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七七
眼里的光是最純凈的愛
■張七七

周末,爺爺打來電話說,家里前幾天下雨了,北風吹得人臉生疼;奶奶的身體最近好多了,偶爾還給陽臺上的花草澆澆水;狗狗一直很乖,晚上冷了自己知道鉆進屋子……家里一切都好,讓我不用擔心。他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蒼老卻溫柔,有種深夜聽電臺節目的舒適感。
其實,這樣的溫柔是我長大之后才有的特權。小時候,我的性格執拗,似乎從學會了說話、走路開始,就和爺爺勢不兩立,我想玩泥巴,他不讓,說那是男孩玩的東西,女孩要像小公主一樣秀氣一些;小學時,我偷懶不想寫作業,他就嚴厲地批評我:“小小年紀不愛學習怎么行?”我聽后一臉委屈,眼淚瞬間聚在眼睛里,倔強地看著他,心里想:“還說女孩要像小公主一樣,哪家的小公主天天被訓哭?”小學快畢業時,我的叛逆期好像提前來臨,闖禍是家常便飯。記得有一次,我在他寫好的書法上亂畫,他看到后,氣沉丹田地怒吼起來。看著他發火的樣子,我也怒從中來,雙眼含淚地跳起來和他吵架。最后還是奶奶聞聲及時趕來,把爺爺勸走了。
那次吵架開始得猝不及防,結束得也干脆利落,卻在我的心中留了一根刺。我覺得爺爺的脾氣太差,對我太過嚴厲,甚至懷疑他重男輕女,要不他怎么不吼我那每天臟兮兮的弟弟呢?
初中時,為了讓我有個更好的學習環境,家人放棄了小鎮的初中,把我送進了市里最好的學校。因為離家太遠,爺爺又不舍得讓我住校,于是在學校旁邊租了房子照顧我。我卻覺得這個嚴厲的老頭一定是想時時看管我,但神奇的是,從那時起,爺爺像變了性子一樣,再也沒有吼過我,而是扮演起慈祥長輩的角色。
我從小挑食,不愛吃早餐,爺爺知道我的壞毛病,就想方設法為我做好吃的。他每天凌晨五點起床,為我做五谷豆漿,我喜歡的花生、核桃多放一點,討厭的紅豆、黃豆少放一點。饅頭切成片,油炸前,一定要裹一層蛋液。就這樣日復一日,幾乎每天的早飯爺爺都做得美味而用心,即使我在起床后只是匆忙地吃上幾口。
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不愉快的時刻,只是,我單方面發難的次數更多一些。
青春期總是有些不堪回首的片段,我的叛逆期在上初中時如約而至,本就不安分的性子被無限放大,我的脾氣變得奇差無比。每次下雨,爺爺都會站在校門口等我放學。可那一次,中午放學時下了很大的雨,校門口卻沒有爺爺的身影。那時我沒有手機,在校門口的傳達室等了半個小時,爺爺才打著傘出現。我極其生氣,吼他道:“你不知道下雨了嗎?為什么來得那么晚?”他沒有說話,只是把傘撐過來,牽著我的手往家走。我怒火中燒,自顧自地沉浸在自己偏激的小世界里,全然忽略了爺爺牽我的手時掌心那粗糙的觸感。
在之后的成長過程中,在我漸漸度過了叛逆期之后,我早已懂得爺爺的辛苦,也懂得維護親情中最純凈的暖意有多重要,從而忽略了很多不愉快的記憶。比如,我忘記后來爺爺是怎樣跟我解釋他晚到的原因,只記得他一進家門就拿毛巾為我擦淋濕的頭發,我低頭時,看見他的鞋子和褲腳都濕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心酸和委屈都化成了淚水,仿佛外面的傾盆大雨一直淋到了我的心里。
從小,我只覺得爺爺太嚴厲,卻不曾想,如果不是因為愛,他何至于為我如此勞心勞力,操心著各種瑣事。我們之間的“戰爭”在那一刻便結束了。我雖沒有小說里描寫的一瞬間長大,卻真的開始收斂自己的壞脾氣,我們也終于開始慢慢變成了關系和諧的爺孫倆。
上高中后我開始住校,只能周末回家看他。不用再為我準備一日三餐的日子,他看上去清閑了許多。有時騎著老年電動三輪車帶著奶奶到處看風景,有時練練書法,重拾曾經的愛好。
我大學報到那天,全家人一起送我去學校。那時爺爺已經80歲,身體卻還很硬朗,走路腳下生風,精神十足。那個暑假,他在家里也天天如此,遇到街坊鄰居時更是興奮,逢人便說:“我孫女考上了西安的大學,好地方!”他從小吼著長大的小豆丁變成了大學生,他開心得像個小孩。
在西安的第一年冬天,天氣格外冷。一個沒有課的早晨,我睡到10點才起床,發現外面下雪了,漫天潔白,特別好看。我突然很想念爺爺,打了電話給他,說:“外面下雪了,我還賴在被窩里不舍得出來呢。”他在電話那頭呵呵地笑了半天,又故作嚴肅道:“早睡早起身體好,這么晚還不起床怎么行?”說完見我不說話,又放緩了語氣說:“家里也下了雪,你奶奶剛說要掃雪,你冷不冷?什么時候放假?錢夠不夠花?早上吃飯時你奶奶還說,你要是在家,肯定會去堆雪人。”
我意識到,這么多年來,我和他之間培養了一種特殊的默契,我告訴他下雪了,他問我冷不冷,這意思便是:我想念他,他也在想念我。
今年我大學畢業,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工作,雖然辛苦,卻也自得其樂。第一個月的工資拿到手后,我回了趟家,帶了他最喜歡吃的松軟小蛋糕,讓他在晨起看報紙、晚上看電視,或者想我時吃上一塊。我還拿錢給他,他推托不要,但我最清楚他的軟肋,我撒嬌說:“你先替我保存著,以后我的錢不夠了,你這里還有我的一個小金庫呢。”他便樂呵呵地收下。我知道即使我強塞給他,他也不會花。但我是為了讓他心安,讓他知道雖然我人在遠方,心卻一直是系著他的。
前段時間我回家時,已經很多年沒有發過火的爺爺突然對爸爸生氣了,原因是爸爸想讓我考公務員,我不愿意,便躲到了爺爺那里。爺爺指著趕來勸我的爸爸,像許多年前罵我一樣嚴厲地吼道:“她不愿意,你不能逼迫她,她有喜歡的事情就盡管去做,錢不夠花了還有我,我的養老金都給我孫女備著。”那氣勢著實把爸爸嚇到了,也讓我驚訝無比。因為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從前那個硬朗的倔老頭。他不許我調皮,不許我偷懶,不許我任性,讓我成為一個各方面的表現都比較得體的人。同時,他也縱容我,保護我,支持我,讓我有機會嘗試更豐富的人生。
那天,爺爺在電話里跟我絮叨了很多,說女孩不好養,而他又是個急脾氣,所以總是吼我。現在我已經長大,不能再對我兇巴巴了。他還說,其實小時候的我更可愛,小小的個頭,雙眼含著淚,卻倔強地瞪著他,這性格隨他。
我才恍然明白,小時候我們勢不兩立,卻也最相似。我驀然回想起那年我們吵架,他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奶奶三言兩語竟也勸住了他。我現在才完全了然,那是埋在心底深深的不舍,他不忍苛責我,卻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種種復雜的心情在他的心頭縈繞。掛了電話,我想起他每次接到我的電話時,總是拉著長音說:“喂——孫女要回來了?”天地很大,我在天空翱翔,但倦鳥總有歸巢的時刻。那時,我只想撲到他的懷里索取溫暖,然后繼續前行,向陽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