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高洪云
從《史記 貨殖列傳》看財商
文 _ 高洪云

對于經商,中西方早期文化所持態度迥異。多數中國人從“士農工商”得出古人輕商的結論,實則不然,其實更早的中國古人是重商的:《尚書·洪范》講八政“食貨”第一,五?!案弧本拥诙6鞣轿幕瘎t是輕商的,例如基督教,以及文學作品中貪婪商人夏洛克之類的反面人物。
歷史的發展,卻往往有自己的規律。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經商變得榮譽、體面,商業對各個文明之間的碰撞、國家間的交流,以及各地生活方式都產生顛覆性的影響。金錢瓦解了哲學家、宗教家對它的各種鄙夷和鞭撻,成為世人的統治者。
《史記·貨殖列傳》中,司馬遷對商人群體很寬容,很重視,認為經商可富國、治家,利民生,甚至強調“素封”,即以經濟來影響政治,稱財富可使人與君王同樂。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張文江也曾在他的講記里專門講到《史記·貨殖列傳》一文,讓學生認識中國古代的經濟思想。那么,《貨殖列傳》中到底蘊含著什么樣的財商智慧呢?
中國的商業是如何起步的呢?《周易·系辭下》中概括了農業社會取代畜牧社會后,人們“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生活狀態,可見在神農氏之后,中國就出現了交易市場的雛形。
市場出現,由點及面,隨著交易擴大,城市慢慢形成?,F如今中國很多城市里的街道仍保留以市命名,如成都的鹽市口,可追溯到漢朝;西安的騾馬市,源于唐而得名于明。
《貨殖列傳》中描寫了西漢時期各個地區的盛產物,如“山西饒材、竹……山東多魚、鹽、漆……江南出楠、梓、桂、金……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這些產物都是人們所喜愛的,也是日常生活中離不開的,依靠農牧業生產來獲得這些貨物,有剩余就賣出去,通過手工業將它們做成各種商品,通過商業行為促使它們流通。
在自然物產的基礎上,農業、手工業和商業便紛紛出現并各司其職。人們都竭力做自己的那一行,樂在其中,發揮才能來滿足自己,哪兒有錢賺就奔哪兒。隨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p>
在司馬遷眼里,商業互通有無,彌補民生所缺,是世間百姓生活必需的。因此在他筆下,并沒有像后世文人一般指責商業使世風澆漓。
而資本主義興起前期,在西方的一些重要學者看來,商業也常常是“溫和得體”的。
雅克·薩瓦里在他的《完美的商人》這本17世紀的商人教科書中寫道:
(天意)不想讓人類生活的必需品能在同一個地方找到。它把它的禮物散播于各地,所以人們要通過貿易加以收集,他們必須相互幫助的需要使他們之間建立起友誼。這種所有生活用品的連續交換構成了商業,而商業使所有人的生活變得溫和得體......
在這里,商人間的“相互幫助”及“友誼”,應該涵有誠信、互利、節儉、勤奮等美德。
對“溫和得體的商業”最有影響的闡釋者是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討論經濟問題的部分,他在開頭一章就說:
哪里有溫和得體的風俗,哪里就有商業;哪里有商業,哪里就有溫和得體的風俗,這幾乎是一條普遍規律……我們每天都可以看到,商業……使野蠻的風俗變得優雅而溫和。
孟德斯鳩肯定了商業的諸多優點:“商業精神天然地會帶來儉樸、節約、節制、勤勞、謹慎、安分、秩序和守紀的精神。只要存在著這種精神,它所獲得的財富就不會產生任何壞的效果?!钡膊坏貌怀姓J,商業會導致一切人際關系的金錢化,導致好客以及其他“使人們不總是刻板地討論自身利益的美德”消失。而這,與中國后世讀書人對商業的苛責很雷同了。
可見金錢對人心的異化,是各國思想家都為之擔憂的一個問題。

《清明上河圖》展示了北宋時城市經濟的繁華與活力
老子向往“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司馬遷并不認可這種理想,他所處的西漢時代,社會人口與物質財富較之先秦都有了極大的發展,在這種條件下“安俗樂業”,有如阻塞了人們的耳目,是行不通的。
司馬遷代表了他那個年代的進步勢力,既不認可復古,也不一味吹捧工商,他分析了促使社會發展的物質要素,勾勒了西漢時期的經濟地圖,也為當時的商人指出了經商的明經。
《貨殖列傳》的開篇,講了做生意的四個境界:“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鼻皟蓪涌衫斫鉃榈兰业纳铣撕拖鲁耍谌?、四層對應儒家的上乘和下乘。
在此,分析幾個人物:道家的范蠡、儒家的子貢、商業祖師爺白圭,看他們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與錢打交道。
范蠡,楚國宛邑(南陽)人,師從計然(名研,字文子,道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后世傳頌范蠡治國、經商的瀟灑飄逸,卻不知這很大程度要歸功他的老師計然。類似的道理,股神沃倫·巴菲特名冠天下,他的老師本杰明·格雷厄姆卻鮮為人知。
范蠡助越滅吳后,感嘆自己用老師的一部分計策,就使越國強大了,因此想在商業上練練手,于是“乘扁舟浮于江湖”,棄政從商。
他變名改姓,離越至齊,躬耕海濱,齊國欲聘其為相,后去宋,居定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后把錢分散給窮朋友和遠親。
他能成功,在于“與時逐而不責于人”“能擇人而任時”。這個“時”該怎樣理解?張文江教授解析,做生意的第一義就是要與時代爭勝,自己跟自己競爭,完完全全就是怎樣認識你的時代,怎樣認識你自己。世界首富的象征都跟時代有關系,保羅·格蒂是石油,比爾·蓋茨是電腦,就是一個時代最重要的物質或最先進的科技。
記得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有句名言:誰控制了石油,誰就控制了國家。而馬云等中國商業巨頭則抓住互聯網,來謀劃宏大的商業帝國。
第一義是瀟灑的,到了“擇人”帶隊伍一起拼這一階段,就顯得勞累,涉及企業復雜的管理藝術了。
子貢,孔子門下一個全才,“貨殖”一詞即出自《論語·先進》一章里孔子對他的評價:“回(顏回)也其庶乎,屢空。賜(子貢)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說的是:顏回這個孩子大概是個完人了吧,但不善于經營生活,經常陷于貧困。子貢這個家伙呢,不安分守己去做生意,每次都被他撞對了。
《貨殖列傳》概述子貢的致富過程是“廢著鬻財于曹、魯之間?!奔瓷朴谫u,同樣是古典的投資招數。結果他過的日子是“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p>
這讓人想起胡格諾派政治家羅昂公爵在《論君主的利益與基督教國家》一書的著名開場白:“君主主宰臣民,利益主宰君主?!卞X財多了,君王都要尊敬,可見財富的威力。
白圭經商師法范蠡,魏武侯推行李悝窮盡地力之術(農業),同時重用白圭發展商業。白圭經營五谷、絲綢、漆料。五谷為食,絲綢為衣,漆料為用,均為民生不可或缺之物。策略是“人棄我取,人取我與”,五谷豐收之年,低價收購五谷囤積,高價賣出絲綢、漆料。五谷歉收時,手段反著來用。三者輪轉,年年均獲暴利。
同時,他身上體現了后世經商者的優秀素質,如“能薄飲食,忍嗜欲,節衣服”,創業艱辛從來都是篳路藍縷;“與用事僮仆同苦樂”,與下屬并肩作戰;“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眼光獨到,抓得準商機。
最后他總結道:我做生意,用的是伊尹、呂尚這類大政治家的謀略,像孫吳用兵、商鞅行法那樣。因此,謀略上不懂權變,沒有決斷的勇氣,交往上不懂取予的奧妙,沒有堅韌不拔的毅力,不具備這些素質,想學我經商,是入不了門的。
上述三人致富,都踐行了經濟學中的一個古老投資(投機)理論——相反理論。如“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旱則資舟,水則資車”“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人棄我取,人取我予”。簡單講,就是順應或制造供求關系,在市場熊、牛間循環轉換獲利。
但從后世看來,這是個極易引起公憤與譴責的手段,所謂的投機倒把、囤積居奇,都是罵的它。可見,個中的平衡微妙著實很難把控。
關于選擇職業,《貨殖列傳》講“各勸其業,樂其事”。即弄清楚自己的興趣和自身特長,把精神層面追求和物質謀生兩方面結合,自我激勵。
《貨殖列傳》里同樣講了經濟學中的流通原理,“積著之理,務完物,無息幣”“貨幣欲其行如流水”,即現金和物資要流動,手中有余錢了,就可以理財,如投資基金,買股票,炒期貨等,而這是商業金融社會才出現的。
不同于農業社會,商業社會更易出現財富不均。《論語》講人性“不患寡而患不均”,但《貨殖列傳》無情地指出了商業的硬道理是“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古往今來,有的人想結果公平,大家一樣,但實踐證明機會公平才更有益。
亞當·斯密留下了兩本傳世之作——《國民財富論》和《道德情操論》,內容概括來說,就是儒家說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掙錢的手段,即術,很復雜精深。但“道”的層面,就需內在的修為,如掙錢要正直,誠信,花錢要有慈悲心,扶貧救弱,不豪奢享樂等。
《貨殖列傳》用一句話概述了農業社會時期人的欲望:“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憋嬍?、聲色、逸樂,乃至炫耀性消費心理,都提到了。
美國經濟學家凡勃倫(1857—1929)在《有閑階級論》講道:“一個人要使他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漠不關心的觀察者,對他的金錢力量留下印象,唯一可行的辦法是不斷地顯示他的支付能力?!?/p>
這里涉及了很多心理學、社會學的知識。我們為什么花錢?在必需之外,多為享樂,為身份購買,為表達感情購買……商人們不斷生產名目繁多的物品,來迎合世人的紛雜欲望。人類可憐的自尊和攀比心,空虛和不滿足,一方面成了商業發展的動力,同時也受到思想家們的批評。
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提出了一個著名的看法:市場的繁華喧鬧都是因為欺騙所致,此一欺騙,“激起了人類的勤勉之心,并使之永遠持續不懈”。
他論證道,市場提供的“微不足道的方便就手之物”使人們迷失了,搞不清楚什么東西才真正符合自己的利益。他認為,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讓人們去工作、去賺錢,且以某種方式欺騙了他們,因為他們用收入買回來的“小玩意兒、小飾物”是“下賤的”“不重要的”,甚至“毫無用處的”。
盧梭在他的著作中也提到一個類似術語,特指輕浮無聊的、沒有什么實際用處的商品,它們往往是為女人生產出來的,也經常被女人所購買。
重農主義經濟學家弗朗斯瓦·魁奈則對奢侈品(奢侈行為)進行了區分:一類是耐用物品上的奢侈;一類是食物開支的鋪張奢侈。他主張,與其購買奢華的桌子,還不如把錢用來使桌上的食物更豐盛。
18世紀的法國重農主義者,強烈批判彼時正在形成的工業,他們最為世人所知的觀點是:只有農業才是財富的唯一源泉,商業、手工業以及工業都不是。
這一極端觀點,阿爾伯特·赫希曼試著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在那個時代,工業品與手工產品,之所以成為許多人心目中的劣等品,是因為它們非常易變,一直都在隨流行時尚的更迭而改頭換面,尤其是洛可可式的奢侈風氣大盛,這種情況尤甚。這類物品無法滿足人的基本需求,它們所不具備的恰恰是農業生產及其產品的特征。
狄德羅也批評了人造物品世界:“工業產品為我們的心靈和感官呈現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已經影響了人類的激情,削弱了我們的道德情操的力量。我們的性情都變遲鈍了?!?/p>
《道德經》第三章講,“不貴難得之貨”,使老百姓不起盜竊心;“不見可欲”,使人心平靜,不被物欲擾亂,即不主張做“剁手黨”,反對在生活必需品之外“買買買”。
這里有必要追根溯源。明朝萬歷年間,因利瑪竇等傳教士的譯介,孔子等中國圣賢思想傳播到歐洲,深刻影響了魁奈、伏爾泰、狄德羅等大批思想家??沃杂谥袊湃说乃枷?,被時人譽為“歐洲的孔子”,他對西方經濟學鼻祖亞當·斯密產生重大影響。斯密在《國民財富論》中論述手工業時,也舉了大量中國商業的例子,如景德鎮的瓷器。
開篇講過,早期中國古人是重商的,后來出于各種統治原因,商業地位才下降。而在西方近世,商業蓬勃發展,這是歷史的選擇,是人性的必然,更與中國古人思想傳播到西方有很大關系。但無論怎樣,商業的罪與榮耀,以及人們如何抵御它的”誘惑“,則成為一直被爭論的話題。
財商的精髓之一,就是處理好與金錢的關系,認清金錢的作用。

魁奈(1694—1774),古典政治經濟學奠基人之一,被譽為“歐洲的孔子”,他的思想深刻影響了亞當·斯密

亞當·斯密(1723—1790),被世人尊稱為“現代經濟學之父”和“自由企業的守護神”,最有影響的作品是《道德情操論》和《國民財富論》
許多學者都曾斥責過金錢,說它破壞、顛覆了一切人類關系,乃至掏空了人類社會的道德根基。稱商業(或市場)使我們遠離幸福,制造一種幻覺,使人們相信只要在金錢方面取得了成功,就抓住了幸福之門的鑰匙。
相反的看法則是,金錢是幸福的重要支撐,再有溫馨的家庭生活、親密的朋友、對自己生活的方向感和支配感、獲得自尊等,就是人生贏家了。
在本刊往期的采訪經歷中,我們發現在深圳、珠海等沿海城市的中小學里,學校每周都會舉辦一場跳蚤市場,在市場開放的這天,孩子們相互間買賣著手上的小玩意,旁邊沒有任何老師指導。據這些學校的管理者稱,這類活動的目的在于培養孩子們的理財觀,在一些商業發達的城市,諸如此類的教育是非常必要的。
《貨殖列傳》中講到,范蠡“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彼堑兰胰宋?,深諳老聃思想。這種掙到錢再散掉的態度,多么瀟灑,散的方式又飽含同情、正義、友愛、慈善等美德,堪為世間生意人的楷模。
今年春季過世的戴維·洛克菲勒,是巨商家族,從發跡到現在已經綿延6代,這個家族崇尚節儉并熱衷創造財富,樂于慈善救助(故君子富,好行其德),歷來對金錢有一種明朗的看法:財富及合法創造財富的能力,可以提高人的自尊,獨立,理應獲得社會正當的尊重。因此,教育下一輩認識金錢,讓他們知道用自己的錢可以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不過,他晚年接受《福布斯》雜志采訪時卻說:“我的人生非常精彩……我相信,物質很大程度上可以讓一個人過得快樂。不過,如果你沒有好友和重要的親人,生活會非??仗摵碗y過,那時物質的東西也不重要了。”
這番樸素的反思,與中國儒家的倫理很契合。財富之外,人們不能忘記還有同樣重要的其他層面,如人與人的關系,藝術,兒時的夢想,愛等。這同樣需要傾注精力去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