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_Hank Edmondson 翻譯_黃雨林 李懿貞 王泰恒 韋喬瀚 徐銘第 王禹湘
并不實用的杜威主義?
作者_Hank Edmondson 翻譯_黃雨林 李懿貞 王泰恒 韋喬瀚 徐銘第 王禹湘
【編者按】
Hank Edmondson教授對于古典教育與實用主義教育家杜威均有獨到見解。他認為,古典博雅教育,其實用之效亦甚明切,蓋其可使青年善其德操而精于深思,明其論斷而合于道義,復養成其美感之情操,以此造就一國、一地、一社區、一家庭之高尚公民。教育應當而且實在是可以既實用又博雅的。
杜威是在美國教育領域里進步主義運動中的一份子,主張實用教育,并盡量矮化博雅教育的重要性,尤其是因為不論是博雅教育的教程還是其教育法,都往往會立足于傳統之上。在其他方面,杜威也擔心傳統教育可能會阻礙進步。杜氏之說,于美中兩國,影響甚深,Hank Edmondson教授今試為反思之。

Hank Edmondson教授

杜威
杜威有大量的著述和演講。1921年,他受一位學生的邀請來訪中國,并停留了兩年時間,演講超過兩百場。
《民主與教育》(1916)是杜威最重要的著作,也是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如他自己所言,他試圖在書中總結他“全部的哲學立場”。然而,《民主與教育》并非主要關于教育,其實是關于改變世界。因此,他既談政治,又談教育。
杜威和其他的教育改革者喜歡引用法哲盧梭關于教育的著作《愛彌兒》作為他們故事的靈感。他們沒有認識到,盡管《愛彌兒》是個虛構的故事,但它有意地在暗指希伯來《舊約圣經?創世紀》中的故事。所以,你不能只是借鑒一些課堂實踐,卻對促成這些實踐的背景典故全然不知吧?那些實踐不過是冰山一角!然而,大多數的進步主義教育者并沒有真正意識到盧梭著述范圍之廣泛。
杜威還有一本《人性與行為——社會心理學導言》(1922),包含了他對于傳統個性發展最為綜合的批判。在杜威看來,道德教育的傳統理念中的改革精神顯然不足以滿足進步主義目的。
杜威的另一本書《明日學校》(1915)連同《民主與教育》奠定了他作為進步運動中的主要領袖及代言人的地位。《明日學校》這本書嘗試通過一些示范學校來展示杜威的一些教育理念。
在其職業生涯晚期,他觸及關于藝術的主題如《作為經驗的藝術》,討論藝術的價值乃取決于觀者的經驗,而非其內在自存的天賦與美感。
在《在哲學中重建》第七章中,杜威對邏輯重下定義,在《邏輯——調查的理論》這一本書中的論述更加充分,杜威認為邏輯主要是一種以觀察和假設作為指導的探尋。這證明了在所有能想象到的但凡需要動腦的事業中,他有多么熱衷于科學方法。然而,如何把科學方法(無論怎樣去定義)應用于課堂,杜威似乎也只有最為初步的一些理解。
最終,在他的職業生涯晚期,為了回應自己終身反對傳統教育而引起的諸多譴責,杜威試圖以《經驗與教育》這本書來道歉。然而,書中那既放縱又不真誠的論調,只會令人越讀越煩惱,因為杜威不過是在反復重申他曾主要用來譴責傳統教育觀念的陳詞濫調而已,那激烈而野蠻的態度一如既往。
在美國,《民主與教育》以及杜威的其他作品給教育學院、州和聯邦政府帶來了無可匹敵的強烈影響,而他們之間的關系如同連體嬰兒一樣。然而,正所謂魚相忘乎水,有誰會在描述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時提到空氣呢?
不過,平心而論,杜威的讀者其實并不多,即使是在教育院校,也很少有人能看懂他的作品。盡管,將來的老師們,仍然會學一點關于“杜威者,教育家也”的常識,但是,若要精確地去評價這個作為他們課程基礎并遍布在他們的職業機構上的杜威式理念,這些老師恐怕永遠沒有機會了。
注意一下杜威的寫作風格很重要。委婉一點說:他的寫作風格尚待提高。
“不知所云”,是一部分原因。那意味著杜威本人奉為圭臬的觀點常給讀者帶來挫敗感。傳記作者艾倫?瑞安(Alan Ryan)好心地、輕描淡寫地點出,杜威的寫作風格是“故意無風格”。而另一個非常有才智的傳記作者羅伯特?威斯布魯克(Robert Westbrook)在點評杜威那不佳的文風時,曾輕視地說道:“精確和清晰總是離他遠遠兒的。”最高法院法官奧利弗?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則一言以蔽之:“口齒不清”。
1925年,杜威出版了一部《經驗與自然》,試圖使那些曾抱怨過他的理念晦澀艱深的批評家們滿意。
不過杜威晦澀的文筆倒是賦予了他一股神秘色彩,引無數哲學及教育家們爭論不已。正如他本人在其職業生涯晚期在《經驗與教育》(1938)一書中所說,如果不能對他的理念正確領會,結果就會導致他的教育哲學被濫用。所以,總有某位學者在嘗試解釋與運用杜威“真正”在表達的東西。于是,再多一篇會議論文,再發一篇期刊論文,再寫一本書。自然,學術地位也就再上一層樓。
在某種意義上,杜威其實算是賜給學術界的一個享用不盡的禮物。因為很多學究在他們的生涯中,試圖解釋“杜威的想法”,或者回應前面的學者對于杜威的想法,或者回應前一個試圖解釋那個試圖解釋杜威思想的人……如此,無限循環下去。以此方式完成了自己的論文與著作。
辦學校,不過是杜威為促成一更大意圖而下的一步棋罷了,他借助教育作手段來醞釀他的政治變革思想。或許有人會以為這是在濫用課堂。但另一個問題是:一天也就那么幾個小時,一星期也就那么幾天,而一學年也就那么幾個星期。如果你真的打算要以課堂去改變世界的話,那么恐怕用來學習閱讀、寫作、數學、歷史、地理、文學、哲學、科學和修辭學的時間就不夠了,能有時間吃午飯都是萬幸。一如當代美國南方女作家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曾抱怨的:“在我們的學校里,總是在制定計劃。”
當然,教育得把人培養成好公民。光憑這一點,所有的教育的確都應該帶有一點政治性。不過,有些事情適合于在公民中開展討論但是未必適合在課堂上給青少年進行討論。

Hank Edmondson教授在為文禮書院學生做講座
杜威與另外兩位美國哲學家威廉?詹姆斯(Wiliam James)和查爾斯?皮爾斯(Charles Peirce)常被描述為“實用主義者”。他自己也在《民主與教育》最后幾頁中承認:“以上提到的認知方法的理論可被稱為實用主義的認識論。”他主張:教育,甚至要比政治,更應該使自己的實用性大于理論性。
不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杜威整個的教育系統,每一個面向都是極其的“不實用”。越去讀他的書,越會讓人不得不斷定:作為方便掩蓋他特有的政治烙印而自稱的“實用主義”一詞,其實并不那么貼切。
在有些地方,杜威則采用更為激進的“工具主義”一詞來代替“實用主義”來形容他的事業。因為,要反對那些阻礙進步的思想,前者標示的立場更為明確。在他的職業生涯晚期,他又把自己的事業形容為“實驗性的”。這個詞或許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因為進步教育思想也未必實用、也未必有效。
徹底的進步教育必然是資源密集型的,當人們欲證明它的好處時,他們通常要將我們的注意力吸引到其示范工程項目上去,比如杜威在芝加哥大學中辦的實驗學校。只不過,里面所學的課程可能與普通課堂所學的毫不相關。
實驗或模范學校取得的支援和干預,遠在一般學校之上。況且,里面的學生知道他們正被人仔細觀察,行為就會完全改變。這正是1920年,霍桑研究課題在伊利諾州西方電器公司的霍桑工廠的工人們身上所得的經驗:改變他們的并非外在環境,而僅僅只是因為他們被觀察著。
我們又發現一個有利條件,即:杜威自稱的“實驗主義”,其實就是他思想的免死金牌。他可以爭辯說無效率、前后不一致并不是實驗主義本身的問題,只不過是證明需要更多的實驗、觀察和數據收集而已。
因此,任何一次杜威進步主義的失敗,并不意味著進步主義將要被拋棄。相反,那只意味著“需要更多的實驗”。尤其對于教師而言,這簡直是一個惡性循環。近來調查顯示,在美國有超過60%的教師說他們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教師的減員率已經令人擔憂。
對此,杜威鮮有道歉。另一方面,他在《民主與教育》中寫道:“教育的過程就是不停地改進、重建、變革。”此說法或許理論家可以接受。然而,如是的教育方式給老師和學生帶來的負擔,恐怕將有不能承受之重。杜威受到各種指責:混亂的課堂、難以控制的“兒童中心本位教育”(我甚至不確定他是否用過這個詞)、無書本教育。雖然也有些批評是有失公正的,莫須有的。不過我們得想想:盡管杜威并不打算這樣,但是令他蒙受這類詆毀的,也許正是他自己的作品。

Hank Edmondson教授與季謙先生(王財貴)于文禮書院合影
認識教育哲學,能使教育工作者擁有判斷力,決定教什么、怎么教,以及何者為優、何者為劣。
杜威教育哲學中一個顯而易見的特點就是對宗教和傳統教育無情的攻擊。然而,令人驚訝的是,杜威對傳統的敵意,以及那足以令任何心靈開放的讀者瞠目結舌的偏見,竟如此輕易地被原諒了。
杜威主張,傳統宗教正是阻礙正常教育的關鍵。他認為宗教“已在膜拜、教條和神話中迷失了自己”,它已經“扭曲”了,并且已經釀成了“思想和感情的奴化。”
確實,杜威的思想具有攻擊性,不只是針對傳統的宗教,也包括所有抽象的或形而上的思想——盡管有時他自己的作品也是不可救藥的抽象。
《確定性之探尋》(1929)是他的一部懷疑論著作,盡管杜威本人一再強調不是。該書輯錄的是他1929年春天在愛丁堡的一系列演講,那些演講據說廣受歡迎。在此書中,杜威批評之前所有哲學和宗教的教條都是徒勞無功的,只是為了保證不可能被保證的生命和道德。例如,杜威聲稱,早期人類發明宗教不過是為了緩解自己的恐懼,而后期文明基于同樣的目的便以哲學作為伎倆。
杜威在《在哲學中重建》(1920)一書中匯編了他在延期訪問日本期間在早稻田大學以及隨后訪問中國期間的演講。后來他建議此書名更換為《哲學的重建》更為恰當,因為這本書的論點是他對于當世哲學和宗教運動的全幅否定。
我們該如何把最可行的教育奉獻給學生?
革新無可厚非。的確,教育應針對個體,學習不應完全被動,過分的制度化可能會導致厭學等問題的出現。然而,這不意味著新的就必須取代舊的。
對于教師或其他教育工作者來說意識到教育哲學是重要的,而學習教育背后的哲學,至少也與學習教育中所涉及的技巧同等重要。認識教育哲學,能使教育工作者擁有判斷力,決定教什么、怎么教,以及何者為優、何者為劣。然而,很少有人能這樣做。
我們必須重申一下學習的原則。杜威的影響無疑是明顯的,不只是在針對教育主題,同時也否定了任何權威主題之可能性。教育機構很大程度上接受了這個觀點,即:沒有什么東西重要到可以值得我們去尊重,也沒有什么東西重要到可以取得一個固定的學習模式。有些人甚至主張經典教育是無意義的,因為根本就沒有經典。
這便是杜威式改革使我們所陷入的困境:(教育)主題的瓦解。這種情況附帶的另一個問題是,假如好幾個世紀的學習權威遭到了否定,那么仍然得有人去建立新的權威。將權威建立在好幾代人的實踐和智慧之上,總勝過把她丟給幾個少數的、隨心所欲的、對于傳統既不能鑒別又不肯投入的人手中吧?
當前對于批判性思想的熱衷尚有待沉淀。但是看來似乎沒人準確地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批判性思想。不幸的是,太多太多的教育工作者都以為,真正的批判性思想就是按照老師想問題的方式去想,特別是按照他們的偏見和成見去思考。
分析和推論的技巧是沒有捷徑的;只有受過良好訓練的與精致一貫的思維,才能產生出批判性思想。今日,太多的批判性思想——特別是在高等教育中——看起來都是沒有實質的。甚至批判性思想的傳授還被認為是可以孤立于其他原則和主旨之外的。
若要學生去批判性地思考,不能讓他們無的放矢。好比他們若在教育中進階,他們得能理解邏輯的基本元素,又得有可靠的歷史知識,還得靠偉大的文學作品使他們的思維與想象力有根據而靈感非凡。他們的修辭技巧不僅需要通過母語來強化,還需要通過學習重要的古典語言及其他現代語言來強化。
然而批判性思想的支持者們,很少主張修辭和邏輯這些傳統技巧與精密思考相關。如果不如此,所謂批判性思考是不用太認真對待的。甚至連實用主義者查爾斯?皮爾斯(Charles Peirce)都表示邏輯的學習是“不可或缺”的。
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約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進一步解釋:邏輯是治療思維模糊及混亂之良藥,它能撥開彌漫于我們內心深處的無知迷霧,正是這迷霧令我們無知而自以為有知。他強調了學習那些控制思考和辯論的規則的重要性。
有人主張我們不能用“事實”“塞滿”學生的大腦。但此喻毫無意義,知識并不是占據人類大腦的物理空間。即便如此,現今恐怕也很少有學生會有被知識塞滿大腦的危險性。
記誦和模仿有什么錯呢?相反,一些補習班開始采取記誦的方式來強化后進生的思考力。更普遍地說,對于普通學生,記誦可以提供獨特的認知助益,包括強化記憶力、提高專注力、建構語言、吸收文化。
一旦記誦成為習慣,便很容易與實踐掛鉤,并讓學生由記誦內容轉向持續深化的醞釀和鑒賞。這樣,學生便能在掌握它之后進一步給予闡釋。如此正應了散文家蒙田(Montaigne)的勸誡——要超越機械性的練習而進入思考和理解的階段。他寫道:“師者……惟舉一隅,俾諸生克反三隅,日月用之孜孜。乃考厥多方,務使通乎一心,達乎四體。”
亞里士多德建議,教育的首要之職就是需使學生“既和且雍”。盡管,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如果要求現在的年輕人把他們的閑暇用在有意義的事上時,他們只會感到無助。一旦某個瞬間沒有被狂亂行動和多媒體感官所刺激,他們就會迅速墜入絕望和沮喪的深淵。因而,除此之外,教育還應教會學生如何去利用他們的空閑時間。換言之:書簡忘盡識博雅。
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勾畫青年教育的主要前提為:學生要有靈魂。確實,亞里士多德建議任何參與設計和指導教育機構的人,“必須深研靈魂”。誠然,靈魂不能被約定俗成的方法所測量或者分析,如優美、高貴、寧靜,或許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杜威在芝加哥大學中創辦實驗學校
教育必須鼓舞并允許學生明曉何者為本、何者為末,何者為尊、何者為卑,何者為正、何者為偏。
今日的教育工作者們,腦中已經塞滿了“評估”與“成果測量”。他們如若節制此欲求而給予學生內在生命重新認識,則他們會更有進益。否則,他們可能會忽視亞里士多德所呼吁的“生命的首要原則”。
即使人的靈魂并不適于調查研究,但明智的教育工作者會認識到實際上那些不能被測量的事物,或許這才真正是教育的核心。對靈魂的基本認識,指引著古希臘的學者們決定什么時候應該通過道德的訓練來形成學生的倫理觀,以及什么時候應該訴諸理性。
無疑,這些聲音對于現代人的耳朵來說是古怪離譜的。進步教育排除了教育將學生的注意力從現實提升到超越的可能性。這類呼吁必須將自身與美善及崇高問題聯系起來,不管這類呼吁是否來自宗教、哲學、藝術、音樂、歷史,還是來自科學。
似此,教育必須鼓舞并允許學生明曉何者為本、何者為末,何者為尊、何者為卑,何者為正、何者為偏。許他一顆滋潤的靈魂、許他一座豐瑞的寶山,以資應對生命中所有的機遇和挑戰。
此方堪為博雅,此方堪為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