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一顆心 隨我漂泊

■老 楊

你就一顆心 隨我漂泊

■老 楊

編·印象

在我小時候，母親是個極美的女人，她燙著波浪卷，圍著輕盈的絲巾，穿呢絨大衣，臉上有燦爛的笑意。我每次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都覺得前方這個女人光芒萬丈。那時候，我被她守護，而她是我的驕傲。現在，母親依然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妥貼，然而染得黑發總也趕不上歲月漂白的速度，身材也不復當年的婷婷，可她在我眼里依然是美的，我愛著歲月在她身上的刀削斧鑿的印跡，也愛著她那顆歷經世事后潤澤有光的靈魂。（By芳姐）

我年屆五旬的媽，為了迎合與我五個鐘頭的時差，掐著點在她那邊的凌晨四點起床，小心翼翼地在微信上和我說話，試探著說：“你如果有時間就給媽媽打個電話，媽媽可以晚一會兒去上班；如果沒有時間也沒關系，你繼續忙你的，不用管我。”她也會因為在深夜看到網友給我的激烈留言而睡不著覺，第二天心事重重地叮囑我：“如果網上有人說你不好，千萬別往心里去，不管你做什么，都會有人不滿意。”

我能夠想象到，媽每天的生活，就是看完我微博上的所有留言，查遍網絡上我所有的新書銷量，再對著我的文字讀上一遍又一遍，認真得像一個負責的經紀人。她每個周末都去加班，只為那很少的加班費，轉頭卻對我這個唯一的孩子任性地說：“媽媽想攢錢給你在機場附近買一個小單間，你回來的時候就不用折騰太遠，能安心寫作。”

媽把我的書放在了床頭，夾進了包里，送給了七大姑八大姨，甚至放進了公司科長的辦公室。媽這個分不清海子和顧城，總是把季羨林說成寂寞林，半輩子都泡在柴米油鹽里的女人，就這樣突然對文字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我心里明白，這份遲來的努力，大抵是因為文字成了連接她和遠方女兒的唯一一件事。

我和媽之間總是有一條很寬的溝壑，那里填著我對她的嫌棄、她對我的不理解，以及那曾經發生過的冷戰和“熱戰”。我一直用力地長大，似乎只是為了離開她。有一天，我終于長大，拍拍翅膀頭也不回地飛走了，身處近一萬公里以外的異國他鄉，我還是對媽心存埋怨。我不懂，為什么我那50歲的房東每個周末都能和20歲的女兒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教育理念里總有一種“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架勢，而我的媽媽隔三岔五就要在電話里和我嘮叨：“少喝酒，多吃飯，吃水果、蔬菜，喝牛奶。如果我能在那里給你做飯、洗衣服就好了……”

就憑一直執意和媽拉開距離的態度，我就實在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出國這么久，每次給爸媽帶東西回去，都是因為有朋友回國前熱心地問我一句：“有沒有需要我給你爸媽帶回去的東西？”我這才心虛地說：“有……明天就給你！”于是花一個晚上的時間在超市，把有用的、沒用的都扔進購物車里，草草包裝成一個包裹，第二天放進朋友的行李箱。唯一真心給媽寄東西的那一次，是因為那年的櫻桃又大又紅，我打包了兩千克的大櫻桃。告訴媽之后，她就一直盼著，收到后發了無數張不同角度的照片給我看。我問她：“吃了嗎？”媽心滿意足地說：“每天晚上吃兩個！”后來我才知道，媽把這兩千克櫻桃分成了四份，其中三份送給不同的人家，又從自己那一小份里拿了一部分給單位的同事品嘗。我忽然明白，她是在向別人證明：你們看，我這個遠方的女兒一直在惦記我，一點都不比在家的姑娘差！

我出國后第一次回家，翻箱倒柜找東西的時候，看到之前托朋友給爸媽帶的零食和保健品，大部分都沒有拆開包裝，規規矩矩地放在柜子里。我責問她：“怎么不吃？”媽像個局促的小孩子，說：“想等你回來一起吃……”

為了安慰她，我吃了一枚西梅，她也吃了一枚，嘴巴機械地嚼著，眼睛卻滿足地盯著我。我笑她如同花癡一般，卻在心里暗暗自責，大概這一刻無論吃下什么，都是團圓的滋味吧！

我每次打電話給媽，還來不及問她好不好，她就急急忙忙地問我：“你好嗎？那里冷嗎？你吃飯了沒有？最近有沒有感冒？心情好不好？”她從來不把自己的生活加進我們的聊天里，仿佛在東北那片大地上，夏天不會熱，冬天不會冷，媽從不會感冒，也總是心情很好。

記得小時候和媽一起去買菜，第一次看見豆角覺得特別奇怪，就伸出手一根一根地挑。攤主一臉不高興地說：“小孩子別亂碰！”我縮回手，含著眼淚，一臉委屈。那時還瘦弱、含蓄的媽突然炸開了一般和攤主大喊著理論，最后拉著我憤憤地離開。那個場景我記了許多年，以至于我一直都有著這樣的幻想，媽一輩子都會保護我，在我受委屈的任何時刻毫不猶豫地趕來。

可是，媽漸漸地看不懂、聽不懂，也趕不來我的世界了，而一轉眼就到了我要保護她的年齡。我還是沒有找到填平我們之間那條溝壑的辦法，但是我已經開始去認真地理解這份責任。我會把所有光鮮的一面拍成照片給她看，如果能發給她在餐廳吃烤魚、喝紅酒的照片，就不讓她知道我也經常吃冷飯。如果能讓她看到我旅游時的照片，就不讓她知道我為了這次旅游沒日沒夜工作的辛苦。每到晚上10點，我都要在微信上和她說：“晚安媽媽，我愛你。”然后放下手機，繼續去完成那堆積的稿子。

我從來都不知道媽如何用她那不太靈光的中年人的腦袋，去應對快速發展的互聯網，我只知道不管我什么時間發了文章，她都會第一時間轉發、點贊、打賞，用她所有的方式來告訴我，她一直在支持遠方的女兒。

我常喜歡和人講一個笑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樂此不疲。最開始賣書的時候，我看到有人在網上一口氣訂了三本，頓時覺得信心大增，后來和媽聊天時，她說：“寶貝，我那天在網店訂了三本書！”有一天我在微博上發表文章，看到有人給我打賞了，九塊九，正得意忘形的時候，媽媽在微信上告訴我：“女兒寫得真好，我給你打賞哦！”

所以，我一刻不停地努力著，就是怕這個美滋滋的老太太，有一天沒有了可炫耀的東西，在人群中沮喪地低下頭。我想，如果媽愛看，那我就一輩子寫給她看。

媽一輩子低調，害怕出糗，連在人群中說話都總是詞不達意，而如今，她大大方方地轉發我的每一篇文章，帶著炫耀的氣勢說：“這是我女兒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