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壽與蕭嫻
——兼談學者型書家游壽價值的再認識

○胡志平

游壽與蕭嫻
——兼談學者型書家游壽價值的再認識

○胡志平

自古以來，女性從事藝術活動除有特殊地位者外，多不被記載。至民國時期，女性地位有所提高，在以男性為主的書壇上取得地位雖然困難，但還是有了某種可能，并且一旦取得一些成就，就可能因其女性身份反而更容易被世人認可。客觀地說她們的被承認還是與其女性的身份有關。

中國歷來有將各類文化或名人南北并峙的劃分習慣，如繪畫有南畫、北畫，書法有北碑南帖，論人亦是如此。畫家如南吳北齊、南張北溥，書家有南梁北劉。在女書家中，游壽與蕭嫻都在中國現代書壇上取得了驕人的地位，故有“南蕭北游”之稱。這為人們關于某一方面的認識與研究提供了很多方便，事實上，內中存在的許多問題要遠比簡單的地域劃分復雜得多。就以“南蕭北游”為例，早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這種說法實際產生的影響，蕭嫻要比游壽大許多。二老各有千秋，并名多時，何以在社會上的影響又有如此的差別呢？蕭嫻、游壽無疑均是中國20世紀書壇上杰出的女書法家，對于二者的研究將有助于了解她們對書法藝術的貢獻。

關于游壽、蕭嫻二人的研究現狀比較

游壽和蕭嫻兩位先生均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她們不同的學術經歷，為后人提供了許多啟示。就目前所見的研究情況而言，游壽先生的研究者相對較少，且多集中在其學生研究的范圍內，如王立民、欒繼生等都曾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尤其是王立民編輯了《游壽作品集》，這對于宣傳、研究游壽先生提供了很好的前提條件。《書法賞評》推出的游壽專輯，亦產生了較好的反響。就目前研究成果看，其研究者還未形成一個團隊，同時研究成果還遠未構成一個有規模的成果群。因為游壽是一位學者型的書家，關于她的學術方面的研究更顯薄弱，包括她早年的學術著作、文學作品的整理工作仍有作一系統整理的必要。正是由于基礎研究方面的欠缺，反過來亦影響了以學問為書法學習根基的游壽先生書學思想的研究。

相較之下，蕭嫻的研究者較多，人員層次也比較全面。既有同輩人，也有門生故舊、出版單位。僅作品集一項，蕭嫻不但出版物推出較早，而且種類也較豐富，其作品展覽會也較多。這些都使得蕭嫻單純的書家身份被更廣泛地傳播和接受。此外，蕭嫻生活和出生地的地方政府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介入了蕭嫻的宣傳，客觀上也為提高她的知名度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江蘇省曾于20世紀80年代在南京為蕭嫻舉辦了歷時一個月的展覽，展出的規模之大，作品之多，以及前來參觀的人數，都創下了江蘇省書法藝術展覽之最。其后，貴陽、浦口又分別為蕭嫻建立陳列室和紀念館。

我們將游壽和蕭嫻進行比較，并非是要將兩座并峙的高峰一比高下，而是要通過比較，尋出作為中國書壇上少有的兩位成功的女性書家各自不同的發展道路，及其對當時及后世產生的影響，尤其是地域差別、自身定位、政治因素等，對她們在書法受眾中影響之不同起到了何等作用。

游壽、蕭嫻的個人定位對其書法創作和名聲傳播的影響

游壽（1906—1994），字介眉，福建省霞浦人，生前任哈爾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是歷史、古文字學者。

蕭嫻(1902—1997)，字稚秋，號蛻閣，又號枕琴室主，貴州省貴陽市人，我國當代著名女書法家。

游壽的高祖父為乾隆年間進士，授翰林編修，為有清一代名臣林則徐的老師，其父是一位教育家。蕭嫻之父蕭鐵珊早年追隨孫中山，為南社社員。由于她們均有較好的家庭背景，故而二人起步均較高。

游壽早年喜好文學，曾與謝冰瑩等人在福建較早創辦文學刊物《燈塔》①，謝冰瑩曾在《女兵自傳》中記載此事。后游壽考入中央大學，畢業后任中央故宮博物院籌備人員，對文物的研究有著豐富的經驗。后又任南京中央大學圖書館某部門研究員，以教授的身份（而非書法家的身份）終其一生。在歷史、古文字等方面的研究較有成就，與此相比，她的書法活動在民國時期并不為世人所知。建國后，游壽被派到黑龍江，文革期間，又因個人遭遇而受到沖擊。從她的經歷中不難看出，書法創作一直是她的“余事”，故而，她并未對其書法創作投入更多的精力和作更努力的宣傳，限制了其在書法受眾中的影響。直到上世紀80年代，其書法創作才以其獨特的風格而逐漸引起人們的關注。游壽曾擔任過黑龍江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書協理事，其作品多次作為黑龍江省對外交流的禮品，為日本人所稱道。游壽雖然在全國書協和省書協擔任了職務，但實際并未完全以書法作為她的職業，她依然是一個學者、教授。需要特別提及的是，1983年她曾在哈爾濱師范大學以歷史學教授的身份，為本科生講授書法，后又為研究生講授書法選修課。但教學時間并不長，只有若干學期。在她的書法教學活動中，更強調的是“學問”，她在授課時多次闡明學問在書法中的重要性，并表現為探理溯源的系統或方法。系統的書法理論往往是她授課的主要內容，研究生書法教學更是以傳統文化修養為價值標準。游壽的書法教學活動有一定的系統性、學術性，她較早地編寫了《歷代作品選》，同時又由于她所選碑帖均有考釋、評論，并每有新意，使得該書具有了獨到的學術性。1984年12月，游壽為《歷代書法選》所作序言中，曾談及青銅時代的書法。她認為“青銅時代書法，即是夏商周三代書法。近代某些說法，把甲骨文和金文分開，甲骨文殷商周都有，在青銅時代文字當從夏代開始，作為書法史還未具備完密，本篇所選資料，以見青銅的族徽開始，時代夏，或先殷，他是比甲骨文早，因為甲骨文是成文法，具備各種書法，從干支、和父、兄、母等字和用動詞，可以看出青銅時代文字到甲骨文記事的過程。同時把甲骨文與青銅銘文，相當時代并列選上”②。書中隨時可見引人深思的觀點?！稓v代書法選》所選碑帖均有游壽先生的題跋，從中既可見她于書法上的學術眼光，又能欣賞其書法的獨特魅力。

蕭嫻較早從事專業書法創作活動，其雖時有詩詞創作，但卻始終以書法家的身份名世。蕭嫻兒時隨父由貴州遷至上海，在上海活動多年，后遷至江蘇，定居于南京。蕭嫻小時即善書，尤以擅寫大字聞于鄉里。15歲時參加由宋慶齡組織的書畫義賣活動，得到宋的嘉許。后又拜康有為為師，自此畢生于書法孜孜以求，上世紀80年代，被聘為江蘇省文史館館員。客觀地說，蕭嫻書法大家地位的確立，得益于她一直以書法家的身份示人。蕭嫻15歲時，就因其所寫的散氏盤，分別得到康有為、任可澄、章太炎等人的贊許而揚名，康氏還在其所書散氏盤書冊中題詩曰：

笄女蕭嫻寫散盤，雄渾蒼深此才難。應驚長老咸避舍，衛管從來主坫壇。

由于老一輩的提攜，使蕭氏早年即在上海藝術界嶄露頭角，她21歲時就在上海青年書畫會編印的《近代名人書畫真跡》第一集中與吳昌碩、天臺山農等18位名士名列一處。另外，蕭嫻很早就已開始鬻字，并訂有多則潤格。2004年由上海畫報出版社出版的王中秀、茅子良、陳輝編著的《近現代金石書畫家潤例》刊載了兩條潤例可證。其一為1925年，康有為為蕭嫻訂潤例。小啟云：

十余齡蕭嫻女士之于書，天縱也，其篆雄蒼似吳昌碩大令，其分茂逸似沈寐叟尚書，其正書似老夫，其天才奇逸，前無衛、管，未之見也。今避亂來滬，好事者當以睹其書為快?？涤袨閱ⅰ?/p>

其二為1926年4月7日《申報》刊登蕭嫻潤例。后來，于右任、劉三、何應欽、伍蕃、李烈鈞、李鳳公等又一起為蕭嫻訂潤。蕭嫻曾一度到香港游歷，亦曾由當地的譚荔垣、潘孔言等為之訂潤。

建國后，蕭嫻一直未中斷書法創作活動，又因南京是名家匯集之地，林散之、高二適、胡小石等均為名震一時的著名書家，一個區域性的名家群體效應無形中對蕭嫻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因為蕭嫻的家庭背景是仕宦之家，早年又與許多老一輩書畫界名家、社會名流、軍政界要人多有交游，無形中擴大了她在社會上的影響。同時，蕭嫻對于傳統文化也非常重視，比如，她亦很喜歡古典詩歌，但她于多種選擇中更傾向于書法創作。

比較二者不難看出，蕭嫻更取專業的書家意識，民國時期即能懸潤鬻書，已顯示其職業書家的取向，建國后，又一直致力于書法創作。而游壽是在其科研、教學之余從事書法創作的，這亦可以從她的存世作品中得到印證。蕭嫻的書法作品從數量到種類都較游壽為廣，因此，二人雖都是書法家，但她們對書法創作的取向是截然不同的。

此外，二者的師承關系對她們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游壽在大學期間拜胡小石為師，雖為其傳承衣缽，但更主要的還是受老師治學方面的影響。蕭嫻15歲即拜康有為為師，而康氏在社會、政治方面的影響遠遠大于胡小石，這對游壽和蕭嫻早年受關注的程度是有很大影響的。

游壽和蕭嫻所處的不同地域因素及影響

在考察游壽和蕭嫻兩位書家過程中，有一個重要的因素不能忽視，那就是地域因素。丹納在《藝術哲學》里探討了地理環境因素對藝術的影響。民國時期潘光旦較早地探討了我國古代畫家與地域的關系。其后，也有人進行了地域與藝術之間關系的探討，成果漸多。

地域因素對書畫家的成長及名聲傳播方面的影響是不容低估的，這里的地域不僅僅指地理因素，還兼指自然、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諸多因素。199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金克木先生著《探古新痕》中收入了《文藝的地域學研究設想》一文，雖專為歷史研究，而非現代史研究，但其設想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游壽自上世紀50年代初始便由南向北遷移，先是山東，后又遷至黑龍江，并在黑龍江生活了長達三十余年。我們不能回避的一個事實是，黑龍江省與江蘇省相比，無論經濟發展還是文化生態、自然環境等方面，都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僅從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看，南京推出了一批諸如林散之、高二適、胡小石等聞名全國的書家。而黑龍江雖然是在全國較早成立書法家協會的省份，卻沒有推出在全國有較大影響的書法家，當然一個有較大影響的書家群體的出現，是受許多先決條件限制的。在此特別提出，哈爾濱師范大學歷史系的周齊教授與游壽生活在同一時期，書法也堪稱一流，雖為部分人所稱道，但遺憾的是他最終也未以書法享譽書壇。其原因固然很多，但一個不可否認的現實是作為六朝古都的南京，不但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而且經濟環境和受人們關注的程度也不是地處邊遠北疆的黑龍江所能比擬的。

由此還可以想到一個有趣的話題，是與游壽同時代的南方一些學者，如蘇局仙等，其雖以學者身份示人，但還是很快地以書法家的身份走進人們的視野。何以南方學者較北方學者更幸運呢？這并非本文研究的內容，但這卻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政治環境因素對游壽的影響

政治因素在一個人的發展過程中造成的影響有時是不可估量的。在眾多影響因素中，對游壽影響最大也是最長久的因素就是政治因素。由于游壽的丈夫是國民黨軍官，建國后，游壽在很長時間沒有得到公正的待遇，由南京的中央大學一再北遷，最后被遷到黑龍江的哈爾濱師范大學?！拔母铩敝?，她又被稱為“哈師大八大怪”之一。這樣的政治環境一直持續到20世紀80年代初，而這長達幾十年的壓抑必然影響她的學術研究、書法創作以及關于她的研究的展開。

從游壽一生的經歷看，民國時期，游壽所從事的教學、科研、館務等工作都較順利，甚至有時還擔任較為重要的工作。建國后，由于她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而使她退回到個人的世界中。如果將其在民國時的表現喻為積極地與外界“對話”，那么，她在建國后的被迫封閉狀態則可喻為內向的“獨白”。她只是默默地做著她分內的工作，即使通過實地考察最終完成了大興安嶺摩崖的考證工作，并有了較為重大的發現；主持考察并發現了鮮卑族的發祥地，被學界推諉重大發現而為《光明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泛報道，盡管如此她仍是很低調的。于她注重的學問尚且如此，何況對于書法。我們今天發現了許多她的研究手稿，從中可以看出她的研究論著頗豐，但是她結集出版的著作幾乎沒有，即使是她編的十分有價值的《歷代書法選》，也是很簡單的內部發行本。

游壽在古文字學研究方面很有影響。20世紀70年代，周恩來曾向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詢問，國內甲骨文研究專家還有誰？王答：關外的游壽。游壽得知此事后，曾賦詩一首，并附有題記，表達了她當時的心情。游壽會有這樣的詩作和跋語，正可佐證她的這種“獨白”，與當時她所處的政治環境壓抑不無關系。然而，即使是她選擇做詩的這種表達方式，也是一種“獨白”式的。

關于游壽研究價值問題的思考

筆者以為，所謂研究價值專指對于游壽價值的再識所產生的意義而言，至于其確立的標準與蕭嫻有何不同？彼此間應有哪種聯系？不是本文討論的內容。

我們對游壽研究價值的認識大致有三點根據：

一是對于書法愛好者發展路徑選擇的啟示作用。縱觀游壽與蕭嫻的截然不同的藝術道路，以及由此所帶來的她們不同的人生際遇，會給有志于書法創作的書法愛好者選擇發展路徑帶來一些啟示。由于游壽始終以學者身份示人，社會亦不是以專業書法家來看待她的，而是將她視為學者型書家，由此所產生的個人名氣之于書壇的不逮，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再來看蕭嫻，她的藝術取向從開始就十分明確，而且終其一生始終以書法家的身份示人，而游壽在書法創作受投放時間分散的影響，未能推出一系列有影響的作品。而這也是影響其聲名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對于她日后的藝術發展產生一定的影響。

二者的不同發展路徑，造成她們在同一時代的兩種不同的生存狀態。游壽取傳統型古典書家的生存狀態，而蕭嫻更趨向于現代型書家。在現代經濟社會中，傳統型的古典書家會被慢慢邊緣化，而現代型書家因其越發適應了商品經濟社會，會在很多方面顯得游刃有余。這就需要書家明確地選擇自己的生存狀態，尤其是在經濟欠發達地區，書家對自己的生存狀態不敏感。而在當今的社會中，個人的生存狀態問題確實是書家應該認真對待的問題。

二是對于黑龍江區域文化名人群體研究的啟示作用。對游壽價值的重新評估，將會帶動黑龍江區域文化名人群的研究。這項研究可以是對游壽本身的研究，也可以是對與游壽同時代的其他領域的文化名人的研究，并構成一個成果群，由此打造一個龍江區域名家的概念，帶動龍江文化名人群的塑造?？梢越M成多層次的研究人員，形成團隊，進行專題研究。這個區域文化名人群體可以是市縣級的，可以是省級的，也可以是全國級的，并最終形成一個足以代表龍江區域文化的名人群體。

三是對于建設北疆文化大省的意義。歷來，一個文化名人輩出的地方，一定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黑龍江由于歷史上開發較晚，又一直遠離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這樣的環境不利于文化名人的成長。而一個區域的文化名人群體對于這個區域來說，無疑是這個區域文化底蘊的具體體現。因此，深入研究以游壽為代表的在全國有一定影響的龍江文化名人，對進一步擴大他們的影響，對于建設北疆文化大省，提升黑龍江的區域文化，將起到不可預計的作用。

黑龍江省近年來的經濟發展較快，“人文龍江”已成為黑龍江社會科學發展的新目標，而對于當地文化名人價值的發掘應該是非常重要的。游壽作為這樣一位學者型書家具有典型意義，若以她作為藝術界的一個代表并由此帶動與之相近的文化名人的群體研究，產生的意義將不僅僅局限于藝術界。游壽研究不僅僅是一個個案的研究，對她的研究還應延伸出整個地域文化名人群體的研究，比如，周齊等的研究。并進而成為北疆文化大省建設中應該著力挖掘的文化富礦。

一般來講，研究一位書家的影響，其藝術創作的研究應該是很重要的內容。但我們所取的研究立場只是針對關于游壽的影響的價值問題思考。考察游壽影響價值的文化意義與她作品本身的價值意義相較，我們更應著重其影響之價值的研究。

①沈鵬《游壽書法集·序》[A]，王立民主編《游壽書法集》[M]，哈爾濱：黑龍江美術出版社出版,2000年版。

②游壽《歷代書法選》[M]，哈爾濱：哈爾濱師范大學歷史系文物室編印，1984年版，第2頁。

黑龍江省書法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