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另一個自己

■李維北

遇見另一個自己

■李維北

1

這是什么情況？趙佑男看到借記本上的留名，腦袋里打了個結。學校圖書館規定，單人單次能借三本書，然而自己的簽名下卻冒出四本，多出來一本叫《小城》的書。

“阿姨，我真沒有借。”趙佑男辯解起來顯得無力。

“那這是怎么回事？”圖書館阿姨指著那個名字問。

趙佑男也悶悶不快地說：“過幾天我就要離校了，留本書干什么？”他又定神一看，突然叫起來：“最后這一個不是我的字，我寫的‘男’字下面的‘力’是連筆，而這個是斷開的。”

走出圖書館時，趙佑男心想，我這名字都有人會取？他失笑地搖搖頭。

2

趙佑男還未生下來，甚至還沒定性別前，趙家爺爺就一拄拐棍，說：“就叫趙佑男了。”顧名思義：保佑趙家出個兒子。假如是女的怎么辦？趙佑男這么問過爸媽，結果換來一陣沉默。由此可見，趙家爺爺大家長的威嚴深入人心，老人家是行伍出身，硬朗，有原則，講究長幼有序，長輩的話孫輩就得聽著。趙家爺爺早早就放出話來，說長孫必須政商選其一。所以，長孫趙佑男身負家族重任，將離開柳道河中學，前住一所私立商學院直接進修。

雖然夏日即將結束，太陽卻沒有收斂的跡象。趙佑男頂著太陽走入名為“櫻花電子”的商鋪。這個面對學校做生意的鋪子發展迅速，趙佑男剛來學校報到時叫“櫻花電器”，第二年改成“櫻花家電”，現在則是“櫻花電子”。然而，在他這個老主顧看來，沒有實質變化——就是一個修理電子產品的攤位而已。

很容易證明的。比如眼下，沒干勁的老板蹺起二郎腿，正在空調下對鏡擠青春痘。

“老板，幫我看看這個。”趙佑男把DIY的多功能電子鐘放在桌子上。這是由魔方改造的，六個小屏幕對應六個不同的時區，沒有多大實際用途，但他喜歡自娛自樂。

“等我擠完最后一顆……成了。”老板用紙巾擦了擦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電子鐘，手腳麻利地拆開，聞了聞，嘟囔了一句：“電容壞了。”然后翻箱倒柜摸出一本厚冊子，說：“東西做得大了點，不過造型倒是挺好的。”

老板撕給趙佑男一張維修單讓他填，趙佑男提筆照做。老板眉毛突然一抖，說：“你也叫趙佑男？在你來之前也有個趙佑男，不過是個女孩，U盤壞了。”

趙佑男愣了一下，下意識就聯想到圖書館那位。他翻看記錄本，上面的簽名確實和圖書館里的一樣，方正剛直，一筆一畫。他順口問道：“長什么樣？”

老板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腿很長。”

趙佑男心里翻了個白眼。等他走出櫻花電子商鋪后，就看到好友鄭千福朝他招手。這位好友看似瘦弱、斯文，卻心中有猛虎。被鄭千福一拳擊中肩胛，趙佑男齜牙咧嘴。

“老往這里跑，有什么好玩的？”鄭千福遞給他一罐可樂。可口可樂，這是他們的共同點之一。趙佑男也說不上來，硬要一個理由的話，那就是周圍的人都太正經了，能找到一個不正經的地方實在很不錯。

“我遇到一個和我同名的人……”他還沒說完。

“看那兒。”鄭千福指向前方，是班上的丁丁手拿一瓶百事可樂朝他們耀武揚威。

“異端！”兩個人咬牙切齒異口同聲討伐。

3

放學后，趙佑男先回了一趟家，帶上那幅一直沒敢展示給年老師的畫。圓周率學坊里今天只有六個學生，問來問去原來明天是畫展日，年老師在忙展覽的事。趙佑男在畫廊里逛來逛去。他清楚自己藝術天賦不高，但就是愛將腦子里的東西畫出來，漂亮也好，丑陋也罷，當虛幻留在了紙上，一切就真實了。繪畫有助于延展想象力，就像素描可以提升對幾何圖形的領悟一樣，以上是提供給父母的說法，其實，他只想找個地方發呆。

眼下，趙佑男再一次呆住了，墻上的那幅畫是達達畫派風格嗎？畫紙上，某屋子里的三個男人肢體重疊在一起，就像一個三頭六臂怪，男人們眼神空洞朝外望，都端著空碗。畫名叫作《炸醬面》，作者是趙佑男。這位真是無處不在啊！

“你也喜歡這幅？”年老師不知何時站在趙佑男身邊，以毫不掩飾的欣賞口吻道，“畫畫不是看一個人畫得有多好，有多像，個人風格最重要。”

“哦。”趙佑男把自己畫的素描折成豆腐干塞進褲子里。他將自己退班的理由和決心告訴了年老師，他嘆息道：“其實你有天賦的，素描方面不錯。”

“瞎畫。”趙佑男摸了摸褲子布料下凸起的豆腐干，有點后悔出手太早，三思而后行果然不是自己的風格。

“這人和我同名同姓。”

“還是和你同一個學校的，柳道河中學，她是上屆學員，你讀高一，她比你高一級。”年老師侃侃而談，眼睛盯住《炸醬面》不放，如看稀世珍寶。

“是不是人很高？”趙佑男試探著問。

“挺瘦的，看起來是顯高。她也是中途退班了，真是可惜。”說到長腿趙佑男，年老師話里的惋惜就真摯了很多。

那個長腿趙佑男就在自己周圍走來走去，自己卻一無所知，趙佑男有種奇妙的時空錯亂感。

辦完手續回家就是飯點。

“吃飯。”老爸說話永遠簡潔。

媽接著說：“把推薦函填了，下午得去找你們班主任簽字。老趙，你去學校跑一趟。”

“不去。”老爸夾了一筷子蒜泥黃瓜，悶聲悶氣道。

老媽一摞筷子：“你一個做彈簧的每天比誰都忙，忙出了什么成果？”

老爸口舌一直不是強項，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做的是航天感應器，不是彈簧。”

老媽冷笑兩聲。趙佑男默默喝番茄湯，外人看來這兩口子新鮮有趣，但每一天、每一月都這么過下去，慢慢打趣成了嘲諷，沉默成了抵抗，硝石味密布整個家庭，一點火星就能炸。長腿那位是不是也有這樣從相愛到相殺的雙親？趙佑男看著飯桌怔怔地想。

4

趙佑男想見見另一個自己，這個想法一出現就抑制不住地纏著他，黏著他。為什么？不知道。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同校找個人又有多難。

“我知道了，你想和她發生超友誼關系。”鄭千福用手指點趙佑男的頭。

“根本就沒見過面。”

“哦，那另找高明。”鄭千福立刻扭頭，準備趴在桌子上假寐，這時，突然指著外面說：“你媽來了！”

趙佑男看到窗外的老媽對著班主任滿臉堆笑，他們肩并肩朝前走去，老媽不停地說著什么，班主任則大多矜持一笑。趙佑男覺得莫名羞恥，都是自己太差勁，幾年下來連個獎學金都沒得過，到商學院第一個環節就是成績經歷展示，自己什么都拿不出手。

“我也最煩我爸來學校。”鄭千福安慰他，“隔三岔五讓我給老師帶水果。”

“然后你就全給了我。”趙佑男立馬接口，兩人哈哈一笑。

就是這樣，把丑事都拿出來互相曬一曬，大家就沒那么糗了。

“還要不要找那個和你同名的？”

“要什么？”丁丁抱著她的百事可樂聞言湊過來問。

“這家伙看上了一個和他同名同姓的本校學生，想要走之前和她告別。”鄭千福壓住趙佑男掙扎的胳膊飛快地說。

“看我的。”丁丁笑嘻嘻地走了。

“我爸口頭禪：非常時刻非常手段。”鄭千福朝趙佑男攤攤手，趙佑男苦笑。

5

丁丁對飲料審美不入趙鄭二人的眼，不過人脈確實比他們高不止一個檔次。放學前丁丁就找到了兩個候選人。手機上的兩張照片出現在趙佑男面前，第一個是臉帶雀斑的女孩，看起來有點呆萌。

“一號趙尤楠，高二（5）班的。”丁丁雙手環抱，洋洋得意。

第二個女孩普普通通，毫無特點，趙佑男卻覺得這個可能性更大，不過在丁丁一筆一畫寫下“趙悠南”后，他知道也不是。

“不是說了同名同姓嘛，喝百事可樂的就是沒見識。”鄭千福不滿道。

丁丁氣得要踹他。雖然朋友們在幫忙，趙佑男卻覺得自己也該做點什么。他先找到圖書館阿姨，結果對方一問三不知。趙佑男就換了個切入點，找到那本《小城》，發現是講“9·11”事件后的殺人故事。趙佑男想到那張《炸醬面》，風格符合，不虛此行。

然后，趙佑男去了櫻花電子商鋪，不知道老板玩什么，里面全是風扇，花花綠綠，其他電器都下架了。老板窩在他的沙發椅上，對鏡空撫臉。趙佑男問他要自己的魔方電子鐘，老板讓他等等。

“知道這里為什么這么布置嗎？”老板忍不住問他。

趙佑男搖頭。

“小時候，我總想夏天如果可以把幾十個風扇對著自己吹，那是什么感覺，現在是完成了童年的夢想，可惜擺出來才發現電插板不夠……”老板嗟嘆。

趙佑男忍住問老板年齡的沖動，說：“那個和我同名同姓的人有沒有來過？”

“有啊，半個小時之前吧，她也很驚奇本校有人和她同名，說圖書館里有一個，這里還有一個。”

走出櫻花電子商鋪的趙佑男心情很好，雖然從老板口中只探到“長腿”“驚奇”這兩點，但也相當于通過這里和那個人見面了。趙佑男看著那些并排而立呼呼作響的扇葉，心里好笑，粗糙如老飯，居然有這么細膩的想法。

鄭千福說長腿趙佑男會打電話過來，趙佑男當然不信。于是他就被拉到樓道口處，看到黑板上貼了尋人啟事，復印紙上寫著：鄙人拾到一封寄給本校趙佑男同學的信，無班級、年級，請趙佑男同學和我聯系。謝謝。

“所以你留了我的電話？萬一打給我的是傳達室大爺怎么辦？”

“……那就直接告訴大爺信還回去了。”

“白費勁。”丁丁準時站出來嘲諷鄭千福，算是報了一箭之仇。

趙佑男雖然假設了傳達室大爺來打岔，但還是靜靜地等待電話。連續三天都沒有一個電話打過來，難道還是不行？趙佑男摸出魔方電子鐘擺弄。

“找到了!”鄭千福上氣不接下氣跑過來。原來.鄭千福貼的告示被對方看到，想要打電話的時候，告示已經被傳達室大爺扯掉了。后來，她聯系到了鄭千福。

“我目測過了，腿的確很長，高三（19）班的學姐，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難怪找不到，原來一開始年老師給的就是錯誤信息，至于原因他已經不在意。趙佑男站在高三（19）班外面的樓道時，心跳得厲害。找到對方要說什么，“你好，我和你同名同姓哦”？以什么姿態？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哪怕見面了也根本毫無意義。

不，世界上并不是什么事都要有利益和理由的，譬如打開無數風扇就為嘗試看看的老板，趙佑男又想到了自己、鄭千福和丁丁的可樂信仰之戰，自己的確很享受。

他還是沒有踏進去，哪怕他真的很想知道，另一個趙佑男擁有的是怎樣的生活，她又有什么樣的選擇，是如自己一樣懦弱、迷惘，還是充滿動力朝夢想奔走。

6

離開這座待了10年的城市，趙佑男既有不舍，也有輕松。他包里放著老媽給他求來的推薦函、薯片、牛肉干、幾個蘋果，以及唯一的自己準備的一本書。一張車票，一個人出遠門，這輩子他還是第一次，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將一個人去S城商學院注冊面試。

跟著人流和廣播走進動車里，趙佑男的手機震動了兩下，是兩條短信，一條是鄭千福的：一路順風，好好滾蛋。一條是丁丁的：壯士好走。

“你多少號的？”有人問他。

“5B。”趙佑男下意識回答。

“那是外面或者中間的位置，里面是我的位置。”趙佑男臉一紅，這的確是自己經驗不足。他轉過頭，看到女孩把車票對他揮了揮，名字赫然是“趙佑男”。她有一雙長腿，和自己年齡相仿。她干凈、天真又不愚蠢，看起來什么都懂，卻又什么都不在乎。她獨自上路。

趙佑男想大吼一聲：“果然是你！”但這不是他的風格，于是他從背包里摸出一本書，裝模作樣地舉起來看，想讓對方看到封面上《小城》兩個字，接著他又假裝不經意摸出自己的車票，晃來晃去。這都還沒懂？趙佑男忍不住看過去。只見那個女孩靠在椅背上，懷抱旅行包，已經睡去。她臉上全是疲倦。

沒事，前路還長著呢，趙佑男想，也好，讓我來想想第一句開場白。給她看看自己鼓搗的魔方電子鐘，還是摸出那張毫無個人風格的素描，讓她評論兩句？面對這個仿佛來自平行空間的另一個自己，他有很多話說，卻又說不出口。

旁邊傳來幽幽一聲：“你也叫趙佑男？柳道河的嗎？”

這下不用想了。

“嗯。”

這是趙佑男的風格，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