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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童年·歲月
——馬金蓮論
○申霞艷 楊穗婷
隨著資源分配方式的高度集中,活躍在當代文壇的“80后”作家,多數生活在北上廣深等大城市及省會城市,他們書寫城市,鄉村在他們的作品中悄然沉默。他們刻畫自我和欲望,或多或少帶有消費主義色彩,給人以當代生活云蒸霞蔚、熱氣騰騰的一面。馬金蓮是頗為特殊的一位,她是回民,成長于西海固,在成為作家之前,她早已是一位勤勞、能干而隱忍的小媳婦,曾當過鄉村民辦教師,夜晚在批改作業、安置好娃娃之后她提起筆,寫下隱秘的心事和無法磨滅的記憶。
在“鄉土文學終結”如雷貫耳之際,馬金蓮依然執著地書寫她的干旱的小小的故鄉。雷蒙·威廉斯在《鄉村和城市》中分析了英國現代轉型時期的文學,他認為:“現在鄉村的一般意象是一個有關過去的意象,而城市的一般意象是有關一個未來的形象,這一點具有深遠的意義。如果我們將這些形象孤立來看,就會發現一個未被定義的現在。關于鄉村的觀點產生的拉力朝向以往的方式、人性的方式和自然的方式。關于城市的觀點產生的拉力朝向進步、現代化和發展?!雹偎又U釋:“鄉村的觀點往往是一種關于童年的觀點:不僅僅是關于當地的回憶,或是理想化的共有的回憶,還有對童年的感覺:對全心全意沉浸于自己世界中那種快樂的感覺——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我們最終疏遠了自己的這個世界并與之分離,結果這種感覺和那個童年世界一起變成了我們觀察的對象?!雹谝苍S純屬巧合,馬金蓮憑直覺寫下她對鄉村和童年的深情,寫出了個體成長所帶來的分離感、分裂感和痛感,以及在城市化刺激下農業文明根部的細微而深刻的變化。
馬金蓮的文風緩慢、沉著、悠長,那片亙古如斯的土地像靜物畫一樣喚醒我們,吐故納新,死亡轉化為新生,催生出緩緩流動的風景。閱讀她的作品常常讓我們產生恍惚感,靜水深流,似曾相識又宛然若新。故鄉、大地、親人、孩童的稚氣、小媳婦的辛酸、母親的眼淚,老人的滄桑與沉默的歲月猶如星光閃爍,地老天荒的寂靜之感迎面撲來。馬金蓮的遙遠的“扇子灣”,猶如史鐵生的清平灣一樣讓人夢牽魂系,在文學地圖上執著地占據一灣之地。
西海固缺水,被認為是不宜人居之處,生存條件十分惡劣,物質極其匱乏,大家對食物保持罕見的虔敬之心,馬金蓮就是在如此貧瘠的地方長大。她的故鄉充斥著疾病、早夭、餓死、凍死等非正常死亡。饑餓與“死亡”像噩夢一樣纏繞著馬金蓮的寫作之夜。
“非知生,焉知死?!边@個句式常常被反過來,的確,生死聯系著生命的兩端,可以從任何一端來展開、透視。生命如此深邃、如此神秘、如此無常,有著難以窺破的秘密與經久不衰的惑魅。就像凋謝呈現花的笑靨一樣,我們常常能從殘酷的死中看到高貴的生,從艱難的生中看到仁慈的死。死亡終結生命同時凸顯生命的意義,一代代生死輪回中往往承載了全部人類歷史的重量。
在《長河》中,馬金蓮聚焦審視“死亡”這一命題。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死亡的帷幕從一位十歲左右小女孩的視野中徐徐展開。兒童視角是馬金蓮最為常用的一種,具有陌生化的優勢。兒童的智力剛剛開始發展,但他們對事物的習得更多地依賴毛茸茸的感受和經驗的累積,他們的全部感官對世界是敞開的,對一切都不加辨析,新鮮如初見。他們尚未習以為常,見怪不怪。要到少年之后,人才慢慢建立成年邏輯,能夠將符號與它指代的對象分離開來進行所謂的理性思考,擁有所謂意、言分離的能力?!堕L河》的核心是四次送埋體的過程:能干而勤快的伊哈被匆忙而寒酸地送進墳墓;我的小伙伴在山上摘花時突發心臟病后睡進了小土包;癱瘓多年的母親在大雪里躺進了冰冷的黃土地;熱心助人的穆薩老漢被擁進了村莊的懷抱。四次生離死別的經歷,記錄了“我”艱難的成長過程,“我”看到了死亡的出其不意,也看到了死亡對苦難的解脫和對恩怨善惡的超越;“我”體驗到母女陰陽兩隔的孤獨和悲傷,也體驗到落葉回歸大地的安詳與寧靜。
隨著不斷親眼見證他人的死亡,與死亡不斷對話,“我”對生命真諦的認識漸漸加深,并逐步在內心與世界講和。對伊哈的死“我”一無所知,讓“我”難過的是伊哈家沒有發“海底耶”,導致“我”無法享用美食,他人的死在孩子看來具有節日喜慶的色彩,只是一個滿足口腹之欲的大好時機。他者的生命還未曾進入“我”的情感世界,或者說孩子單純的心中尚未建立起死亡意識,這就是孩童時代對死亡最初的認識。當“我”的好朋友素福葉在如花的年紀猝死,死亡的殘酷與真實一下子被拉近、被具體化了,痛苦感油然而生。而當母親被疾病奪走了生命,那種劇烈的悲傷和不可逆轉的分裂乃至恐懼感陣陣襲來,孩童圓融的生命裂開了口,看到了生命盡頭屹立著死亡的倒影。
當“我”在目睹母親和素福葉的墳墓時,心里涌上奇異的感受:
母親在前,素福葉在后,一大一小兩個墳堆離得很近,真的就像是一對兒母女呢。
我忽然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發現自己在羨慕素福葉,甚至是嫉妒的,我癡癡地想,為什么睡在那里的不是我呢?
真的,只要能陪伴著母親,我愿意睡到冰冷的黃土里面去。③
母親的去世讓“我”明白了生命的另一種真實,那是死亡帶來的永遠的別離和曠日持久的思念。為了與最愛的母親重逢,“我”甚至不再害怕死亡,內心急切地渴望它的到來,死亡似乎也不再可怕。當“我”看到母親與“我”最親密的朋友的墓緊挨著,忽然感覺到她們像是人世間的母女。這種瞬間降臨的念頭讓“我”對生命有了重新的認識。
老阿訇是回民中知識與智慧的象征,常常被回民擁戴。當老阿訇穆薩在大雪中辭世,“我”已經能夠感受到“死亡是潔凈的,崇高的”④?!拔摇毙钠綒夂偷亟邮苋说淖罱K結局和死亡的超越性,因為“我”深深地領悟到“從前我們對死亡的認識太過片面,存在著誤解,死亡內容不僅僅是疼痛和恐懼,一定包含了更多我們還沒有認識到的內容,比如高貴、美好,還有寧靜?!雹堇习①甑霓o世讓“我”對死亡產生了頓悟,生命本身是短暫的、無常的,但是一個人可以憑著人格魅力永久地活在另一個人的心中。每個生命的消逝都是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老阿訇將他的知識、智慧與信仰傳遞給了整個村莊,于是個體的生死輪回也具有了民族代際交替的意味?;孛竦男叛鍪埂拔摇备訄孕潘劳龅臐崈襞c生命的美好,重新審視世世代代的回民在艱苦的環境中生活的意義以及隱忍生輝的民族精神。
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庇纱丝梢钥吹缴c河流的相似性,川流不息,人類生生不息。水滋養著生命,生命匯入時間的長河。每個人的生命就像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百川歸海,永不止息,這似乎也是一種無形的精神流傳的過程。作為“想象的共同體”,整個民族對生命的態度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對生命的尊重也體現在對死亡的理解上,死亡是對生命的另一種饋贈,苦難會對人的肉體進行磨練甚至侵蝕,而堅韌的生命的死亡并不是潰敗,而是匯入奔流的時間長河,獲得崇高。
民族精神的延續具體體現為以家庭為單位的一代又一代人的延續?!凹摇币匝墳榧~帶,是依賴婚嫁與繁衍來維持的?!俺杉摇笔且粋€家庭故事的開端,《詩經》開篇《關雎》就在講述古老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故事,講述家庭人倫。在中國古老的智慧中,結婚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環。父母不僅要撫養兒子長大,還得為兒子娶媳婦,父母的使命才正式完成。為了孩子的幸福和家族的延續而傾盡所有,這讓苦難中奮斗的父母獲得前行的動力,默默地承受、堅持又包含著新的人生希冀。這與西方的家庭觀念是完全不同的:西方崇尚的是個人主義,所以父母從小鼓勵孩子獨立,而東方文化是家國同構,家庭是社會的最小細胞,家庭內部是一個整體,父慈子孝、天倫之樂乃中國人的追求。理解這種文化的特性才能理解當代小說的中國性。馬金蓮的《項鏈》與莫泊桑的《項鏈》有相似的核心情節,卻有完全不同的結局。莫泊桑的是喜劇寫法,通過丟失項鏈歌頌了契約精神以及勞動對人精神世界的深度影響。而馬金蓮寫的是一個現實的悲劇,“項鏈”的丟失帶來整個家庭希望的落空。小說中,馬萬山為了湊錢給兒子娶媳婦,幾乎是窮盡一切可能,作者羅列了他家中的所有積蓄:“把家中十九只羊賣了,一萬多斤洋芋賣了,四千斤麥子賣了,三頭牛賣了,加上這幾年存在箱底的積蓄,算是湊夠了錢。”⑥這是非常及物的列舉,鄉村生活的皺褶被細細打開,羊、洋芋、麥子、?!囊粯訓|西不是凝聚著全家人的汗水和希望、勞作和笑容。當未來兒媳突然追加要一條金項鏈時,馬萬山依依不舍地牽著家中唯一的牛到集市上賣了,“捏著對方硬撅撅的指頭,心頭顫抖著,看看天色實在不早了,就答應了”⑦。但忍痛賣牛的錢卻被人搶了去,“一夜工夫老漢的頭發白了,前額兩鬢霜染了一樣”⑧,馬萬山重復了“白毛女”愁白頭的故事?!鞍酌笔桥f中國的階級悲劇,馬萬山的白頭是當代鄉村家庭脆弱的經濟生活的寫照,聘禮再度成為壓迫農民的一座大山,橫亙在男孩的父母面前,實質上這也側面指認女性物化的變本加厲。當然后者不是馬金蓮的關注重點,她始終關心的是個體和家庭生存之艱。在西海固,馬萬山這樣的家庭具有極大的普遍性,他們經不起風吹雨打,任何一個計劃都需要全家含辛茹苦地勞作,一次意外就可能摧毀他們全部的期望。
如果說結婚是個難題,那么生子同樣是個難題,尤其是對母親而言。在回民家庭內部依然信奉著男尊女卑的觀念。《賽麥的院子》以三女兒賽麥的視點展示整個家庭的一波三折。身為女性,馬金蓮對母親的痛苦更是感同身受。隨著“賽麥”從拖著鼻涕臟兮兮的小女孩變成了拖著長辮子的曼妙少女,她更能近距離地感受到母親連生七個女兒所承擔的精神重負。母親白天為一大家子忙得團團轉,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賽麥姐妹們在春風吹拂、秋月照耀下長大才能獲得些許的安慰,但思念離家遠行的父親讓她“整夜行走在一個人的憂愁里”,這是千百年來中國一代又一代女性連綿不斷的憂愁。后來終于盼來了弟弟,那是全家人的節日。畢飛宇的中篇《玉米》也寫到過同樣的故事情節,玉米揚眉吐氣地抱著“小八子”去父親(村長)好過的女人面前示威??墒菤g愉易逝,好景不長,賽麥的弟弟得了腎病,不斷地在家和城市大醫院中奔波治療:“她望著天邊慢慢變幻色彩的云朵,第一次覺得人世真是難以說清,一場突然降臨的大病,讓她家轉眼間什么也沒有了。所有的家產全變賣成錢,拿到醫院去了。醫院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口,黑乎乎地張著,它吞進去的全是錢,賽麥家所有的家產變賣而來的血汗錢?!雹峒膊Z走了弟弟幼小的生命,擊倒了母親的精神支柱,也拖垮了這個普通的家庭。唯一的變化是曾經浪蕩的父親經歷中年喪子的打擊之后成熟了,他背起行囊去賺錢,劫難、債務和責任讓父親游離的心回到母親身邊。賽麥在成長的拔節聲中也飽嘗了人生的凄愴。女兒總是從母親的命運中窺見自己并不遙遠的未來。
《摘星星的人》中還是寫到中年喪子對家庭的摧毀性打擊,作者將更寬廣的時代內容融進來了。兒子馬丹的淹死是病死,但這個意外與計劃生育結扎的獎勵政策及危房指標聯系起來。村干部的權力也隨之浮現出來。隨著作者的成熟,馬金蓮關注的社會更深廣了,她對權力的毛細血管作用有自己的認識,但她的表達十分節制,比如寫主任的女人“這幾年就很愛像男人一樣說大話”,主任他媽“話大了,氣壯了,腰桿子硬了”。又如,馬丹母親因傷心情緒失控去主任家吵,作者用了間接引語使語氣委婉平緩,如“主任半夜里給男人出去打工的年輕媳婦做伴”。在城市小說遍布滾床單、一夜情的今天,馬金蓮仍然小心翼翼地拿捏感情和表述的分寸。
在家庭內部,馬金蓮更為關注女性和弱者的處境,她們是女兒、小媳婦、母親、妯娌、祖母、外奶奶乃至寡婦。這些女性的境遇讓人想起蕭紅筆下那些受到夫家虐待的童養媳和婦女們,還有那些被父母賤賣的女孩們,她們比男性更為凄苦而且無處傾訴,除了生活本身的困厄之外,女性還要忍受家庭內部男性的統治。在農村,男性從事農業、手工業或者商業,他們是經濟生活的主要來源,也是家庭生活的主宰,他們決定整個家庭如何分配金錢、如何享用食物。爺爺、父親總是率先坐上桌,其他人才能落座,而女性往往依然在廚房忙碌。如果我們看過動物的紀錄片,很容易想到獅子王對食物的優先權。在家庭內部的食物鏈上,爺爺、父親是優先享用者。
在馬金蓮講述的故事里,兩性平等仍然是個遙遠的夢,受制于極端匱乏的經濟條件。女性沒有話語權,她們不僅要干農活,還要生兒育女,煮飯漿洗,更為可怕的是不幸者要忍受家族的流言、夫家的歧視甚至丈夫的暴力和冷漠,這使得女性處于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壓迫之下。“家”是女性全部的活動空間,陳舊的灶臺、繁瑣的家務、吵鬧的孩子,困住了女性的身心;而男性的身影很少出現在廚房,他們不是在外做農活就是湊在一起找樂子,后來他們離開農村外出打工,極少停留在家里。因此,女性成了“家庭”的支撐,經受著外部和家庭內部的風暴。男人大抵是沉默的,女性很少能夠從他們的言語中獲得些許情感安慰。只有孩子的歡笑能夠疏解她們的郁積,只有延續血脈的孩子們能夠給她們生命提供意義和支持,突如其來的疾病往往會摧毀她們幸福建立的基礎。
母親一直是馬金蓮近距離的觀察對象,母親身上呈現了生命的來處?!独小分械墓涯?,《梨花雪》中的“她”,《鮮花與蛇》的阿舍……她們是現實苦難和不公命運的承擔者,她們以柔弱的雙肩挑起家庭的重擔和人生的希望。她們以驚人的耐力與生命的韌性將民族精神傳遞下去。母親是支撐整個家庭最重要的精神力量,越是物質匱乏的時代,母親生命內部所蘊藏的柔韌與堅毅越發珍貴,就像時間長河中的粼粼波光讓人驚奇、讓人唏噓。
如果一個作家眼中只有逝去的村莊和童年,那么她必定會枯萎、衰敗。只有帶著今天來審視昨天,這種書寫才能不斷生長,不斷呈現新的面貌和新的意義。過去并不是凝固的,童年和村莊同樣是流動的,其意義在每個今天的建構中不斷豐滿。和當代“進城”故事關注一個個個體如何離開鄉村進城的書寫重點不一樣,馬金蓮更為關注村莊與時代的對話,像穿梭巴士一樣,她的筆始終在鄉村和城市中往返,她的書寫重心更多是在城市化過程中的鄉村。鄉村作為主體如何被城市化碰撞、激活、創造和再生。
馬金蓮細致入微地展現了農村的自然景觀:細雨中的梨花、風吹過的田野、天空隱沒時的山巒,雪壓過后的麥子……土地、農民、莊稼的事情她無不知曉,她深諳農民與四時的關系。她的寫作之根深植于她生長的村莊,她似乎總是要將過去深深回味。她時刻關注著村莊的風吹草動,關注村莊在時代的變遷下的微細變化。
近年來,馬金蓮的一批小說標題上集中出現了具體的時間,我以為這不是一種巧合,而是作家自身歷史意識的反映。黑格爾說一個人走不出他的時代猶如走不出他的皮膚。丹納認為藝術受制于種族、環境、時代幾種要素。邊地的“小村莊”與喧鬧的“大時代”,個人與其置身的環境之間的切磋磨合,這是馬金蓮在小說中試圖回答的問題。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對我們整個國家的確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大時代,但落實到扇子灣的家中,依然是過日子的那些細小的事情:借單車相親、夫妻拌嘴、走親戚、小孩嘴饞、重男輕女、失去兒子的父母、日漸衰老的村莊……伴隨著“物”的變化,借由對空白的想象我們可以拼貼出一個村莊完整的往昔和迎面而來的變化。村莊被安放在歷史的邏輯鏈條中呈現,城市化的意義不僅在日新月異地改變城市,也催生出鄉村的新貌。
《1986年的自行車》和《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兩個標題相仿,自行車將家庭與外部世界聯系起來,“漿水和酸菜”集中書寫家庭內部的飲食,兩者都通向生活方式。兩篇小說都引入了民謠,前者是“頭九溫,二九冷,三九四九凍破臉”;后者是“羞臉鬼,羞臉鬼,端個瓦盤要漿水”。民謠具有高度精練的概括力,最能夠反映一方水土的風土民情?!?986年的自行車》這個標題突出了物,自行車進入家庭具有身份認同的特殊意義,就像《人生》中巧珍學著刷牙的細節一樣具有啟蒙的意義。當民辦老師的父親有一輛自行車,他對這輛自行車珍愛有加。自行車將他和村民區分開來,當老師的父親是流動的,而其他村民被牢牢地固定在田野上。為了增加身份的分量,舒爾布費盡心機借父親的自行車去相親,結果車被摔壞了。在這條主線之外,是父親用車載女同事上班的插曲?!?990年的親戚》和《1992年的春乏》以孩子明亮的雙眼發現了生活的新鮮、纖細,遠方總是這樣,既讓人向往又讓人不適。親戚家的青墻讓“我”感到新奇,座鐘尤其讓“我”移不開眼睛,時間意識由此傳遞過來。我們可能還記得《傾城之戀》白公館的鐘總是比外面晚一個小時,這是一種隱喻;而《圍城》中方老爺送給方鴻漸的鐘則每個小時慢6分鐘,非常地具有諷刺意味。新媽家物質的富足使幼小的“我”意識到巨大的貧富等級,作者對貧富懸殊的批判被有效地束縛在人情人心的范圍內。
《一抹晚霞》以舍爾巴奶奶的衰老隱喻村莊的精神離散過程。展示衰老的細節顯示了馬金蓮非同一般的洞察力,三個兒子都離開老人到外面謀生去了,大兒子去新疆前為父母種了一棵樹,“今已亭亭如蓋耳”;兩個小兒子也都去鎮上做買賣,即使回家來也是雙眼盯著手機,沒有同老人交流的興趣。機器正在奴役我們,牢牢地參與到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并削弱人與人交流的愿望。城鎮化的腳步越來越快,舍爾巴奶奶和村子一起衰老。兒孫離家賺錢、謀生、求學、革命,堪稱現代小說的必經之途。對未來充滿欣喜的青少年和落寞的老人構成鮮明的對比,時代就在老人和少年之間涌動變化。
對于那些離鄉者來說,他們懷著古老的村莊上路。家鄉的溫情與美好幻化成他們夢中的月亮,依稀在他們心靈深處發出幽微的光,發出故鄉對游子的召喚。鄉村生活的歲月在他們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跡,淳樸自然的他們信奉著內心的道德律令抵擋來自陌生環境里的風暴,在涼薄的城市里無依無靠,獨自療傷,砥礪前行。
在近作《梅花樁》《平安夜的蘋果》《貼著城市的地皮》中,村莊的變化加劇了。扇子灣不再是閉塞、落后的農村,而是在不斷接受現代和消費的刺激推陳出新。村民的思想情感和價值觀念也在與時代和應起舞,穩固的大地似乎開始漂移。一批從扇子灣走出去的離鄉者在城市底層艱難謀生。他們沒受過多少教育,只好干繁重體力活甚至行乞,還得忍受城市人的白眼和歧視,如《貼著城市的地皮》中的“我”進城后萬般無奈當起了“啞巴”乞丐,《梅花樁》里的妹妹是酒店的保潔員……他們的勞作十分卑微,但他們就是城市的一部分,城市的清潔、便捷建立在他們努力工作的基礎之上。城市化的浪潮席卷了鄉村,將村子里的中青年都吸引走了,城市既給離鄉者以現代文明的洗禮,同時他們所接受的城市啟蒙又含有被動性,他們努力為“獲得一份工作改變農民身份”,卻最終成為了城市里的漂泊者,“失去了家”⑩。馬金蓮飽含同情地刻畫出離鄉者裹挾在時代的洪流中的痛苦與掙扎,呈現了他們在城市和鄉村均無根的漂泊狀態?!度松分型恋厮哂械奈拷迦说木窳α空谥鸩綔p弱甚至喪失。村莊的精神生活面臨著驚人的挑戰,馬金蓮的心魂念茲在茲。
隨著消費社會的到來,金錢前所未有地重要起來。金錢引領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宰制人們的頭腦。人們開始以金錢衡量人的社會地位、人生價值,金錢成為成功的頭號判斷依據,這致使鄉村的傳統以及人倫關系的改變,直接表現為年輕的一代開始對土地的厭倦、對教禮的簡化與疏離?!鞍①辍痹谌藗冃闹械牡匚灰财鹆俗兓①暝诨孛竦木窨臻g中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他們是傳道者、啟蒙者,是知識與信仰的象征。《金花大姐》一文中刻畫了知識分子“我”、阿訇與體力勞動者(金花)三種不同身份的社會地位的顛倒。勤勞而能干的金花姐姐嫁給在遠方念經將來要回村子當阿訇的穆薩,整個村子的人都明里暗里地羨慕,母親高興得直夸姐姐的命好??上Ш镁安婚L,社會風氣劇變,阿訇的地位急劇下降,穆薩這只“潛力股”慘遭貶值,外出打工者賺的錢比阿訇更多。為養家糊口,目不識丁的姐姐和穆薩只好做最低賤的工作。被金花姐姐曾經瞧不起的“我”,如今卻因“知識分子”身份而反被她羨慕?,F代化使“知識”轉化為最有價值的“財富”;而作為信仰符號的阿訇卻在鄉村的現代化進程中險遭淘汰。道德與金錢較量,知識與信仰博弈,一切固有的價值觀均受到挑釁、質疑和重建。作為回民,馬金蓮的寫作總是要直面宗教信仰問題,而這一神性的維度恰恰與上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大呼人文精神失落相呼應。消費社會的精神建構如何可能?人心如何妥善地安放?馬金蓮的追問由此抵達了時代的核心。
馬金蓮的寫作聯系著另一種層次的中國,那是漸行漸遠的“鄉土中國”,是被大多數人忽略的靜默的鄉村,鄉村家庭生活的點點滴滴中有我們祖輩的勞作、嘆息和沉醉,有我們醇厚的童年和素樸的風情民俗。那些早被遺忘的簡樸、純粹、美好和安寧,讓我們忍不住仰望久違的星空,想去探究永恒的秘密。阿倫特肯定思索過去的積極意義,她說:“對于人類來說,思考過去的事就意味著在世界上深耕、扎根,并因此安身立世,以防被發生的事情——時代精神、歷史或簡單的誘惑——卷走?!?安身立命不僅是寫作的出發點,也是人類精神生活的目標。馬金蓮的作品中保存著古往今來人類生存的艱辛、苦難與歡樂,存有歲月長河中最為沉靜而耐人咀嚼的部分。通過對一系列平凡的小人物的生命瞬間和命運漩渦的凝視,馬金蓮描繪出大歷史演進過程中回民生活的時代變遷。
①②雷蒙·威廉斯《鄉村和城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401頁,第402頁。
③④⑤⑥⑦⑧⑨馬金蓮《長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6頁,第44頁,第42頁,第178頁,第181頁,第183頁,第65頁。
⑩馬金蓮《繡鴛鴦》[M],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17年版,第194頁。
?[美]漢娜·阿倫特《反抗“平庸之惡”》[M],陳聯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10頁。
國家社科基金“當代家族敘事中的自我意識與國族想象研究”(16BZW142)階段性成果]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