也只是“大略止回籍耳”,李贄完全可以回籍終老,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李贄自殺?縱觀李贄的人生經歷及學術思想,可概述為以下三點。
一、對道學虛偽的揭露惹怒東林黨人
李贄是萬歷皇帝親自下令把他逮捕究治的,但細一考究,向萬歷皇帝告發李贄的,是被我們稱之為“早期市民階層的經濟政治利益代言人”的東林黨人。萬歷三十年(1602年)閏二月乙卯,著名的東林黨人、禮科給事中張問達給萬歷皇帝上了一道專門彈劾李贄的奏疏。奏疏原文如下:
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發,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佳偶,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狂誕悖戾,不可不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財,強摟人婦,同于禽獸而不之恤。邇來縉紳大夫,亦有誦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數珠,以為律戒,室懸妙像,以為歸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禪教沙門者,往往出矣。近聞贄且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四十里,倘一入都門,招致蠱惑,又為麻城之續。望敕禮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將李贄解發原籍治罪。仍檄行兩畿及各布政司將贄刊行諸書,并搜簡其家未刻者,盡行燒毀,毋令貽禍后生,世道幸甚。
在這份奏疏中,張問達使用了大量聳人聽聞的謠言和污蔑不實之詞,甚至制造“桃色新聞”,必欲將李贄置于死地而后快。在李贄被捕后,東林黨人馮琦落井下石,建議萬歷皇帝將李贄治罪并發動清算李贄思想運動。同時,東林黨領袖顧憲成譴責李贄“是人之非,非人之是”,令天下“學術涂炭”。此外,萬歷三十年對李贄的迫害,其實只是萬歷二十八年的那場迫害的繼續。萬歷二十八年李贄在湖廣被驅逐,他居住的芝佛院和他預備身后埋骨之塔被人放火燒毀,追隨他的一批出家人也被逮捕法辦。迫害他的不是別人,而是赫赫有名、被東林黨人引為同道的馮應京。為什么代表社會進步思想的李贄,偏偏是被同樣具有進步傾向的東林黨人告發而身陷囹圄?李贄的思想為什么會遭到東林黨人的誤解和謾罵呢?
有學者認為,是因為“以天下名教之是非為己任”的東林黨人把晚明“非名教所能羈絡”的社會風氣歸罪于李贄的學說。沈瓚《近事叢殘》說:李贄的學說“少年高曠豪舉之士多樂慕之,后學如狂。不但儒教防潰,而釋氏繩檢亦多所屑棄”。毫無疑問,儒教是東林黨人安身立命的招牌和門面,李贄的學說敢于翻其是非,揭其真相,發其隱私,觸其痛處,自然要遭到報復。李贄有一句話,不見于他的著作,卻被東林黨領袖顧憲成在其日記《小心齋札記》中私下摘錄保存下來:“李贄曰:‘與其死于假道學之手,寧死于婦人之手。卓吾平日議論,往往能殺人,此語卻能活人、吾不得以其人而廢之。”以道學名義整人的人,自然深知假道學的利害,所以歷來有千千萬萬的人委瑣取容,喪盡良知。而心口不貳、正道直行的李贄,只有義無反顧地走上榮死詔獄的道路,死在假圣教以濟私的道學家之手。
二、李贄思想的影響力沖擊官方意識形態,為封建統治者所無法容忍
儒學思想是封建統治階級階級進行階級統治的核心思想,李贄反對儒家的“君子之治”而提倡“至人之治”,反對儒家的道德倫理至上主義而提倡社會功利主義。管東溟說:“好事者……以天臺師與李卓吾之對立,引以為話柄,傳喚四方。”李贄與耿定向在是否“以學孔子為正脈”、要不要維護儒家倫理問題上的爭論,在當時傳播媒介還很落后的中國,卻迅速地擴散了開來,并且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在朝廷中,一部分官員支持耿定向,另一部分官員則為李贄辯護,兩部分人之間大有水火不相容之勢。周思敬侍郎作為李贄的朋友,同時也是耿定向的朋友,便在其中充當和事佬的角色,調停于兩派之間,以求息事寧人。但這種調停并不能解決兩派思想路線的分歧。同時,面對先后兩次的迫害,保護過李贄的那些人有總督(如漕運總督劉東星)、巡撫(如大同巡撫梅國楨)、御史(如馬經綸)、侍郎(吏部右侍郎周思敬)、新科狀元(如焦于,萬歷十七年殿試第一);“己亥庚子間”(萬歷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間),朝廷中崇拜李贄而時常在一起聚會的官員有“楚中太史(袁宗道),同弟中郎(袁宏道),與浣上吳本如,蜀黃慎軒,……浙中陶石蕢(陶望齡)”等人。他們“旬月必有會”,以至“高明士夫,翕然從之”。由此可見,李贄的思想不僅在與他同輩的高級官員中,而且更在相當多的一批年輕官員中,有著廣泛的影響和共鳴。endprint
李贄的學說在民間的影響更大得驚人。沈瓚《近事叢殘》說:(李贄)“好為驚世駭俗之論,務反宋儒道學之說。……儒釋從之者幾千萬人。其學以解脫直截為宗,少年高曠豪舉之士,多樂慕之。后學如狂,不但儒教潰防,即釋宗繩檢,亦多所清棄。”朱國楨《涌幢小品》說:(李贄學說)“最能惑人,為人所推,舉國趨之若狂。”“今日士風猖狂,實開于此。全不讀‘四書本經,而李氏《藏書》、《焚書》,人夾一冊,以為奇貨。”
封建統治者的神經是脆弱的,他們既不能容忍民間有這種比官方意識形態更有影響力的思潮存在,更不能容忍這種新思潮滲入統治集團內部,動搖那定于一尊的孔孟之道、程朱理學的意識形態統治基礎。因此,收到東林黨人張問達彈劾李贄的奏疏后,萬歷皇帝對李贄的“桃色新聞”并不介意,而李贄離經叛道的思想言論則是絕對不能容忍的。萬歷皇帝決定以“敢倡亂道”的罪名將李贄逮捕治罪,立即派人奔赴北通州,從被削職為民的前御吏馬經綸家中,將臥病在床的李贄帶走,關進監獄。朝廷隨即下令:“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五城嚴拿治罪。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盡行燒毀,不許存留,如有徒黨曲庇私藏,該科及各有司訪參奏來,并治罪。”
三、“榮死詔獄”的自我選擇
萬歷三十年三月十五日,李贄在吩咐侍者為他剃頭后取刀自割咽喉,血流遍地,尚未斷氣。侍者問他“和尚痛否?”李贄以指蘸血寫道:“不痛。”侍者又問:“和尚何自割”李贄又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三月十六日夜子時,李贄在獄中與世長辭。要了解李贄自殺之謎,應該體會他臨終前說的“七十老翁何所求”這句話的隱衷。當時按照圣旨他是要被押送到福建的,但李贄知道后寧愿身死。其實,李贄在數年前就為自己選定了“榮死詔獄”的最后歸宿,稱這是“天下第一等好死”:那時他在山西上黨劉東星家中躲避當局的迫害,曾對前來問學的汪本鈳透露了自己對“最后一著”的打算,遺言身后白布蓋尸,土坑埋葬,并不無欣慰地說:“到那時名滿天下,快活,快活!”最后他以這種方式“成就此生”,向世人表白自己“不見知己之恨”。
所以,李贄是自愿犧牲,為堅持自己的思想而死,無所他求。作為一名啟蒙思想家,他的生要“手辟鴻蒙破混茫,浪翻古今是非場”,他的死同樣是為了成就一種歷史使命。李贄敢于在思想極端禁錮的時代起來反對封建禮教,這給晚明的思想界注入了一針極為猛烈的興奮劑,這也使后人對他格外的推崇,尊他為現代進步思想的啟蒙導師。他就像西方敢于宣判“上帝死了!”的尼采,在一個壓抑的時代喊出了魔鬼般的聲音。
馬克思說:“受難使人思考,思考使人受難。”李贄這兩者兼而有之,但更接近于后者。李贄是死于自己的思想,也是死于封建制度對他的迫害,更是死于自己在那個時代的孤獨。李贄的死,徹底暴露丁僵化的封建意識形態與社會新思潮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為明末思想史抹上了濃重的悲劇色彩。盡管他叫喊的聲音足夠讓人驚心動魄,也有很多的人期待聽到他的聲音,但并沒有人真正了解李贄對于那個時代的意義,包括他自己的支持者和追隨者。但李贄擁有的先知般的覺悟和敢于破壞舊事物的勇氣,足以激勵后世的思想家堅定地高昂起不屈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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