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曉琴
電影《后裔》講述了馬特擁有著事業的成功和家庭的和睦,然而這種成功的表象,隨著妻子伊麗莎白的海上相撞事故的發生,徹底地粉碎。馬特常年奔波在外,忙于工作,如同一個工作機器,對家庭事務知之甚少,因妻子之病,不得不回歸家庭。在家里,他得知自己的妻子前不久出軌了,尚在上小學的女兒滿口臟話、大女兒夜不歸宿地酗酒與人廝混,自己的兄弟們也頻繁對他進行施壓讓他賣掉祖傳海島……原來他的家庭并不和睦,而且近乎走入崩潰邊緣,他的人生是失敗的。
影片從這個家庭瀕臨崩潰的邊緣開始敘述,講述了長期在外的馬特作為一個父親回家的故事,作為一個后裔捍衛家族名望的故事,作為一個人重拾生命價值的故事。始于崩潰而終于和諧,如同現代版的“奧德賽”,主人公馬特在“返鄉”的過程中,完成了一個失責男人到大丈夫的轉變。該影片以其對原著的精良改編影像化再創作,獲得了第84屆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足見該故事的無窮魅力。
一、 返回家庭:父親角色的回歸
馬特在自己家庭的拼圖中,是一個失職的存在,對于自己的妻子與女兒都非常冷漠。在妻子的海上事故發生之前,他常年在外工作,心思過分偏重在事業上,一心想著賺更多的錢,而忽視了對于家庭的關心、維護。當他得知妻子在海上被船撞了陷入昏迷之時,他甚至無法及時趕去醫院,因為他正在毛伊島出差,而且他們連續幾個月都沒有說話。他們之間的冷漠關系,可見一斑。馬特仿佛法國作家加繆筆下的《局外人》默爾索——“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盵1]默爾索不念甚至排斥人類的人倫情感,冷漠地對待自己的家人,要知道,默爾索在自己母親的葬禮那天,不僅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悲傷,還跑去和女人享受床笫之歡。正是這種冷漠的關系,讓妻子伊麗莎白難以承受,她選擇掙脫這種麻木冷漠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馬特的冷漠,造成了妻子的海上事故。當得知妻子的遭遇事故,馬特回到了家里,來到了醫院照顧昏迷中妻子,在渾身插滿靜脈注射、導尿袋及呼吸管的不省人事的妻子面前,馬特心中激起了強烈的丈夫意識,他為自己沒有好好保護自己的妻子而愧疚,并決心要做一個好丈夫。然而,當他幻想著與醒來的妻子一起周游世界重修舊好的時候,醫生傳來的的死亡診斷撲滅了他的期待,面對無法維繼的丈夫角色,馬特深感人生的挫敗,并且對妻子深感愧疚,這種愧疚感卻在情感層面上激化了父親角色的蘇醒。
伊麗莎白病重,照料孩子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馬特身上。常年在外的馬特,忽視了女兒的教育,他上一次照顧小女兒斯科蒂還是在7年前,他自己自嘲為備胎家長、替補球員。兒女是父母教育的鏡子,失責的父母必定失格的兒女。大女兒亞里桑卓在寄宿學校獨自生活,荒廢學業、徹夜不歸、酗酒并且滿口臟話,小女兒斯科蒂搗亂課堂紀律、迷戀不良影片、不服管教、學姐姐罵人吐臟話。當兩個女兒以各自任性倔傲的姿態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作為馬特再一次感到挫敗,加上心中對于妻子的愧疚感,更是激發了崇高的父親意識。他開始時刻陪伴在女兒們的身旁,關懷他們的一言一行,改善她們的惡習。比如,日常生活中的口頭言語實踐,馬特都做到以禮教育她們,禁止她們說臟話;她帶著小女兒親自登門道歉,讓小女兒體會傷害別人的愧疚感;又比如,當看見小女兒用沙子埋進胸口的時候,父親立即制止,以文明社會的道德規訓女兒的行為不逾矩,還有,父親決心帶著大女兒一起去見母親的出軌對象,為的不只是自己的計劃順利實施,還期待以這種方式化解女兒對于母親的反感,幫助女兒心靈去污,健康成長。當馬特以一個富有擔當的父親出現在這個家庭的時候,乖張的女兒感受到了關愛,收起了自己的戾氣。這個瀕臨崩潰家庭,因為父親的崛起,重新融合在一起,緊緊抱成團迎接未來的風雨挑戰。影片最后,一個父親帶著兩個女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互相分享食物,活生生如一幅慈父喂養圖,隱喻著父親角色的回歸,溫馨的畫面直至片尾,暗示著這個家庭的陰霾漸散,光明到來。
二、 返回家族:后裔責任意識的回歸
如果改變僅僅展現一個父親的回歸,還不足以說服奧斯卡評委使其獲得最佳改編劇本獎。這個故事的魅力,不僅在于呈現一個父親回歸家庭的故事,還在于在故事的主線之外另插支線,展現了一個后裔回歸家族為家族榮譽而奮斗的故事。故事在最開始,就暗設鋪墊,由于政府新發布《反永久使用權》的規定,變賣不動產,馬特家族祖傳下來的寶島-考艾島只剩下7年可利用時間。夏威夷-考艾島自從1860年以來就屬于他們家族,在這塊土地上馬特家族的祖祖輩輩綿延繁衍,發展壯大,這塊寶島承載著他們家族的歷史經歷、文化記憶。新規定的頒布,無疑從空間上斬斷了他們家族血脈連根的共同體。與其在7年之后被政府無條件收回,馬特家族眾兄弟決定招標售賣,以期在最后關頭還能獲利。加之馬特的許多堂兄經商破產,他們希望以此恢復自己富裕的生活。他們召開家庭會議,在連續的6天內,討論考艾島的最終買家問題,氣氛緊張。其間的利害關系,不僅關系到馬特家族,甚至關心到整個夏威夷州的發展,馬特是父親指定的海島授權人,海島的買賣最終需要他簽署合同,整個夏威夷州的人們都在等待馬特做決定,考艾島那35000畝地——夏威夷最后一塊未被商業污染的島嶼,其歸屬將涉及到夏威夷島的房地產等眾多產業的發展。面對這樣的處境,馬特一開始卻并不在乎。在他眼里,妻子的變故,女兒的教育是目前最棘手的問題,考艾島的最終歸屬,就讓自己的堂兄們去處理,最后自己簽字就好了。所以當鄰居詢問其要怎么將考艾島進行處理的時候,他說,在妻子面前,這不算大事。
隨著在家庭中父親意識的覺醒,馬特身上后裔首領的角色也慢慢覺醒。因為家庭-父親與家族-首領的這一對關系是相類的。父親要帶領妻兒維護自己的家庭,后裔首領要引領家族成員守護自己的家族。于是,他開始有點疑惑了:我們真的要賣掉自己的傳家島嗎?當他坐飛機去看望自己的女兒的時候,他感悟到:“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女兒在另一個島,也是很正常的,家庭就像一個島嶼,所有人屬于一個群體,但仍會就是分開的,分離的,并且,一直在漂流著離開彼此?!焙髞?,當他來到考艾島的時候,遇見了自己的堂弟拉爾夫,拉爾夫帶他去考艾島走訪,并勸說他要賣最高的價格,他有點不愿意聽下去,走到女兒旁邊,大女兒告訴他媽媽帶她來過這個島露營,有很多的記憶,小女兒則告訴哀怨道:我從來沒有過,也想在這個海島露營。馬特頓生慚愧陷入了反省,他感到自己若同意這樁買賣,就是在親手毀掉這座維系著家族眾多生命的紐帶,回去的路上,影片給了馬特一個極其憂傷的臉部特寫。而當他去探訪自己的堂兄休,在酒吧里,堂兄向他介紹買家唐·霍力策是多么的合適的時候,他試探性詢問:“我們不同意不就行了。”堂兄的臉頓時黑了下來,馬特附和著說了一句:“我明白,你是對的。”然后就灰溜溜逃走了,坐在酒吧的角落里陷入了困頓。一方是后裔首領保護家族地產的責任心,一方是家族兄弟的威逼利誘,他該何去何從?endprint
影片層層鋪墊,展現了一個家族后裔責任意識的覺醒。作為一個后裔首領,馬特逐漸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那就是傳承:傳家族血脈,承祖輩風骨。后裔們因為金錢蒙蔽了雙眼,而首領不能,首領要引領族群走向正途,引領家族綿延團結。所以,當簽署合同的那天來臨時,他果斷地拒簽。他抬起頭,把合同丟到一邊,對自己的兄弟們說:“我不想買給霍力策,我不想買給任何人,我想留著它?!边@最后的反轉,讓在旁的兄弟大吃一驚。大哥提醒到:“你是信托人,我們只有7年的時間?!瘪R特堅定地說:“那我就有7年的時間,找出留住這塊地的方法?!贝蟾珉[隱發怒:“你不要以為你是律師,我們就不敢拿你怎么樣?”隨后他說出了整個影片堪稱高潮的一段話,他對著兄弟們說:“整個夏威夷州,如果我簽字了,這就結束了,需要我們保護的東西就這樣沒了,永遠沒了,我們現在跟白人沒有區別。上私立學校、去俱樂部、甚至不會說皮欽語,更別提夏威夷語,但我們身上流淌著夏威夷的血液,我們這塊土地的血脈相承,我們的孩子也一樣……我是不會簽字的,我不會簽字的……”堂兄被他的這番話震撼到了,憤怒的表情轉為平和與慚愧,他站起身讓馬特親自宣布自己的決定。
在眾兄弟面前,拒絕簽字需要莫大的勇氣,因為他們都對這筆交易的利益覬覦已久。馬特沒有畏難妥協,他憑靠的并不是自己的勇氣,而是來自肩上所扛負的后裔之責,他在乎的不是個人的幸福,而是整個家族的未來。他確實做到了。影片給了一個近景,馬特背對觀眾,面對自己的兄弟們,他的肩膀是那樣的寬大、有力。這個鏡頭是十分有力量的,著名電影理論家巴拉茲曾指出:“我們是多么嚴重的傾向于低估人類臉孔所具有的傳達主觀感情和表達思想的能力。我們還應該補充的是,不只是臉孔,包括身體都具有表達情感和思想的能力。”[2]讓觀眾意識到了馬特作為一個優秀后裔的回歸。
三、 返回精神原鄉:人的本質追思
何者為人?這是一個哲學式的命題,古今中外無數的哲人歷經終生都在探討這個問題。每個時代每個地域的價值取向都會影響這一答案的形成。在當今全球化多元共生的時代背景下,崇尚享樂主義、個人主義的流行文化蔚然成風。這股風潮不斷侵蝕著整個社會的核心價值觀,似乎一切都要以個人享樂為中心,以利益至上,沒有寬容、仁慈、奉獻、擔當,只有任性、自私、索取、避責,人在現代社會遭受了嚴重的異化。人類對于“存在的真”的遮蔽,使之混沌了對自身所處、所向、所往的追問,進而模糊了身為存在者本身的責任與使命。美國著名的哲學家、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之一的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分析了單向度的社會與單向度的思想,“技術進步的持續動態已為政治內容所滲透,技術的邏各斯被轉變成依然存在的奴役狀態的邏各斯。技術的解放力量——事物的工具化——轉而成為解放的桎梏;人的工具化。”[3]二者都表達了對于現代社會的失望,對人類重返精神原鄉的呼吁。
電影作為一種具有教化功能的文化產品,在本片中無疑也暗含了對這一問題的價值取向。馬特由一個以個人為中心的律師轉變為以家庭家族事業為中心的律師,凸顯了寬容、博愛、奉獻、擔當的人性氣質,馬特在這樣的轉變中,個人的價值得以展現,他的價值再也不限于自己的小天地,而是在家庭的天地中,家族的天地里——他悉心關懷女兒的教育,他原諒與妻子偷情的男子,并站在妻子角度讓他去見她最后一面,這是一種怎樣的胸襟與博愛?他認真對待妻子的父母,他認真維護家族的發展,他在奉獻,在輸出自己的價值,在家庭的每個角落都含有他奉獻的汗水,在家族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他投注的目光。馬特返回了人類的精神原鄉,他的內心享受著極大的平靜與幸福。影片借此傳達了一種正能量的價值觀,暗示著告誡著觀眾不要局限在個人主義享樂主義的牢籠,而是要把人生的目標定得更加高遠闊達。影片片名The Descendants的大陸翻譯為“后裔”,而香港地區的翻譯為“繼承大丈夫”,筆者認為后者的翻譯更加貼合影片的主旨,這畢竟是一個“大丈夫”蘇醒的故事。
正如俄國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所寫的《鋼鐵是怎樣煉成》中的那段名言: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4]人的精神原鄉,就在于此。每一個失落故土的人們,都在返鄉的路上,只是那些囿于個人享樂的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參考文獻:
[1]加繆.加繆文集[M].郭宏安,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3.
[2]徐葆耕.電影講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70.
[3]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M].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135.
[4]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M].梅益,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42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