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動物園關停馬戲團表演：動物倫理的新舊之爭

劉暢

8月底，廣州動物園張貼告示，稱“動物行為展示館”將停止營業。這意味著在此進行了24年的馬戲表演落幕，因而博得輿論一陣好評，被普遍認為是為動物保護做出了表率。但是事情的進展遠沒有那么簡單。本來只是一樁順應尊重動物的現代觀念、服從政府部門規定，不再與馬戲團續約的平常事件，卻引來馬戲團一方激烈的抵抗。他們在合同終止后仍強行表演，認為馬戲是“非遺”，應得到保護。雙方陷入僵持，事件演變為一場動物倫理的新舊之爭。

8月31日，廣州動物園“動物行為展示館”里4歲的猩猩從鐵籠子里伸出手來和馴獸師交流

實習記者 李南希

一樁事先聲明的關停事件

在廣州市越秀區的廣州動物園有一個特殊的區域，叫“動物行為展示館”——這個位于廣州動物園內東南側的場館，前身為馴獸表演場，因不允許馴獸，2010年改為現名，有800多平方米，素以“馬戲表演”在當地聞名。館內有東北虎、黑熊、猴子、黑猩猩、鸚鵡、狗等動物，表演老虎跳圈、猴子走鋼絲、黑猩猩打鼓等節目。

提供馬戲表演的一直是來自安徽省廣德縣的馴獸雜技團。1993年，園方赴廣德找到黃迎志經理。他帶領馬戲團來到此地，24年間，累計為廣州1000多萬人提供了表演。

雖然馬戲表演使動物展現了許多看似只有人能完成的動作，這些動作卻違背動物的天性，在訓練中難免存在虐待動物的情況。近些年來，隨著國內外動物保護組織的聲討，民眾中尊重動物的觀念萌發，馬戲表演在輿論前屢屢被抵制。從2010年起，住建部也數次發布聲明，禁止在動物園表演馬戲。今年1月，住建部出臺公告，作為行業標準的《動物園管理規范》于7月1日起正式施行。其中明確說明：“動物園不應用野生動物表演，不應將野生動物作為道具用于商業活動。”

在這樣的背景下，動物園的負責人向本刊記者透露，他們與馬戲團最近的一期租賃合同在2017年8月31日終止后，便不再續簽。從3月份開始，動物園管理處已三次發函告知馬戲團，要將該場館改造為科普教育活動場館。自9月起，場館關停裝修。

馬戲團事先是知道廣州動物園要關停的。可仗著20多年的交情，馬戲團的黃迎志經理并沒把園方的通知太當回事。“我們一直都是友好交流，沒有那么嚴肅。”而園方負責人在接受其他媒體采訪時稱，合同終止前送出的三次函，前兩次都被馬戲團拒收。第三次是他們安排了安保部巡邏車，將快遞員直接送到動物行為展示館，黃經理才簽收。8月30日，園方在動物行為展示館附近張貼告示，表示動物行為展示館項目將于8月31日合同到期，9月1日正式停止營業。關停事件走入公眾視野。

進入9月，馬戲團從承租方成了原承租方，占用場地的性質變了，卻連準備搬離的舉動都沒有。園方正式行動。9月1日，園方在門口停止銷售動物行為展示館的門票，同時向馬戲團發出《關于立即停止擅自營業行為的聲明》。黃經理收函，但告訴本刊記者：“并不只是合同的事，這里不跟我們續了，也還是馬戲場，仍要表演馬戲，我們可以和園方再談。”于是將門口的告示用紅漆涂抹、遮蓋，在展示館門口獨立賣票。9月4日，園方發表公開聲明，呼吁游客不要購票入館參觀。同時將聯系工商部門，勸止馬戲團。雖然游客稀稀拉拉，可表演依舊繼續。

9月7日，沖突加劇。前一日，園方向馬戲團發出《關于場館改造的函》，告知次日將對該館實施圍蔽，開展改造前期檢修工作。7日一早開館前，動物園派工人用圍欄把動物行為展示館圍了起來，并在圍欄上說明“場館檢修、暫停開放”。據當地媒體觀察，早上10點左右，動物園的游客開始增多，黃經理吩咐員工搬開圍欄，讓游客買票入場看馬戲。但在場的動物園保安很快趕過來，將告示牌和圍欄擺正。雙方陷入僵持。不得已，警察出面協調。緊張局面有所緩和，馬戲團則打開廣播招攬生意，一日尚能接待十幾名游客。表演時，馬戲團開啟音樂，猴子、熊、老虎、猩猩等動物輪番上場，表演過程未受干擾。

2. 馬戲團的東北虎表演跳圈3. 馬戲團的黑熊表演走雙杠5月21日，美國的“玲玲”馬戲團在紐約長島舉行謝幕演出

僵持已持續數日。黃經理堅稱，從1996年以來，他們與廣州動物園簽了6個合同，除了場地租用合同，尚有其他合同。本刊記者追問，但他并沒有給予詳細說明。黃經理又稱馬戲是非物質文化遺產，“1949年后的一段時期，民眾娛樂活動匱乏，藝人們走街串巷表演馬戲，立了大功。后來政府照顧馬戲藝人，藝人們可以安頓在動物園里表演，不必再風餐露宿。現在把馬戲團趕跑了，藝人們去哪兒？”園方負責人則告訴本刊記者，他們將同馬戲團協商，盡快完成場館改造。但警察仍在現場。

黃經理請志愿者幫忙維持“秩序”，一俟有搬動圍欄的舉動，便讓志愿者阻攔。場館內也有志愿者的身影，與警察坐在一起。現場的媒體、志愿者、警察的人數已遠超前來觀看表演的游客。

動物展示的現代化改造

紛爭不斷的動物行為展示館只占了廣州動物園的一小塊兒，廣州動物園是我國的三大動物園之一。它按照現代動物園理念對園區的改造并非局限在馬戲場，而是整體布局的調整。拯救表演動物項目負責人胡春梅告訴本刊記者，雖然2010年住建部下達禁令后，即有一批動物園取消了動物表演。但是，因為動物園和馬戲團承包合作的情況幾乎在所有動物園中普遍存在。在中國動物園協會中登記的城市動物園有213家，其中仍有許多類似情況，而野生動物園的情況則更加普遍。所以，廣州動物園的這些調整可視為傳統動物園向現代動物園轉型的典型，具有示范作用。

資料顯示，廣州動物園建于1958年。建園初，廣州動物園有一支動物外展隊，由飼養員帶著各種動物到外地展出、表演。1964年全國文化下鄉，動物外展隊七八個人，帶著獅子、老虎、黑熊等動物到全國各地巡回展出。

到了80年代，游走的動物展示形式被園中固定的馬戲表演取代。動物園自己繁殖的猩猩、亞洲象等動物，每逢節日向游客表演敲鑼打鼓的雜技。聘請馬戲團是這種模式的發揚光大，在八九十年代火爆異常。1993年，動物園將馬戲表演改為承包經營的方式，請來黃經理，進駐動物園，開始收費表演。

然而，馬戲表演并不符合當下的動物倫理。亞洲善待動物組織中國區媒體聯絡員基思（Keith Guo）告訴本刊記者：“動物表演讓人們以為囚禁動物、強迫它們表演來娛樂人類是應該的;讓人們以為動物其實很樂意去為人類做表演。”而最新的《動物園管理規范》中闡釋了野生動物應享有的“五大自由”：免受饑渴和營養不良困擾的自由;免受恐懼和悲傷的自由;免受身體不適和環境不適的自由;免受痛苦、傷害和疾病的自由;享有表達正常天性的自由。馬戲表演將這五大自由全部違背了。拯救表演動物項目負責人胡春梅認為，讓動物做出雜耍動作，本身就是違背天性的。動物是在人為干預下被迫做出的動作，因為它們可能只是受到了暴力的手段或者是為了獲取食物。

在黃經理馬戲團的表演中，黑熊直立行走、跨越凳子是常規的項目。而胡春梅向本刊記者介紹，訓練慣于爬行的黑熊直立行走是非常殘忍的。“為了訓練黑熊長時間站立，要把幼熊的脖子豎直拴在一根柱子上，如果幼熊不能堅持，就有窒息或被勒死的風險。”這種站立對于黑熊的髖關節和后腿會造成異常的壓力，隨著體重的增加，黑熊無法支撐全身的負荷，罹患關節炎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得不到救治，黑熊便可能癱瘓。

長期的刺激不但會導致動物身體上的疾病，更會對動物的精神造成永久創傷。世界動物保護組織項目經理鄭鈺解釋道，用于表演的動物大多是較高等的哺乳動物，它們的神經系統很發達，會感知到疼痛。而神經系統越發達，就越聰明，會有更多情感和疼痛的感知。在受到長期虐待之后，它們會和人類一樣產生創傷后應激障礙綜合征。“這就是人們總是看到馬戲團里的動物沒精打采，或總是重復做同一個無意義動作的原因。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它們產生了刻板行為。”

動物園接受馬戲表演，與辦園的思路有關。在曾經的廣州動物園，“櫥窗”式的動物展示方式把人與動物遠遠隔開，動物生活在枯燥的鐵籠里。除了馬戲表演，還有錦鱗苑和動物廣場，是供游客撈魚、同動物合影的收費項目。這些項目均通過向游客提供與動物親密接觸的機會，獲得收益。“原先展示動物的方式沒有理念可言，動物跑不出來就行。”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張勁碩博士告訴本刊記者，“正因為動物展示方式的乏味，動物園需要用馬戲、投喂等形式吸引游客。”

這些傳統方式已不符合現代動物園的辦園理念。《動物園管理規范》中說明，野生動物的易地保護、科學研究、公眾教育、休閑游覽是世界動物園公認的四大職能。“其中最重要的職能是易地保護，還原動物在野外的生存環境，增加動物福利，促進其繁衍。”張勁碩向記者介紹：“配合公共教育的引導，動物展現的自然行為能夠對多數游客產生足夠的吸引力，不致再想拿動物取樂”。胡春梅為記者舉例，“比如給動物喂食時，不是把食物切好直接扔進籠內，而是想辦法把食物藏起來，動物覓食的行為會提升游客的觀看體驗。”

廣州動物園負責人向本刊記者介紹，在提升動物福利理念支配下，他們改造全園的動物籠舍，取消鐵籠，改為自然欄柵或開放式空間的隔離，并對籠舍豐容。他們同記者分享了對小熊貓館的豐容情況。按照小熊貓的習性，它們大部分時間喜歡在樹上攀爬，又喜歡水，所以園方在館里種了樹，開了條小溪。而為了不讓小熊貓“飯來張口”，特地種了竹子，供它們自行覓食。“這樣的結果便是，游客可以見到活潑、自然的小熊貓。”園方負責人告訴本刊記者。

在這種理念下，仍然會有動物行為的訓練，但同馬戲表演天差地別。園方說，動物行為訓練主要用于輔助動物醫療，幫助動物治療疾病、進行體檢時減少使用麻醉藥物和動物的應激反應。果殼網的李旻向本刊記者介紹，“比如在北京動物園的熊貓館，有專門抽血的窗口。飼養員會訓練熊貓自己把胳膊伸進去，這樣就省卻了麻醉的過程，減少對熊貓的傷害”。

但是，并非所有的動物園都能實現與廣州動物園一樣的轉變。根據胡春梅的機構去年針對200多家野生動物園做的統計，其中有95家還有動物表演。她告訴本刊記者：“此前其他動物園取消動物表演，大都是受住建部管理的城市動物園。而野生動物園大多是私營性質，受國家林業局或農業部管理。由于管理分類的不同，他們不受《動物園管理規范》的約束，而這些部門對動物表演并未完全禁止。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動物表演在野生動物園是合法的”。

即使在城市動物園內，停止馬戲表演也困難不小。胡春梅坦陳，之前住建部就已經在2010年和2013年發布相關文件，要求城市動物園嚴禁所有的動物表演。但是只是文件，沒有寫進法律，在執行方面比較緩慢。《動物園管理規范》也仍是推薦性的行業標準，根據《標準法》，不具有強制力。“這也是為什么在這些文件發布之后第七年，廣州動物園才決定徹底結束動物表演。而馬戲團還總是拿‘非遺當擋箭牌，稱自己是在傳承中國傳統文化，呼吁大眾保護他們的延續。”

馬戲，生意不是“非遺”

在動物行為展示館的正門，館名下赫然掛著“馬戲”二字，下面標明“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旁邊還有“非遺”的圖標。經查，安徽宿州埇橋鄉的“埇橋馬戲”于2008年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上面介紹：“埇橋馬戲成型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恢復于50年代，發展壯大于改革開放時期，經歷了由馬背上雜耍到動物展演，到馬戲表演的過程。”黃經理雖然來自距宿州300多公里的廣德，但他與“埇橋馬戲”的傳承人有幾十年的合作關系。黃經理相信，他的馬戲與埇橋馬戲一脈相承。

“不能泛化‘非遺的概念。”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所研究員巴莫曲布嫫曾是制定《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評定暫行辦法》的專家委員，她告訴本刊記者：“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強調的是一個社區中成員保有自身信仰和習俗的權利。所以，不論是從性質，還是從國家的管理角度，‘非遺都不單表現為一種技藝，而是必須限定在特定社區之中，以它發揮的功能為標準。因而，‘埇橋馬戲可以算作‘非遺的項目，‘馬戲作為一個表演類型，并不能算。”

另外，作為向聯合國申請“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成員，她向記者強調，姑且不論傳承時間的長短，即使是國家級“非遺”的“埇橋馬戲”，也有悖聯合國設立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初衷。在國際領域，《生物多樣性公約》是《公約》的法理基礎之一。“埇橋馬戲”違背了當下的動物倫理，而馬戲團駐扎到外地表演，脫離了原先社區間的紐帶，被稱為“非遺”也值得商榷。

歸根結底，馬戲是一門生意。

雖是如此，黃經理卻一直把自己看成手藝人，并引以為傲。他是從1981年開始從事這項營生的。那時候，家鄉的馬戲班非常火爆，大家都學，他也位列其中，并成了佼佼者。“我是我們那里第一個獲得國家一級資質的人，所以雖然是民營的馬戲團，也有老虎。”黃經理已近花甲，頭發都有些稀疏，但回憶起過去，尤其精神抖擻。在廣州動物園請他來之前，他走南闖北，已經有些名聲。“那時候沒有固定的地方，全國各地都去。”

廣州動物園請他，他就扎下根來，但沒與家鄉斷了聯系。他的馴獸團隊中，比較固定的有十七八個人，大部分都來自老家，有些有十幾年甚至20年的經驗，都是在老家接受的培訓。他們的動物也來自家鄉，在家里訓練好之后，運到馬戲團表演。黃經理告訴記者，它們的動物大多都是老家的馬戲動物飼養基地繁殖的，出生后到林業部門辦理飼養許可證，也有與其他馬戲團交換得來的，動物的產權歸他們所有。動物從小就要訓練。他不用“訓練”這個詞，而是說“玩”。陪著小老虎玩幾個月，最早從4個月大就可以表演了，最長可“服役”16年，“退役”后交予相關的管理部門。具體的部門，他沒有透露。

黃經理說：“馬戲這個行業，從來不存在虐待動物，只是有些行為比較粗暴。而我們這里的都是溝通，與動物相互認識。彼此熟悉之后，達到誰也不傷害誰的地步，演出自然就成了。”

但是，胡春梅告訴本刊記者，據他們調查，那里參與表演的黑熊都是被穿鼻環的，在它即將表演的時候，馴獸員就會拉扯著它鼻環上面的繩子來控制黑熊的演出。

各界的指責向黃經理涌來，令他無所適從。本刊記者曾多次致電，乃至登門拜訪，黃經理均表示有人在毀他，他疲于應對。每次寥寥數語后，就終止了采訪。

除卻沸騰的民意，馬戲的生意也并不好做。像黃經理這樣的馬戲團面向的是普通百姓，票價很低，卻是他們的主要收入。黃經理告訴本刊記者：“原來一直都是幾塊錢，最近才漲到20元一張票。而每日的開銷有七八千，一只老虎一年的花銷也要有4萬多元。還有每年給動物園3萬塊錢的租金，以及動物園幫忙賣票，獲得的兩成分紅。”黃經理沒有透露他的經營狀況，記者電話探訪宿州的馬戲團，電話另一頭的回應，均意興闌珊。

不過，在中國對外演出公司的區聽濤眼中，這是很正常的事。歐美也在經歷同樣的階段。今年5月，擁有100年歷史、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玲玲”馬戲團，因為大象的問題關張。但并非沒有成功的經驗。他告訴本刊記者，曾經馬戲團中的珍禽異獸和名馴獸師是馬戲團的門面，可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保護動物的呼聲日隆，歐美各國間開展了“重塑馬戲”的運動，“新馬戲”的形式在80年代逐漸成形。這種“新馬戲”完全放棄了動物表演，走上綜藝發展的道路。表演以“場”為單位，一場馬戲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表演糅合街頭雜耍、馬戲、歌劇、芭蕾舞、搖滾樂等形式，通過華麗的視覺效果吸引觀眾。其中的翹楚加拿大“太陽”馬戲團，早已享有世界聲譽。

然而，直至本刊截稿，黃經理絲毫沒有離開的準備，他向記者表示，要抗爭到底。

（感謝黃劍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