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 艾
良師益友嚴寄洲
文/方 艾

近日東方衛視播出“第八屆中國導演協會年度盛典”,其間給一百歲“八一”廠老導演嚴寄洲頒發了終身成就獎,全場掌聲雷鳴,并在大屏幕上顯現老導演在醫院病床上的視頻。看上去他白白胖胖,精神不錯,笑口常開。終于見到了這位百歲壽星,我心情激動,思緒萬千,因為他是我參加革命,參加解放軍,成為文藝兵的領路人。
提起嚴寄洲我就會想起那些難忘的歲月,刻骨留痕。1949年新中國即將成立,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在北京召開。第一野戰軍政治部“戰斗劇社”向大會演出歌劇《劉胡蘭》,讓國統區文藝代表耳目一新。“戰斗劇社”受賀龍親自領導,決定文代會后公開登報招收新員,我報考創作室,由社長陳播(后為“八一”電影廠廠長及電影局長)面試批準加入“戰斗劇社”創作室,而創作室主任正是嚴寄洲。他幫我從一個對革命懵懵懂懂的上海大學生一步步成長,成為革命部隊中的文藝兵。當時創作室人才濟濟,政委魏風(后為總政歌舞團政委并是我入團介紹人),小提琴家閆泰公(后為中央樂團第一小提琴手),詩人高平(后為青海作家協會主席),老同志有馬吉星(話劇“豹子灣戰斗”編劇),生活干事高如星(《柳堡的故事》中播曲《九九艷陽天》作曲),除創作室外還有戲劇隊(寄洲夫人王榮華同我一起考入“戰斗劇社”,她考入戲劇隊,她個子大,身體壯),另有管弦隊,民樂隊,舞蹈隊(都是些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小伙子),這個大家庭在一起非常熱鬧、快樂、很開心。
創作室活動,由嚴寄洲給我們講話。他很少講大道理,都是講實例,他問我們,“解放軍消滅蔣介石反動軍隊八百萬,把他們都殺了?全消滅了?”我們面面相覷。他就講出蔣介石兵敗的秘密:“蔣介石兵敗如山倒,大部分反動軍人當了俘虜,對這么多俘虜兵怎么辦?進行教育。白天上課,晚上看戲。頭一晚演《白毛女》,農村來的俘虜看得淚流滿面,他們想起從小受地主壓迫欺侮,家中姐妹遭受著《白毛女》同樣的命運,有一批國民黨軍隊中的兵痞、老油條,反譏笑這些看戲而哭泣的農村兵。第二天晚上演出《血淚仇》,這是一部描寫國民黨兵士離家當兵后,他們留在家中的老婆姐妹被另一批國民黨軍隊凌辱的悲慘命運。看完戲這些兵痞、老油條心被刺痛,胸似油煎,不能再平靜了。第三晚演出歌劇《劉胡蘭》,演出前,臺上出現一個小姑娘,她對臺下含淚說:“我叫劉愛蘭,是劉胡蘭的妹妹,我姐姐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了,同志們,要為我姐姐報仇!”緊接著大鑼敲響,大幕拉開,當臺下俘虜兵看到劉胡蘭被反動軍大胡子連長捆綁后躺倒在鍘刀下、大胡子連長獸心大發按下鍘刀時,臺下則發出怒吼:“打倒反動派!”“為劉胡蘭報仇!”第四天這些俘虜兵就掉轉槍口去打蔣介石國民黨軍隊了。
嚴寄洲給我們上了生動的革命文藝課,讓我們知道革命文藝是武器,是革命隊伍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時也明白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的道理。我們就是在嚴寄洲啟發帶領下進入革命文藝隊伍。后來才知道嚴寄洲就是在歌劇《劉胡蘭》中演殺害劉胡蘭劊子手、國民黨反動軍中大胡子連長。有次F部隊演出,戰士們看到大胡子連長要親手鍘死劉胡蘭,有個戰士按捺不住滿腔怒火,抄起步槍推上子彈就要打死劊子手大胡子,幸虧被旁邊戰士發現,嚴寄洲才撿回了一條命。賀龍司令員聽匯報后,下令部隊戰士看《劉胡蘭》一律不準帶槍。
提起嚴寄洲,使我想起當解放大西南戰役開始時,劉鄧大軍直取重慶,賀龍則率18兵團從陜西越秦嶺插入川南、直奔成都。當時急需干部,從“戰斗劇社”選調一二十人升為先遣部隊,隨解放軍急行軍,一天要走一百多里奔向成都,參加城市接管。“戰斗劇社”先遣隊由嚴寄洲帶領。他從劇社幾百號人中挑上了一二十人,其中有我,才使我有同他接近并經歷了畢生難忘傳奇般的歷程。先遣部隊隨解放軍首先來到高不可攀的秦嶺,眼前是白茫茫大山一片積雪深厚,迎著刀割般寒風踏著雪到了秦嶺山腳,一排戰士每人端著搪瓷小碗酒,給上山同志喝幾口酒御寒取暖,抵擋高山上的嚴寒,喝過酒整整爬了一天雪山,到晚上才爬到山頂,放下背包在幾間臭氣熏天的馬棚里大家擠坐了一夜。聽說前面探路的工兵有的失足跌進萬丈深淵被大雪掩埋無法搶救而犧牲,天朦朦亮又出發,翻過秦嶺到了陜南那又是一番景象,張良廟旁蒼松翠柏,綠茵成片,溪水清澈宛如江南,可是令人吃驚的卻見到了老鄉,不論男女成年后都成了大脖子,脖子上都沉重地掛著一個碩大的肉瘤,問下來原來這里缺碘,鹽比糖貴。我們知道中國海岸線有幾千公里長,可是山區人民就是吃不上鹽,這個畫面令人震驚,也使我真正認識到解放軍去解放全國苦難人民的深意與責任(解放后陜南缺鹽問題解決,早已沒有了大脖子)。
行軍到懸崖峭壁地形險要的劍閣棧道,正好晚上輪到我值班上崗放哨,半夜里被叫醒扛起步槍,這時我還不會開槍,深夜死黑一片,面對萬仞峭壁重重大山,據傳這里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出發點,只我一人背槍警戒國民黨殘兵與悍匪偷襲。當夜無事,出發行軍前面就是蕭何追上韓信的那座橋、張飛騎過的鐵牛、還有諸葛亮唱空城計的空城,一路上處處有三國的古跡,可惜當時急行軍并無心情訪古探幽。行軍一千余里到達成都參加了入城儀式,受到空前歡迎。這時才宣布嚴寄洲任命為成都市軍管會文藝處戲劇電影科科長,他從戰斗劇社先遣部隊中挑上我與另一位黨員同志隨他參加戲劇電影科,晚上睡在辦公室地板上,我睡在他旁邊,這時才有機會近距離接觸他。
他對我講少年時從無錫到上海書局當學徒,八一三抗日戰爭爆發,他積極參加抗日活動,聲援慰問堅持抗日的著名“四行倉庫”八百勇士,引起反動派的注意,在地下黨幫助下,1938年他到延安進入抗日軍政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戰斗劇社”奔赴抗日第一線。嚴寄洲在上海住過幾年,有感情,他把我這個少不更事的上海大學生帶在身邊幫助培養,他身體壯實,用東西都要比我大一號,他喝茶的搪瓷缸子特別大。
我們主要工作是審查電影,四川解放晚,全國“好萊塢”影片拷貝全運往成都,電影院要上映美國影片必須經我們科審查,每天上午我們二三人同嚴寄洲一起審看美國影片,回來后按嚴寄洲囑咐,我寫下“不準放映”,蓋上公章送交電影院。就這樣連看一個多月,才把積壓在成都的美國電影審完,沒有一部上演。晚上我睡在嚴寄洲身邊隨便聊天,他問了我上海當時的情況,還問過全國解放后想干什么?當時我根本沒想過,嚴寄洲說他想全國解放后能在首都像莫斯科大劇院一樣的劇院當經理,大劇院能演歌劇、話劇還能放電影,這是他最大理想,誰知若干年后他卻成為全國著名的電影導演。
審完了美國電影,發現這家成都最大的影院“蜀一電影院”是敵產,嚴寄洲就派我們三個小青年(臨時又抽調來一個)作為軍代表進駐“蜀一影院”。不久成都發生一次危機:當時解放軍主力全部下鄉剿匪,成都市內只有少數部隊警衛,國民黨起義部隊一個軍嘩變,殺害了駐軍所有解放軍代表,還揚言要攻打成都。深夜暗殺解放軍戰士,成都城內驟然緊張,嚴寄洲親自來電影院安排我們集體住進經理室,晚上關閉門窗,保護電話暢通,隨時可撥公安局。嚴寄洲比我大十幾歲,我總把他當作大哥哥,他也總像大哥哥那樣關心、愛護、幫助我們。
這時,“戰斗劇社”在成都演出歌劇《劉胡蘭》,演出結束,黑夜里敵特活動猖獗,頻頻打冷槍,搞暗殺。嚴寄洲臨危不亂,命令全體演員不許卸妝,扮演八路軍、民兵演員打頭陣走在前面,中間是女演員,化妝成日本兵的走在最后,這么一支雜七雜八從未見過的隊伍在成都街頭深夜行進,亦算是一大奇觀。當時成都剛解放,沒有一輛公交車,全憑兩條腿走回劇社駐地,路可不短。
嘩變危機解除后,電影院也沒什么影片可看,我又向嚴寄洲提出要求,去剛接收的一家成都最大京劇院,嚴寄洲同意了,我就成了那家京劇院三個軍代表之一,每天日程:上午剛端起午飯碗,臺上就敲鑼打鼓鬧起頭場,吸引日場觀眾;日場演畢,好多演員都不卸妝,當端起晚飯碗又鬧起頭場,到晚場演完,主要演員來我們房里聽取意見。我們就住在劇場樓上,記得有次文藝處節日里內部舉行晚會,劇院頭牌女旦段麗君演蘇三,我們有個科長演崇公道,我在上海讀書時學唱小生,要我演王金龍,不料演出時,當時有檢場(身穿長衫,可以上臺搬動桌椅,當演員有大段演唱就端起小壺讓演員喝水)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還是沒有給他紅包,竟把我座椅上高高墊子抽掉,我剛唱了兩句搖板坐下去時,引起了全場哄堂大笑,原來沒有墊子人坐下去就矮了半截,鬧了笑話。舊劇團劇目陳舊,管理渙散,舊藝人還有種種陋規,認識到舊社會來的京劇團確實需要改造,當時最迫切的是沒有新的劇目。當時我初生牛犢不怕虎,班門弄斧地寫了個新編京劇《吳廣之死》,得到嚴寄洲支持,居然在京劇團排演,首場演出嚴寄洲還請來一些“戰斗劇社”及“西北藝校”老同志前來觀看。事后我還自鳴得意,嚴寄洲發現后,情真意切從自己講起:“在一次邊區文藝會演中五個得獎劇本中就有四個是我編劇,在這種情況下要不驕傲也難啊!結果同志們幫助,自己認識后克服,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令人落后……”一席話說得我面紅耳赤。和嚴寄洲相處,我從沒見他發火或訓斥別人,他總是以自己為例,諄諄引導,令被教育者心服口服,心存敬服。
成都安全后“戰斗劇社”大部隊全都到了成都,我們在軍管會工作的同志全部歸隊,又是嚴寄洲安排我這個上海大學生去給舞蹈隊小隊員上文化課,這些十三、四歲孩子長得都很靈氣,里面就有劉胡蘭的妹妹劉愛蘭,她很文弱靦腆,不大講話,我想她親眼目睹姐姐英勇斗敵,死得慘烈,心靈倍受傷痛,如今“大痛”初愈,劉媽媽送她參軍要為姐姐報仇!嚴寄洲安排我這項工作,是對我教育幫助,又是一個極好的鍛煉機會。
快到年底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我深受嚴寄洲影響,明白要寫出好作品,必須投入火熱斗爭。我們這一代已無緣“長征”,錯過“抗日”這樣兩次偉大戰爭,如今絕對不能再錯過“抗美援朝”,不然將遺憾終生。終于我先調入川西軍區文化部,再經多次請求,批準我加入志愿軍第六十軍文工團創作組,隨即意氣風發,興高采烈奔赴朝鮮戰場。

《野火春風斗古城》

《英雄虎膽》
再次見到嚴寄洲已是1982年以后,我在上海電視臺電視劇部任編劇,他已是拍了《虎膽英雄》《野火春風斗古城》等多部優秀電影全國聞名的大導演,又是文革中被江青點名關了多年監獄的囚犯。雖從監獄出來,可他身體底子好,仍很壯實,告訴我患有糖尿病,但很樂觀,說不用擔心。我請他在陜西路紅房子吃西餐,他不忌口,什么都吃,并給我講了很多文革中他受的罪遭的難。他講到當年正籌拍電影《南海長城》,江青染指此片,想搞出一部樣板電影,就多次找他談話,從劇本到決定演員都來指手劃腳,并堅持換掉上影廠有“驕傲公主”之稱的女演員,硬要換上新演員,還來了個秀——走到嚴寄洲面前鞠了一躬說:“我代表全中國的青年演員希望你能培養他(她)們。”后來就因為這事,被“八一”廠造反派說成“逼江青同志向你鞠躬,罪該萬死!”這樣在山西勞改十年。1973年才回到家。
嚴寄洲悄悄告訴我他的“經驗”:兩個人可以講的話,有三個人就不能說,因為兩個人沒有旁證,他若揭發你,可以賴掉,三個人就賴不掉,因為有了旁證。聽后令人心酸。他還講了勞改時如何秘密聯絡:通常蹲坑時在便器前部水沖不到處貼上小紙條,讓后來的人取走,相互通訊取暖。勞改十年中老母病逝,臨終也不讓他們母子見上一面,老母親又怎知兒子正在遭受大難。
紅房子見面后,說來也巧,上海電影專科學校畢業后分配到八一電影廠后又調入上海電視臺文學部的錢石明,他告訴我文革中是嚴寄洲專案組成員,據嚴寄洲“交待”:專案組逼問,他怎么會拍電影當導演?回答在成都軍管會期間審看大量“好萊塢”影片。這正好被造反派抓住,說他學美國電影技巧來毒害中國人民。其實“好萊塢”電影只讓他開拓了眼界,他第一步影片《腳印》并不成功,他下決心像謝晉那樣把自己關進剪接房,將經典影片《居里夫人》《鄉村女教師》等一格一格地放,學習研究電影的規律與技巧,終于拍出了《英雄虎膽》一炮而紅,又有錦上添花的《野火春風斗古城》等一大批膾炙人口的好影片。
再次與嚴寄洲會面是八十年代后期,他準備開拓戲路,將南京軍區前線話劇團喜劇《哥兩好》推上銀幕。這次他笑說不在外面吃飯,要到我家里吃,正值春季,他點名要吃想往已久的老上海的兩只菜,一只“香萵筍”,一只“馬蘭頭”。我很高興地答應,再加了上海時令菜“腌篤鮮”,并請了老朋友孫景露、喬奇夫婦作陪。因為嚴寄洲與白樺熟,孫景露是白樺編劇《山間鈴響馬幫來》影片的女主角,又是白樺同夫人王蓓的介紹人,喬奇又是上海老話劇演員,會有共同話資。誰知他們見面后,飯間的共同語言還是文革中如何受迫害。嚴寄洲講造反派審訊他時,特地在攝影棚像蘇聯電影中德國納粹審犯人般一束強光打在他臉上,周圍一片漆黑陰森恐怖逼他交待。他講自己被迫害外,還談了王曉棠被造反派痛打。孫景露也講她在上影廠關牛棚時,管教的造反派青年演員楊某某手執皮鞭,足蹬長統馬靴,她一聽到馬靴聲就嚇得要命,還被造反派打傷了腰子成為終身傷殘(終因腎病去世)。而喬奇也講到他們從牛棚放出回家,家里已被洗劫一空,連一張床也沒有,只能睡在地板上……好在這樣的日子一去不返,大家碰杯,希望今后軍民、南北有機會合作拍電影。
以后我幾次去北京,多因時間緊沒能去拜訪他。八十年代末我編的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播出后全國反響熱烈,因此劇寫了清末官場從縣、府、道、省、直到中央各類官員,都因種種原因成了貪官,事敗后又都官官相護冤案難雪,播出后盛況空前,引起觀眾議論紛紛,我兒子去“八一”廠時正逢大伙議論《楊乃武與小白菜》,其間嚴寄洲大聲說:“編劇方艾是我的學生。”兒子回到上海告知我情況,我聽后非常高興。嚴寄洲1938年參軍,如今已是將軍級老文藝兵,他當眾說我是他學生,說明他還在關心愛護我。這次他住院檢查身體,結果良好,沒有什么大礙。他原本身體就壯實,久經沙場,如今已是百歲壽星。我在上海遙遙祝愿他健康長壽,上不封頂。再深深感謝他對我幫助愛護,引領我走上革命文藝之路,敬仰他這位老大哥是我永遠的良師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