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依舊 以曲訴情

○郭 梅 馮 尤

山河依舊 以曲訴情

○郭 梅 馮 尤

在中國電影的第六代導演中，賈樟柯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早期的《小武》《站臺》和《三峽好人》等作品幫助他在國際影壇上摘得多項大獎，也使他成為第六代導演中的后起之秀。只是這些早期作品大都未能在內地院線公映，而上映于2015年10月30日的《山河故人》則是他時隔九年重新登陸內地大銀幕的回歸之作。

《山河故人》一經上線就吸引了許多職業影評人們關注的目光，賈樟柯在這部作品中少了幾分粗糲，多了幾分溫情，別出心裁地將整部影片明確劃分為過去、現在和未來三個時空，講述了一個普通的小鎮姑娘沈濤一家三代人從1999年到2025年所發生的故事。其中，由Pet Shop Boys演唱的《go west》和由葉倩文演唱的《珍重》，一中一洋兩首經典老歌在片中反復出現，各具魅力，又都融于劇情，十分能夠引發觀影者的情感共鳴。

在《山河故人》中，《go west》一共出現三次，《珍重》則一共出現了四次，我們如果依據原片的時空線，將這兩首歌出現的場景作一個簡單的梳理，便不難發現，賈導深諳用音樂隱喻劇情、調動情緒的藝術規律。

過去：重要的不是west，是go

影片的前45分鐘，為過去時空，時間是1999年，講述年輕的女主人公沈濤與晉生、梁子的愛情糾葛。

影片開始，伴隨著片頭字幕響起的聲音正是《go west》的前奏，短暫的黑場后，歌曲的前奏漸漸到達尾聲，男聲開始唱出歌詞，而畫面上開始呈現的正是濤、晉生和梁子等一群年輕人伴著《go west》動感的節奏，愉快地扭動身體跳舞的場景。這種“丹唇未啟笑先聞”的處理手法很有感染力，一下子將觀眾的情緒拉到了1999年的汾陽小縣城，此時的濤、晉生和梁子同其他年輕人一樣，期待著千禧年的到來，期待著一切新鮮的事物，當然，他們也在期待著愛情。正如賈樟柯在采訪中曾言：“90年代，我二十多歲，那時候基本上混迪廳的人都特別喜歡這首歌，一般零點的時候DJ就放這首歌，認識不認識的，大家就排著隊開始跳這個音樂。它有那個時代的激動，帶來那個時代的還原跟回憶。”

在影視作品中，能夠提供聲源依據的音樂，如人物在歌唱、演奏樂器、收音機的廣播等等，都叫有源音樂，而不能提供音源依據的則是無源音樂。顯然，《go west》在第一次出現時屬于無源音樂，起到的是加強敘事功能、渲染情緒的作用，而《珍重》第一次出現時則是有源音樂，直接參與了敘事。

在影片伊始，濤有一句臺詞：“幾何問題還是代數問題？”很顯然，濤、晉生和梁子之間是一個幾何問題。兩個男生同時愛上女主角的劇情并不新奇，而賈樟柯又是怎樣巧妙地利用《珍重》這首歌來展現三角關系的呢？

梁子和晉生先后來到濤家里開的小店里，情敵相見分外眼紅，晉生更是對梁子無視自己之前的警告依舊和濤說說笑笑極為不滿。而來店里買音響的客人打斷了這分尷尬，客人用葉倩文的《珍重》作為試音碟，這是它的第一次出場。在歌曲播放時，鏡頭一直固定在濤身上，捕捉她的神情與動作，濤向客人問了歌曲的名字，一直夸著好聽，在歌曲停掉后，臉上還有一絲絲悵然若失。因為機位固定在濤身上，觀眾無法得知鏡頭之外的晉生和梁子反應如何。但在客人走后，晉生看到梁子和濤在同一個碗里吃剛剛加熱的餃子，氣沖沖地奪門而出，再次回店時，手里拿著一張碟片放入音響，《珍重》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此時的濤自然是驚喜的。在這段五分鐘左右的劇情里，《珍重》不僅僅是一首流行于20世紀90年代的香港金曲，而更像是一條紐帶傳達著年輕的晉生對濤的沖動與愛——即使對濤和梁子的曖昧不滿，卻還留意著濤的喜好，并且為她買下了已經離開的客人手中的碟片。而這也正是《珍重》作為有源音樂參與劇情的一個具體體現。

為了逼濤盡快在他和梁子之間作出決定，晉生和濤發生了一場短暫的爭吵。爭吵過后，濤雙手插口袋，走在人群中，若有所思，此時，《珍重》作為無源音樂響起，伴隨著葉倩文低沉的嗓音，濤也逐漸作出了決定，而此時的《珍重》仿佛在暗示濤心中的情感天平已向為她播放這首歌的晉生傾斜了。

濤在火車上向父親坦白自己與晉生的戀情，在得到“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考慮好就行了”的答復后，開心地哼起了《go west》的旋律，伴隨著輕快的調子，鏡頭切換，畫面中呈現的卻是濤的父親獨自站在火車車廂連接處面無表情地望向窗外，此處運用的正是音畫對位的手法，音樂是歡快的，而畫面中的父親卻不太開心。知女莫若父，父親對晉生并不看好，但同時也不愿干涉女兒的選擇，《go west》的調子配上父親悵然若失地望向窗外的畫面，正是將濤的喜悅與父親的矛盾心理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接下來，鏡頭一轉，濤抱著和晉生一起買的狗開心地在大街上轉圈，《go west》也由濤哼著小調的有源音樂轉換成了無源音樂。賈樟柯在接受采訪時說，“如果談到歌詞，我覺得感動我們的是go，不是west”。當濤騎著小摩托車伴隨著《go west》的旋律駛向遠處時，她的內心是喜悅的，她也是在“go”，是在走向自己新的人生階段即婚姻——騎著摩托車駛向遠處的下一個鏡頭便是濤穿著婚紗坐在照相館里盤發，至于這個“go”帶給她的會是怎樣的結局，此時還是未知數。

現在：漫長的告別

影片的中間40分鐘為現在時空，時間是2014年。中年的濤在這個階段經歷了多次離別：離婚、喪父和送走兒子。

晉生在與濤離婚后帶著兒子到樂去了上海，而濤則一直和父親住在汾陽，父親的意外離世讓她有了和上小學的兒子再次相見的機會。但此時的兒子穿著合身的小西裝，系著精致的絲巾，在濤的幾番催促之下才生澀地開口，叫了她一聲“媽咪”，卻在晚上開心地用上海話和繼母視頻，聊著即將要去的澳大利亞。

《珍重》的第三次出現，是在濤送兒子回上海的途中。她深知不可能把兒子留在自己身邊，留在小縣城里，但為了和兒子在一起的時間能久一點，就選擇了慢車。母子二人坐在候車廳，濤閉上雙眼，兒子也學著媽媽的樣子閉上雙眼，《珍重》作為無源音樂適時響起，渲染著母子離別的氣氛。當母子倆坐在火車上共用耳機聽《珍重》，無源音樂便巧妙地轉換為了有源音樂。1999年的濤和晉生第一次聽這首歌，兩顆年輕的心越拉越近，2014年的濤帶著兒子聽這首歌，二人的母子情誼卻已漸行漸遠——當濤問兒子“好聽嗎”，到樂敷衍地點點頭，很快摘掉耳機，點開平板，指著屏幕對媽媽說：“這是爸爸要帶我去的地方。”《珍重》的歌聲隨著耳機的摘離漸漸減弱，直至消失，而濤精心策劃的這場漫長的告別也接近了尾聲。

現在時空里的這首《珍重》也很好地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在過去時空里，它是濤和晉生的定情之歌，這也是濤在和兒子離別或言永別之時將它放給兒子聽的原因。而在未來時空里，兒子時隔多年后再次聽到這首歌，也自然地喚起了他的一部分回憶。

未來：山河依舊，物是人非

影片的后37分鐘為未來時空，時間是2025年，主要講述濤的兒子到樂（Dollar）在澳大利亞的成長故事。

《珍重》第四次響起，是由Dollar的老師Mia播放的，是作為有源音樂出現的。此時的Dollar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母語、自己的中文名字和自己的母親，當然也記不清母親曾經為他放過的這首歌，只是感覺“好像在哪兒聽過”。也正是這種“遙遠的相似性”，這股陌生的熟悉感，讓Dollar和Mia開始了一場談話。在《珍重》悠揚的旋律中，他倆聊到了Mia的移民經歷，也聊到了Dollar的母親。母親曾讓Dollar聽過的歌曲《珍重》由Mia再次放出，就像是這段忘年戀情在萌芽階段的一個重要的催化劑，也似乎是在向觀眾暗示Dollar對Mia的情感有些類似對母親的依賴——在從小遠離生母又與父親關系緊張的Dollar眼里，風韻猶存的Mia身上散發著母性的光輝。

在影片的結尾，《go west》最后一次出現。老年的濤牽著狗來到河邊，當她松開狗繩，獨自走入冰天雪地之中，原地轉了幾圈，抖動著雙腳時，《go west》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而濤也仿佛回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細微卻有力地點頭，踩著歌曲的節奏，轉動著不再年輕的身體，而整部影片也就在濤于冰天雪地的獨舞之中畫上了句點。

顯然，《go west》既是開場曲，又是結束曲，從開始到結束，山河依舊，歌曲依舊，跳舞的那群人卻變成了一個人，青春的笑顏也變成了深深的魚尾紋。如此前后照應，將觀眾的情感充分調動起來，達到高潮，很好地升華了主題。

《go west》和《珍重》在《山河故人》中一共出現了七次，每一次出現都恰到好處地融于劇情，直擊人心，將以曲訴情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也成為影片的點睛之筆。可見，影視作品的配樂貴精不貴多。

杭師師范大學文化創意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