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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啵兒

2017-10-19 10:16:30四丫頭
南方文學 2017年5期

四丫頭

1

馮秋水蜷縮在幽暗的一隅,將光亮關在門外。她的身體習慣性地疼痛,這疼痛像一條毒蛇,不定期來咬她一口。一疼痛她就會想起老孫頭,一想到糞池里的老孫頭,她就習慣性地作嘔。同陳四海身體的親近,既讓她渴望,又讓她恐懼,她害怕那條無時不在的蛇。馮秋水決定,重返家鄉,找到童年時咬傷她的那條蛇。

馮秋水離開這個地圖上尋不到的小鎮已經十年了,鎮上人煙稀少,有些人她永世不忘,有些人早已從她的記憶中抹去。從前她和父親住過的房子同這個小鎮一樣蕭索,年份已久的房子幾欲坍塌,老舊的木門邊生了厚厚的青苔,門上的鎖早已銹死。她推開咯吱作響的門,一束光透過天窗射來,她仿佛看見父親坐在竹椅上,為她編小紅帽和大灰狼的故事,她凝神聽著,父親卻在故事里睡著了。突然,一只大灰狼向她撲來,父親驚醒,舍命保護她,她仍被獰笑的大灰狼拖走了……父親的黑白相片掛在一面土墻上,斑駁的墻壁已被風雨侵蝕得岌岌可危,墻上依稀可見她兒時用粉筆畫的歪歪扭扭的馬、牛、狗等,還有父親教她寫的大小、多少、人口、手,她一直緊繃著的臉露出會心一笑。她的目光緩緩移動,最終定格在土墻的一角,一枚生銹的釘子上掛著一只裂了口子的人字拖,那是父親的拖鞋,那雙拖鞋僅剩一只。另一只她知道它的去向,但她永遠也不會說出來,永遠。她將那只破舊的拖鞋抱在懷里,就像抱著年邁的父親。父親去了另一個世界,屋里陪伴她的活物,只有墻角的一只蜘蛛,它不知疲憊地織著蛛網。往事比蛛網還糾結,她試圖理清,大腦卻一陣眩暈。

她走進狹窄的廚房,那里儲存了許多塵封的回憶。父親貓在廚房里被煙火嗆得劇烈咳嗽,只為了給她熬一鍋黃澄澄的雞湯。倏忽,父親連同鍋灶一起消失了,廚房里只剩一口笨重的大水缸,馮秋水用水缸里殘存的水一次次地洗手。一絲微光擠了進來,她慌忙用手遮住雙眼,又將自己藏進深不見底的陰影里。

她艱難地挪開水缸,見到水缸后面墻上的一個洞,那是她兒時挖出來的。她將手伸進洞里,掏出了父親的一只破了幾個窟窿的襪子,一個缺了胳膊的布娃娃,一枚一分錢的硬幣,還有許多零碎的老物件,她努力回憶,卻怎么也記不起這些東西她是何時放進去的。如果可以,她寧愿將自己連同往事一起,埋進那個洞里。

她往水缸里盛滿了清冽的水,水中倒映出她干凈而清秀的臉龐,那張臉戴著一只厚厚的白口罩。她呆呆地在水缸前照了一會兒鏡子,一只灰蛾子撲棱著飛來,落進水里,瞬間將鏡子攪碎了,她的臉也漸漸變得模糊。她捧出那只蛾子,又掬出幾捧水倒在地上,鏡面重新恢復平靜。她依舊呆呆地望著水缸里的鏡子,不知何時,臉上已掛了一行清淚。鏡子里出現了父親那張慈愛的臉,馮秋水取下口罩,向父親的臉輕輕地吻過去……

父親的臉驟然間支離破碎,馮秋水懊惱地將整個頭部沉入水中,不堪回首的往事隨冰冷的水面一起氤氳開來……

2

人的嘴巴有啥用處?

一個瘦高、倨傲的男孩站在田埂上大聲問。他旁邊圍著幾個參差不齊的孩子,大的不到十歲,小的只有三四歲。一個拖著鼻涕的孩子搶答道:“報告二狗大王,嘴巴可以吃飯,說話!”陳二狗喝道:“要叫陳大王,不能叫二狗大王!”一個孩子說:“報告陳大王,嘴巴可以吃肉,喝酒,罵人。”

“還有呢?”孩子們七嘴八舌的,猜不出來,只有一位看上去比較成熟的孩子,神色詭異地說:“還可以打啵兒。”

衣衫破爛但十分整潔的陳四海走到陳二狗面前,好奇地問:“什么叫打啵兒?”陳二狗朝陳四海臉上掃了一眼,輕蔑地說:“就你,還想打啵兒?”

所有的人都將目光移到陳四海臉上,又聚焦在他嘴邊,像看動物園的奇獸一般。

陳四海在小伙伴們的哄笑聲中下意識地捂住了嘴。陳二狗使了個眼色,拖著鼻涕的孩子立即會意,從背后使勁推了陳四海一下,陳四海猝不及防,重重地從田埂上滾落,摔到泥淖里,啃了一嘴草。他爬起來,吐出幾口草渣,兩顆大門牙上仍沾著泥。陳四海發覺方才躺倒的地方,有一只小青蛙,它白花花的腸肚都被他壓了出來。他強忍住眼淚,蹲下身用手刨了泥土,將青蛙尸體埋了。孩子們起先一愣,隨即嬉笑著散開了。

陳四海隱約感覺打啵兒不是什么好事兒,又有些向往。一到家,他就問爹:“什么是打啵兒?”他爹一個巴掌甩過來:“小時候不學好,長大了當流氓!”他爹下手太狠,他一個趔趄,撞到了門上,牙齒被木門磕出了血。他用手抹掉血跡,仍不甘心,打個啵兒怎么就是流氓呢?又去廚房問母親,什么是打啵兒,母親一愣,笑著說:“小孩子家,不要亂問。”陳四海又問:“打啵兒好玩嗎?我能打啵兒嗎?”母親又一愣,疼惜地一把將他摟進懷里,又在他額上輕吻了一下,眼淚滴落到他身上。母親的舉動讓他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打啵兒,年幼的他忽然有些悲傷,也同母親一起流淚。

他還問了同他關系最好的玩伴小英子,什么是打啵兒?小英子一聽,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又折回,往他身上啐了一口:“流氓!”小英子把這件事告訴她媽,不久,英子媽拿著砧板和菜刀對著他家的窗口邊剁邊罵:“哪家的小流氓,雀兒還沒長毛就想打啵兒,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個兒長的啥德行……”

不堪入耳的話斷斷續續地闖進陳四海耳內,他并不十分懂,一是母親將他的耳朵捂住了,二是有些話比打啵兒還難懂,但“照鏡子”三個字他聽得真切,他真的去母親房里照鏡子。

那面玻璃鏡子是母親的陪嫁品,記憶中,母親每天要照許多次。這是陳四海平生第一次照鏡子。他將臉一挪到鏡子前,便“啊”地尖叫了一聲。他的嘴!鏡子跌落在地,摔成幾瓣。他驚慌失措地拾起那些碎片,卻被玻璃劃傷了手指,鮮血滴到鏡面上,映出一張血淋淋的臉。每一個碎片上都出現他驚恐的臉,那張臉上的嘴很怪異。他擠出一個笑,鏡中便出現一個齜牙咧嘴的人。他在破碎的鏡子前號啕大哭,每一面鏡子都在哭泣。

那一年,他六歲。那一刻,他驟然老去。

3

很小的時候,馮秋水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母親生下她不久,就因重病離世,父親牽著她的小手,從村東到村西,從田間到地頭,一刻也不敢放手。母親一周年忌日那天,父親喝了許多酒,醉得不省人事,忘了牽她的手,她赤著腳,四處尋找父親,卻被鄰家一個老頭兒抱回了家。endprint

老頭兒名叫老孫頭,五十多歲,愛穿花衣,從未婚娶。村里人說,他喜歡偷雞摸狗,村里丟了東西,十有八九能在他家找到。秋水是認得他的,他成日游街串巷,每次遇到他,她身上的東西就會莫名地消失,一顆糖果、一條手絹、一只布偶等,老孫頭教她把消失的東西變回來,聰穎的她很快便心領神會,能讓身邊的東西來去自如,老孫頭也樂于教她。她樂此不疲地玩這個游戲,并給游戲取名為“捉迷藏”,她一會兒將飯勺變沒了,讓在廚房里忙碌的父親一頓好找,一會兒又偷走父親的襪子或手套,這成為她孤獨童年里的秘密游戲,這個游戲,她只想同父親一人玩。天長日久,父親發現了她的小秘密,并未責怪她,也從不拆穿,只是假裝焦急地找尋物件,然后靜靜地欣賞她小計謀得逞后快樂的模樣。

這一次,老孫頭不偷她的東西了,而是喂她糖吃,喂她飲料,還神秘地說:“這一次我們玩個偷人的游戲。”說完,老孫頭伸出他細長的手,邊扒她的衣褲邊將他臭烘烘的嘴拱了過來,又強行將舌頭塞進她嘴里,年幼的馮秋水發覺游戲規則變了,開始對老孫頭又踢又打,卻被他反剪住雙手,她撞,她咬,她哭,她乞求,都無濟于事,老孫頭不顧她哭得渾身抽搐,脫下沾著油污和泥垢的褲子,將一個又臭又硬的東西放進她嘴里……

小秋水暈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蘇醒過來。她感覺身體每一寸皮膚都被鷹抓過,劇烈地痛。她意識到自己渾身赤裸,并被一個男人的手緊抱著,霎時驚叫著彈跳起來,朝那只手狠狠地咬了一口。一個巴掌倏地扇了過來,她痛得暈厥過去。醒來時,眼前出現的卻是蒼老的父親。父親很快知曉了一切,他咆哮著沖進廚房,提了把菜刀,跌跌撞撞地殺到老孫頭家,卻被聞訊趕來的鄰居拉扯住,鎮上的干部也出面調解。父親長吁一聲,將那把菜刀狠狠地剁在了老孫頭的破門上。

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將她牢牢牽在手上,一刻也不敢放開。此前成天嘰嘰喳喳的馮秋水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她白天蜷在屋子的暗處,夜深了才肯入睡,只有在父親懷抱里她才睡得著,從前睡前父親都會給她一個吻,可有一天父親吻她時,她突然驚恐地閃躲,嚷道:“不!不要!滾!滾開!”她時常會驚厥,哭得瑟瑟發抖,父親想安撫她,一碰觸她她就會大叫,父親手足無措,只能將憤怒的拳頭砸向墻壁。一天深夜小秋水起夜時,發現父親正用雙拳猛烈地捶墻,她恍然明白了墻上為何會出現好幾個破洞。父親還會趁她熟睡時磨那把卷了邊的菜刀,一磨就是幾個小時。

馮秋水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是骯臟的,她喜歡跳進廚房的一口大水缸里洗澡,一洗就是幾個小時,直到父親將她撈起來。小秋水覺得,只有在水缸里,她才是干凈的;只有在父親懷抱里,她才是安全的。

一天晚上,父親稱外出,沒有牽著馮秋水的手。小秋水一直藏在水缸里等父親。父親很晚才回家,回來時腳上只穿著一只人字形拖鞋。第二天清早,馮秋水聽村里人說老孫頭死了,死在村頭的大糞池里。她瞞著父親,同小伙伴們一起跑到糞池邊,看到了趴在里面的老孫頭,老孫頭的身體已經完全變了形,頭腫得像一只葫蘆,原本修長的手指被泡得像水蘿卜,若不是認得他的花衣服,根本看不出來是他。糞池里還漂著一只人字形拖鞋,那拖鞋她很眼熟。

不久,父親就牽著她的手,去了一座滿街都是小汽車和陌生人的城市。

那一年,她六歲。

4

陳四海衣著樸素,甚至有些老氣,他留著中規中矩的發型,戴著厚厚的黑口罩,只露兩只眼睛,那眼神干凈,又略帶幾分驚恐。那一方小小的口罩,成為他最安全的防護面罩,將他同這個世界隔離開來。他極少說話,偶爾發出的聲音沙啞、低沉,像是從鼓里發出來一般。

從相遇那天起,陳四海和馮秋水都各自戴著口罩。兩個戴著口罩的人不咸不淡地談著戀愛,一談就是一年多,他們的感情從牽手發展到了擁抱,一次也沒有接過吻。好幾次陳四海想吻馮秋水,都被她巧妙地躲了過去,她時而空洞時而哀怨的眼神會令他的欲望縮回去。

陳四海牽著馮秋水的手,在校園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從清晨走到黃昏,從夏季走到冬天。他隔著口罩,向她講述一個又一個故事,語氣平靜,好像這些故事都同他毫無牽連。

陳四海的父親去世那年,陳四海幸運地考上了大學。

作為全鎮唯一的大學生,陳四海去省城的大學報到時,全鎮老小都出來送他,老人眼中滿是夸贊,年輕人則是羨慕或者嫉妒,小一點的孩子都用奇怪地眼神注視著他,一個臉上長了一大塊黑色胎記的孩子更是影子般地跟著他,陳四海看著那個孩子,看著兒時的玩伴、此刻變成大腹便便的俗氣農婦的小英子,心中滿是悲涼。他背著簡單的行李,將羨慕和歧視拋在身后,心情復雜地走向滿街都是小汽車和陌生人的城市。

他渴望逃離那個傷害過他的家鄉,母親裝在他行李中的饅頭和腌菜也被他揀了出來,他唯一帶走的,是全班同學的畢業合照,那張照片上,包括從小就是孩子王的陳二狗在內,都咧嘴開心地笑著,唯獨陳四海的表情如喪考妣。他從來沒有單獨照過相,為數不多的幾張合影照也被他燒掉了。

燒不掉的是記憶。沒有人知道,陳四海走進大學有多么不容易。

當他拿著全縣第一的高分成績單來到招生辦時,負責招生的人不容置疑地告訴他:“你的情況影響校容。”陳四海蒙了。這么多年來,他小心翼翼地搭建起的自信心,他煞費苦心努力呵護的自尊心,忽而眼睜睜地被人輕輕一戳,轟的一聲坍塌了,他分明聽到破碎的聲音。那年,陳四海以全縣第一名、600多分的高分落榜了。同村陳二狗的爹指著陳四海的鼻梁說:“你要是能考上大學,我圍著鎮上倒爬三圈。”

陳四海咬著牙,一點點拼湊起自信心,開始了復讀生活。第二次高考體檢時,他比兩次高考還要緊張。令他意外的是,老師和全班同學都在醫生面前替他說情。就連和他一起復讀的陳二狗也說:“醫生,他是我們全縣的第一名,你就給他寫個‘正常吧。”醫生看了陳四海幾秒,然后鄭重地在體檢報告上寫下“正常”二字。當天,陳四海拿著這份沉甸甸的體檢報告,來到穩河邊,放聲大悲。高考后的一天,他帶母親去醫院看病,正巧遇上那位醫生,醫生撫著他的頭說:“我知道咱們農村娃考大學不容易,也知道你將來定能成大器。好好念書,才不會讓人瞧不起。”這些年來,鄉鄰們、同學們罵他、侮辱他,他都沒掉過一滴淚,醫生的一番話,卻讓他哭得一塌糊涂。endprint

這一年,他依舊考取了全縣的冠軍,比上一年足足高出60分。上大學那天,好幾位同學將他送到村口,唯獨不見陳二狗。陳二狗的爹當然不可能圍著全鎮倒爬三圈,倒是陳四海在上大學的頭一天晚上,沿著方圓不到十里的村子走了30多圈。陳四海抱著村口的一棵刻有他名字的老樹,親吻著它,靜靜地惜別。

5

馮秋水多半時候是安靜的,安靜得仿佛并不存在。

二十年來,馮秋水每走一步都是低著頭小心翼翼的,唯恐踩到一片落葉,但還是撞到了一個叫陳四海的男人,這個男人也撞進了她心里。馮秋水覺得陳四海是她所有見過的男人里最好的一個,絕對不會欺騙她,輕視她,羞辱她。她見慣了那些不可一世的人,陳四海那張誠惶誠恐的臉,反倒引起了她的興趣。陳四海的聲音常人聽起來很奇怪,馮秋水卻覺得是天籟之音。

撞到陳四海之前,馮秋水逼仄的生活里,四面都是冷冰冰的墻。

十六歲那年,一場車禍奪走了她的父親,她從此變得孤零零的。父親生前為她找了一位繼母,五年來她同繼母說的話不超過一百句,父親幾十萬元的車禍賠款,繼母只分給她極少一部分,這些錢供她讀完了中專,中專畢業后,她找了一份吃不飽也餓不死的工作,清閑而又清貧。起初她上班時,同事們欺負她,她唯一的反應就是笑一笑,她的反應讓同事們很憤怒,認為受到了極大的輕視,于是他們變本加厲,她仍是回應一個輕笑,同事們這才發現她是一杯溫吞甚至冰冷的水,沒有什么可以讓她沸騰。天長日久,沒有人再去招惹她,因為熟悉她的人都清楚,她不過是一只螻蟻,碾死她也是白費力氣。也有熱心的同事為她介紹過幾次對象,但她一遇到陌生人便手足無措,面紅耳赤,她自己尷尬,相親對象尷尬,媒人更尷尬。幾次相親下來,旁人瞎忙活,她一無所獲。有好事之人罵她老處女,她無力辯駁。處女嗎?她六歲那年就已經不是了,可她從未享受過男歡女愛的快樂。

沒有人關心一只螻蟻的個人問題,但周圍的人似乎并不甘心就此放過她,一個關于馮秋水是同性戀的傳言,在她周圍悄悄蔓延開來,一度甚囂塵上,她所及之處,背后都有竊竊私語、指指戳戳和意味深長的目光。關于她是同性戀這一點,有人覺得是可疑的,因為有同事證明,從未看見她和誰親近過,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還有無聊的同事懷疑她生理有缺陷,甚至特地在她上廁所時悄悄窺視她,結果是她一切正常,除了過度愛洗手。

馮秋水一天洗幾十次甚至上百次手,她覺得什么都是骯臟的,怎么洗都洗不干凈,但洗了總比不洗好。

所有的八卦新聞最終都會通過各種渠道傳到馮秋水耳中,所有的八卦傳播者都是隱秘地傳達著,又迫切地希望當事人知道,當事人的反應對傳播者來說至關重要。馮秋水聽到四面八方而來的八卦后,只微微一笑,從不去辯解。她的反應令同事們頓覺無趣,面對一個手無寸鐵、毫不招架的人,大家都沒了挑釁的興趣。馮秋水的領導也對她恨鐵不成鋼,她精通業務,工作兢兢業業,待人隨和,領導幾次想提拔她,又總覺得有些膈應,說不上她特別好,但又挑不出什么刺兒。她真是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怪人。

6

所有的人都認為馮秋水是一個怪人,可馮秋水以為,陳四海是一個比她更怪的人。

陳四海滿以為離開家鄉,幸福就會向他招手,卻想不到,無處不在的歧視,永遠在黑暗的某一角對他虎視眈眈。

“哪個系的?長得丑不是錯,出來嚇人就是你不對了。”

“你們班怎么有個怪物?名叫史萊克嗎?”

“這個樣子怎么打啵兒呢?唇齒相依嗎?哈哈哈……”

無孔不入、明里暗里的嘲諷如刺骨的寒風,不分四季不舍晝夜地肆虐他的身心,他沒有一天不被人嘲笑,起初他揮舞著拳頭同人打架,打得頭破血流卻于事無補。他只得將全部注意力轉移到學習上,拿到了所有能拿的獎學金,但他始終低著頭,夾著尾巴做人。除非萬不得已,陳四海絕不出門,他將大學生活過成了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的生活。

大學期間,他拒絕參加任何活動,學生會、文學社等社團多次向他發出邀請,他都一概拒絕。除了每學期發獎學金的時候大家會注意到他,多半時候他在班上是可有可無的,若不是他迫切需要獎學金這筆錢,他寧愿被全世界遺忘。陳四海一家全年的總收入供他上大學后,總是捉襟見肘,一年也吃不上幾頓肉,他想去校外找兼職,卻一次次被人拒之門外。那些人看他的眼神,起初是驚愕,隨即將目光聚焦到他嘴上,那些不可名狀的眼神,是一把把鋒利的刀,一次次刺向他,又殘忍地拔出來。

陳四海一到青春期,便開始關注自己的外表,尤其是在女孩子面前,可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偶爾有個別女生的目光掠過他,一旦抵達他的嘴,很快就會現出或驚訝或蔑視的眼神,若非心上早已筑起層層壁壘,這眼神足以令陳四海肝膽俱裂。他驕人的成績讓他非常自信,可總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突然被這一塊與生俱來的缺陷壓得抬不起頭、喘不過氣來。他有時候甚至想,上天啊,哪怕讓我少條胳膊少條腿都行,為什么非要給我這樣一張丑陋的臉?他所有的自卑與自信,都隨著他丑陋的唇部上下、沉浮。有時他想,一定要拼命掙錢,然后去整容,將自己還原成同所有人一樣的模樣,將那些歧視的目光統統踩在腳下。有時又想,他將帶著這道殘缺走完余生,帶著它去經歷挫折,見證榮耀,直到把它放進自己的遺像里。

除了要應付冷熱無常的日子,陳四海還要直面宿舍里的一面噩夢般的大鏡子。一天,他的室友歡喜地從走廊撿回一面大鏡子,掛在一進門的墻面上,每次一推門,便可照見全身。荷爾蒙過剩的室友們每日在鏡前搔首弄姿,唯獨陳四海每次都是匆忙經過鏡子,似乎那鏡子會攝走他的魂魄。

一晚,陳四海破天荒地參加了室友的聚會,他喝得東倒西歪,趁著酒勁,他一拳將那面鏡子砸得稀巴爛。室友替他包扎好血淋淋的右手,又將他扶到床上,他指著掛鏡子的那面墻說:“鏡子里有個鬼,有一個鬼,一個吊死鬼,眼睛紅紅的,舌頭長長的……”室友們嚇壞了,再不敢提鏡子的事。當晚,陳四海在被子里無聲地流淚。沒有人知道,他的酒量驚人,鎮上沒幾個人可以喝得過他,最多的一次,他喝了一斤半高度白酒。endprint

因為自卑,陳四海始終不敢正眼看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一到夏天,那些白花花的或肥或瘦或長或短的玉臂和大腿在他面前晃動,晃得他眼暈。馮秋水出現之前,有一個女孩曾讓他的心也眩暈過。那個女孩比他低一級,大眼,長發,高個,大胸。她一叫他“哥”,他的心就化了,這聲“哥”支撐著他任勞任怨地天天幫她打開水,用拮據的生活費替她打飯,他甚至牽過她綿軟的手,她并沒有拒絕,他還幻想有一天能擁抱她,吻她極具誘惑力的嘴唇,一點一點、細細地吮吻。他還從學校的公告欄里找到一張女孩獲得“校園十大歌手”的海報,那是一張合影,他趁著月黑風高,將女孩的照片摳了下來,如獲至寶,每天深夜,室友們鼾聲四起時,他都會捧著女孩的玉照,練習親吻,那張薄薄的海報被他吻破了一個洞,為此,他心疼又心醉。許多個日子,他都沉浸在漫無邊際的遐想之中,每日處于漂浮狀態,魂不守舍。陳四海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他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挑一個特殊的日子向她表白。

陳四海從微博上得知她的生日后,興奮不已,很快又開始犯愁。一向困窘的他,拿什么禮物送給他的女孩呢?如果可以,他寧愿贈女孩一片海,可事實上,他只拿得出一碗水。暗戀一個人不需要成本,可以偷看她的倩影、回味她的聲音,她的一個笑容就足以令他快樂一周甚至更長時間,可真要吻她,他還是心有戚戚。他每一餐都要精打細算,學校食堂的免費湯是他最大的寄托,有了免費湯,他就能省下一半的飯錢,再加上家教費、斷斷續續打零工賺的錢,倒也積攢了幾百元錢。

陳四海精心準備的禮物還是沒能送出去,他找到女孩時,她正和身旁幾位同學談笑風生:“那個‘矮矬窮丑,還想泡我,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他縮回自己的殼里,依舊過著三點一線的枯燥生活。有一天他發覺墻角立著一個開水瓶,那是女孩的。他想為女孩再打一次開水。陳四海提著滿滿一瓶開水找到女孩時,女孩依舊巧笑倩兮,只是身邊多了一個滿身名牌的高個男生,那些名牌他在網上見過。他呆呆地站著,忘了遞出手中的開水瓶,女孩伸出涂著血紅指甲油的手,卻沒拿穩,開水瓶砰地墜地,滾燙的開水燙傷了他的腳,碎片也濺到了他手上。女孩燙得尖叫起來,高個男生一邊安慰女孩,一邊揮舞著拳頭砸向陳四海,鮮血順著他的嘴唇淌了下來,陳四海抹了抹嘴邊的血,木然地轉身,任由拳腳肆虐。

陳四海的初戀,像滾燙的開水瓶一樣,砰的一聲,碎了一地。

自那時起,陳四海便開始戴起了口罩。

7

馮秋水是非典那年開始戴口罩的,口罩一戴上,她就再也沒有取下來過。

戴著口罩的馮秋水,生活得很清冷,能不做的事就不做,能不說的話絕不說,可以說一個字的絕不說兩個字,能不去的地方不會涉足,能不接觸的人盡量拒人千里。她對待這個世界是溫和的,又是冰冷的。

她習慣了獨來獨往,上班、下班、購物都是形單影只,就連吃火鍋、自助餐都是獨自一人。她習慣了一個人吃火鍋時服務員投來的異樣的目光,正如同她習慣周圍的人各種猜忌的言語一般。如果可以,她寧愿穿上一件隱身衣或是鐵布衫,將自己隱匿起來,免受世間的侵害。她的心上漸漸長出了尖刺,她將自己活成了一叢荊棘。馮秋水像一團可有可無、陰冷的空氣。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咸不淡地活著,活完這不長不短的一世。

她從不奢望愛情,她想,沒有哪一個男人會接受她這樣一個被撕裂過的女人的,她這樣一個破碎過的人,是不配得到愛情的。

孤寒到極致時,她會抱緊自己。她曾將父親唯一的遺物——那只人字拖鞋掛在墻上,父親每夜便會來到她夢中,撩開她的口罩,靜靜地看著她。她掩上口罩,父親又替她掀開。奇怪的是,她將人字拖鞋收藏到箱底,父親便再也沒有來過。思念父親時,她會抱著人字拖鞋睡覺,醒來時時常發現哭濕了白色口罩。

其實,在遇到陳四海之前,馮秋水是談過一次戀愛的。那個男人是一家小區的保安,大她三歲,來自農村,家境貧寒,保安覺得她氣質獨特且性情溫和,猛烈追求她,馮秋水既沒答應也沒拒絕,保安便經常接送她上下班,有時請她吃飯,還給她做過幾餐飯,她沒同意也沒有強烈反對。保安有一次想揭開她的口罩,被她嚴厲制止了,保安又想強吻她,她狠狠地給了保安一耳光。兩人拖拉地相處兩個月后,男人對她的怪僻實在忍無可忍,便像當初猛烈追求她一樣,猛烈提出分手,分手時,還送給她一句話:你呀,就是根木頭。

8

遇到馮秋水之前,陳四海活得像一根行走的木頭。

陳四海的口罩可以遮住深藏秘密的嘴,卻掩不住更多的秘密。

陳四海等了近二十年,還是沒有等來最好的那個女人,身體一天天成熟的他,只能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地壓抑身體的欲望。陳四海的情緒瞬息萬變,前一秒剛剛觸摸到幸福之手,后一秒就全身心驟然墮入冰窟。

大學的公共澡堂本是公平之地,大家赤誠相見,無地位、等級之分,這里,也是陳四海最放松的地方。洗一次澡五塊錢,他兩天的飯錢,他寧可經常啃饅頭,也要省下錢來洗澡。那天,他端著臉盆走進澡堂,心情舒暢地脫衣,脫得只剩一只口罩。一雙手突然伸過來,以極快的速度褪下他的四角褲,他迅速反應過來,拼命護住口罩,黑色口罩被拉扯下一半時,五個嬉笑的同班男生見他的眼神足以殺人,方才罷手。

“人家不僅不是太監,還很大,沒想到啊。”

“真人不露相啊,哥們兒愿賭服輸。”

“陳四爺你威武雄壯……”

“可是他沒長胡子啊。”

“真的嗎?可惜沒看清他的嘴。”

……

各種刺耳的雜音不斷傳入陳四海耳中。

他提上褲子,血氣上涌,他的拳頭握緊,松開,又握緊,最終狠砸向那位侮辱他的同學。此前這位公子趁他在宿舍睡覺時想揭開他的口罩,他驟然驚醒,此后公子哥又多次挑釁,新仇舊恨,讓陳四海體內的火山和泥石流一起奔涌。

他揍的是某局副局長的公子,該副局長親臨學校,要求開除陳四海。陳四海已將行李打包,準備踏上打工之路時,他的處罰通知單卻遲遲未下來,為此,他膽戰心驚地過了整整一學期。母親曾告訴他,最壞的總會過去,最好的才會到來。endprint

燥熱的夏天,他借室友的望遠鏡看對面女生宿舍樓袒胸露背的女孩,想象馮秋水潔白的胴體,只得抑制住強烈的沖動,沖進骯臟的衛生間,用冷水一遍遍沖洗自己。一種罪惡感深深地籠罩著他,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流氓,若是母親發覺她引以為傲的兒子是個偷窺女性的流氓,她會選擇上吊還是跳井?她一定不會吃安眠藥,因為她舍不得花錢買藥。如果母親走了,他茍活于世又有何益?

只有在深夜,陳四海才敢取下口罩,舔著自己的嘴唇,又吻了吻蚊帳旁冰冷的墻,漸漸入睡,醒來時,才發現不知何時,竟摳下來一大塊墻皮。

陳四海多想揭下馮秋水和自己的面具,將口罩狠狠地撕碎、扔掉,然后將她推到墻邊,狠狠地吻她。許多次陳四海想沖破接吻這道藩籬,但總不能隔著口罩親吻吧,一想到那滑稽的場景,他不禁想笑,轉瞬又想哭。不揭下口罩他就無法接吻,而揭下口罩她就會看到他的真面目。

除了打電話,他同馮秋水一起看電影、逛街等,兩個月就花光了他一年的生活費。他從來不敢同馮秋水一起吃飯,一到飯點,他就給單獨給馮秋水買一份飯,自己哪怕餓得前胸貼后背,也謊稱不餓。

除了戀愛,陳四海多半時候在看書。即便同馮秋水戀愛時,他也會隨身帶一本書。看書時可以低著頭,將口罩下的他一起隱藏進書里。

有一天,陳四海最擔心的一幕還是發生了。他唯一的一副口罩,頭天洗了,曬在寢室,第二天起床,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他仔細觀察宿舍的每一個人,覺得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意味深長,都很可疑。于陳四海來說,失去口罩就像撞上一場車禍一般。當天,趁同學們都去上課了,他用笨拙的手親自縫制了一只口罩。

二十余歲的陳四海,夾在兩堵密不透風的墻中間,左沖右突,撞得鼻青臉腫,始終走不出去。這兩堵墻,一堵叫作愚昧,一堵叫作偏見。

9

陳四海和馮秋水之間,始終隔著兩堵厚厚的墻。

陳四海戴著一只黑口罩,馮秋水戴著一只白口罩,只有戴著口罩,他們才覺得安全,才可以自由呼吸和戀愛。

同陳四海談戀愛以來,馮秋水臉上開始有了一些輕淺的微笑,那笑是自心底漾出的。并且,關于她是同性戀的謠言,也不攻自破了。

馮秋水想,陳四海真是一塊有意思的木頭。曾經有一個男人說她是塊木頭,但她遇到了一個比她更木的人,這真有趣。可他有一個令馮秋水十分詫異的習慣,馮秋水一直沒有說出口。有一天兩人散步時,心情都極好,馮秋水試探著問:

“你為什么老戴口罩?”

“因為外面的世界太骯臟。”

“那你呢?”陳四海反問道。

馮秋水并未作答。她在思索陳四海的回復。他詩意的回答令馮秋水很滿意,也很感動,從此再不計較他戴口罩。她有無數次沖動,想揭下他的口罩,看看他真實的模樣,但旋即又強行摁住這個念頭。

馮秋水不會懂得,接吻對于陳四海來說,有多么重要的意義。他自認是一只墮入凡間殘損的青蛙,只有遇上屬于他的女孩的吻,才能變成王子。他一直在等待他的女孩來吻他。陳四海還有一個秘密,他永遠也不會告訴馮秋水:因為馮秋水比他高出半個頭,只有吻她時,他才可以抬起低了二十多年的頭。

有一天,陳四海滿身酒氣沖到馮秋水的宿舍,欣喜若狂地告訴她,自己被保送研究生了。馮秋水露出久違的笑,熱切地抱住他。陳四海沖動地想吻她,馮秋水卻將頭扭到一邊,陳四海執拗地扳過羸弱的她,強行扯下她的口罩。

馮秋水驚惶失措,慌忙用手捂住嘴。陳四海隱約看到了她的面容,他曾猜測她也如自己一般有隱疾,事實卻是,馮秋水比他想象的還要美,還要完美。巨大的欣喜沖擊著他,更激發了他想占有這個女人的沖動。

馮秋水固執地百般抗拒。她幽幽地說:“我不能吻你。”

“為什么?”

“蛇,我怕那條蛇。”

“哪里有蛇?”

“它在我心里,我趕不走它。”

“我替你趕走它。”

“你趕不走。對不起。”

“對不起?為什么說對不起!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你背著我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嗎?”方才熱情的陳四海倏地一冷,硬邦邦地問。

“你說什么?”馮秋水莫名其妙地問。

陳四海借著酒興,索性放膽挑明了:“我長這么大,去過一次洗頭房,是被一個穿著黑絲襪的胖女人拉進去的,我本來是想進去洗頭,沒想到那個女人一開始就要脫我的衣服。我嫌她臟,就付了五十元錢,同她聊了一個小時。那個女人告訴我,她可以跟那些男人做,但從來不同他們接吻,她還說,她們身上最干凈的地方就是嘴了,所以看得非常神圣。馮秋水,你告訴我,你不愿意跟我接吻,是不是因為你以前做過‘雞?”

“陳四海,你他媽的混蛋!滾!”

馮秋水吼出了近二十年來的第一句粗口,又使出渾身的力氣,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陳四海一腳踩空,滾下樓梯,他掙扎著爬起來,欲追上馮秋水,她卻早已消失在他的視野。他的酒立即醒了,后悔得直扇自己的耳光,馮秋水扇過的那半邊臉已經紅腫,他又噼里啪啦地將自己的另半邊臉扇得對了稱。他想,只有閉嘴才不會落人口實,才不會傷人,才能免受傷害。

他們像兩條孤獨的河流,匆匆流向各自的孤島。

10

正如所有美好的童話故事里都有一個惡毒的繼母一樣,馮秋水的繼母突然闖入他們原本平靜的生活。那天,馮秋水下班后正準備晚餐,陳四海即將上班,一個體態臃腫的中年婦女推門而入,她的高跟鞋重重地踩在地面上,正在切菜的馮秋水心一驚,菜刀滑到了手上,手指滲出幾滴鮮血。

中年婦女將陳四海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掃視了幾番,最后將目光停在他的口罩上。他很快明白了她是誰,短暫的怯懦之后,他同她對視起來。這赤裸裸的挑釁激怒了中年婦女,她將手指戳到陳四海鼻梁上,問:“他是誰?”

一向柔弱的馮秋水此刻也變得強大起來,縱然是一只螻蟻,面對大象的凌辱也是會垂死掙扎地咬一口的。她不卑不亢地說:“他叫陳四海,是我男朋友。”endprint

“就你,還男朋友?”

中年婦女撇撇嘴,又問:“哪兒的?有幾套房?買車了嗎?”

陳四海咬著牙答道:“農村的,無房無車。”

中年婦女嗤了一聲:“就憑你,還想吃我們家的天鵝肉?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的啥德行……”

婦人無休止地罵罵咧咧,唾沫星子噴到陳四海臉上、身上,陳四海仿佛回到了童年,隔壁的英子媽拿著菜刀邊剁邊罵,她的利刀仿佛刀刀切在他身體上,他卻硬挺著,努力關閉自己的耳朵,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和馮秋水血流成河,卻始終緊抿著嘴。

好不容易送瘟神般將繼母請走,馮秋水繼續做飯,陳四海卻無心進食,他腦海里反復回響著中年婦女的話:“不買房,就分手!”按理兩人平時省吃儉用,開銷并不大,工作幾年來也基本攢夠了首付的錢,馮秋水也幾次提出購房的意見,都被他敷衍了過去。他何嘗不想給她一個可以擋風遮雨的家呢?可是,一買房,他的治療費就遙遙無期了。他想贈馮秋水一個完整的自己,許她一個完美的未來。

繼母隔山岔五地來馮秋水家,每次都要指手畫腳一番,更有一次,她不屑一顧地對陳四海說:“你以為馮秋水真的冰清玉潔?告訴你吧,她六歲的時候就被人害了……”繼母突然噤口,又用怪異的眼神瞄著陳四海。

繼母的話,無異于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得陳四海很長一段時間身心俱痛,此后,陳四海看馮秋水的目光總有些躲閃,似乎想從她蒙著口罩的嘴里挖出點什么,又生怕一揭開口罩,里面會飛出他既期待又畏懼的秘密。

敏感的馮秋水察覺到了什么,有一天站在陳四海面前,俯視著單薄的他,陳四海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馮秋水卻定定地看著他,陳四海捕捉到了她眼中深不可測的東西。

馮秋水一把拽下口罩,認真地說:“我不是‘雞。我全身從上到下,每一根汗毛都是干凈的。你可以不接受我,但你不能歧視我。”

陳四海開始認真地審視她。這是他見過的最干凈的一張臉,她眼里有些飄忽的東西,此刻卻無助地倚靠在他身上,她的嘴因長期不見陽光而顯得蒼白,雙唇倔強地緊抿著。陳四海試圖用手拭干她的眼淚,馮秋水卻別過臉。陳四海摟緊她瘦削的肩,開始用戴著口罩的嘴細細地吻她的眼淚,淚水卻越吻越多。他的吻靠近馮秋水的嘴唇時,馮秋水的雙唇動了動,陳四海卻停住了。他輕嘆一聲,緩緩地替她戴好口罩。

11

十年內我陳四海一定要吻到一個女人。

2008年冬天,陳四海站在寒風凜冽的穩河邊,面對湍急而混濁的河水莊嚴立誓。他絲毫不關心那年全國人民囑目的地震、奧運會和雪災,只信誓旦旦地想吻一個女人。對于不到二十歲的陳四海來說,接吻是神圣的,尤其對于他來說,更是一件比生與死還要神圣的事兒。距離他在穩河邊立誓打啵兒,已經過去了五年,他還是沒有吻到一個女人。嘴有三種功能:吃飯,說話,接吻,而接吻這種功能他幾乎快喪失了。打啵兒這個詞,在他腦海里一沉就是近二十年。其間,他親過掛歷上花枝招展的女明星,甚至還偷偷親過鄰居家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因為那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不會嫌棄他。

馮秋水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愿理他,陳四海的心也空了。

想馮秋水時,他就對著一張寫滿她名字的紙瘋狂親吻,他沒有馮秋水的照片,因為馮秋水同他一樣,也極不愛照相,幾乎沒有一張照片。他還藏在被子里想象真正的打啵兒,想得身體滾燙,他甚至親過自己的手臂,卻全無快感,咬起來也沒有痛感。

馮秋水曾問他:“你為什么老戴口罩?”他答道:“因為外面的世界太骯臟。”

只有陳四海心里最清楚,這句回復是他的一句最真實的謊言。他并不喜歡戴口罩,口罩讓他的身心都非常憋悶,但只有戴上口罩,他才能暢快地自由呼吸,眾生平等,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與眾不同。不知為何,馮秋水也戴上了口罩,兩人只剩下半張臉示人,行走在世間,仿佛都戴著一層面具。

本來被保送研究生的陳四海,因為生理殘疾,名額被換了下來,替代他的,是多次贊助他們學校的某企業家的千金,那位千金考試屢次掛科,那位千金也是他曾求而不得的女孩。陳四海接到通知那天,獨自去本市的一條江邊干號了幾聲。他想起母親常說的,兒啊,這就是命,咱認命吧!從前他不信命,但此刻,他信了。

全班同學像商量好了一樣,都以各自的方式來安慰他。他照常上課、吃飯、睡覺,同尋常無異,但同學們的憐憫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你是一個失敗的弱者,你是一個殘疾、一個另類,你值得被我們同情。他想起同馮秋水一起看的一部電影中的臺詞:這世上比所有人都瞧不起你的滋味還難受的,就是所有人都同情你。

陳四海大學畢業了,一畢業他就失業了。他投出了幾百份簡歷,卻石沉大海,他又參加了無數次招聘會,在面試關上無一例外地被淘汰了,其中一位招聘主管鄙夷地說,你來我公司應聘是對我們極大的侮辱。這位招聘者的語氣像極了當年高考招生辦的人,當年的他百般隱忍,此時的他卻懂得了反抗。陳四海義正詞嚴地反駁了幾句,并強烈要求主管道歉,若不是被人拉住,陳四海必定大打出手。三個多月過去了,陳四海的同學紛紛簽訂了就業合同,他卻依舊待業。他開始坐吃山空,實際上他從來沒有任何靠山,他的那座荒山僅夠他維持不到一周的生活。陳四海開始想念母親,想念馮秋水了,也念念不忘終有一天屬于他的馮秋水的吻。

陳四海將求職標準一降再降,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一份倉庫管理員的工作,這是一份沒有人愿意干的活兒,陳四海卻比較滿意,這份工作需要一位夜班值守人員,他愉快地應承下來。只有在黑夜中,他才可以真實地面對自己,也能將這個世界看得真切。

他每天晚上八點上班,第二天早上八點下班,漫長而無聊的上班期間,他都會靜坐在夜里,同月亮與星星無聲地對話。深夜里他不用戴口罩,沒有口罩,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人,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似乎想將整個天空吸進身體里。

下班途中,他遇到了一只流浪狗。那只狗臟得似乎從來沒有洗過澡,無精打采地趴在路邊,陳四海的闖入讓它嚇了一跳,但它僅抬了抬眼,隨即繼續慵懶地趴著。陳四海和它長久地對望著,又將手中的晚餐——四個包子中的一半分享給它,它試探著吃完,陳四海離開時,它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陳四海趕它,它退縮,陳四海前進,它也前進,它走路時,一條腿是瘸的,耷拉著左右晃蕩,陳四海心一疼,便下定決心將它帶回家。endprint

這只狗丑得出奇,還跛了一條腿,陳四海卻待它如上賓,給它洗澡、剪毛、喂它最好的食物,它一天的伙食甚至比陳四海的都好,他還為狗取名“啵兒”,啵兒不聽話時,他就會輕輕地打它,他越打它,狗兒就越不聽話,所以,陳四海有事沒事經常打啵兒。

有了啵兒,陳四海上班也不會寂寞了,忙完工作,他會帶著啵兒在月亮下散步,并同它沒完沒了地絮叨,啵兒從不反駁,只偶爾慵懶地吠兩聲回應他。有時想念馮秋水了,就拿啵兒出氣,一腳輕踹過去:“滾。”

12

馮秋水平生只對兩個人說過“滾”,一個是她的父親,父親車禍后癱瘓在床,他趁馮秋水不注意,拿了水果刀準備割腕自盡,馮秋水拼命拉扯住父親,怎奈她體弱力薄,父親一意孤行,情急之中她吼道“滾”!父親一愣,水果刀滑落,馮秋水號啕大哭,不久,父親還是走了,從病床上滾落,再也沒有爬起;馮秋水還對陳四海說過“滾”,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滾下樓梯,卻沒有拉住他的手,只將自己藏在角落里,目送他蹣跚的背影。

馮秋水近期時常做噩夢。同陳四海相處時,她的夢是暖和的,可就連她十分依賴的陳四海,也會用惡毒的話來傷害她。她不明白陳四海為什么會懷疑她做過“雞”,只知道自己這些年的日子過得雞飛狗跳一地雞毛,每次想起老孫頭那條邪惡的舌頭,那條比蛇還毒的舌頭,她便會打冷戰。那條蛇無時無刻不在纏繞她,啃噬她,占據她無數個不眠之夜。她心里有一處陰冷的死角,自己走不出去,別人也闖不進來。

陳四海冒失地進入她一潭死水的生活,又匆忙逃離。那個保安的來去像刮了一陣微風,在她心里激不起絲毫漣漪,陳四海的誤解卻讓她覺得天塌地陷。她嘗試過用各種方法來排遣痛楚,她毫無節制地吃,很快胖了幾斤,因為失眠,她接連熬夜幾個通宵,又迅速瘦了下來,也憔悴了許多,深陷的眼窩看去有些駭人。她還進行劇烈運動,拼命地跑步,跑得差點休克。她開始惱恨陳四海,若不是他,自己的生活本來可以過得波瀾不驚。

馮秋水尋遍整個城市,才找到一口同兒時的家中相似的水缸,她在缸里注滿涼水,將自己浸泡進去。她蜷在水缸里,回憶著同陳四海發生的許多的故事,緩緩入睡。夢里,一只只臭氣熏天的破鞋子向她飛來,每一只鞋子都張著血盆大口,獰笑著……

馮秋水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那張臉褪去了口罩,深情地看著她。她伸出手,摸到一張濕漉漉的臉。

13

陳四海以為再也見不到馮秋水了,兩人分開的一個多月,他茶飯不思,時常失眠。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臨死前他一定要見馮秋水一面。馮秋水哀怨地看著他,很快便淚水漣漣。陳四海手足無措,他害怕女人的眼淚,尤其是心愛的女人的眼淚,他想擁抱她,吻干她的眼淚,卻呆立著,紋絲不動。馮秋水從水缸里站起,狠狠地扇過一個耳光,扇出了陳四海的一臉淚水,這耳光卻讓他感到幸福。馮秋水撲到他懷里,又捶又咬,他不住地撫慰她,甚至摸到了她醉人的胸部,她任由他撫摸著,發出輕微的喘息聲。陳四海興奮的雙手往下游走時,馮秋水巧妙地躲閃著,他果斷地繼續前行,馮秋水毅然用手攔住了他,他仍想挺進,卻被馮秋水狠咬了一口。陳四海放棄了進攻,發出一聲低吼。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彼此的身體讓他們感到溫暖和安全。末了,陳四海抑制住強烈的沖動,只在馮秋水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這是陳四海的初吻。

“住到我那兒去吧。”馮秋水認真地說。

馮秋水第一次走進陳四海租住的地下室時,不禁長嘆一聲。那間房子用“簡陋”來形容,已是極慷慨,她一走進去,天花板上的一塊墻皮就掉落在她頭頂,差點砸傷她,屋里少得可憐的幾件破舊家具,不知是他從哪兒撿來的。

陳四海咧開嘴笑道:“好。”他又問:“啵兒能帶上嗎?”

“誰?”

“啵兒,我的狗。”

一只丑得鼻子找不到眼睛的狗兒,搖尾跑到她跟前,她嚇得直往陳四海身旁躲。陳四海蹲下身,打了它一下,狗兒就拖拖拉拉地跑開了。“它叫啵兒,我經常打它。”陳四海意味深長地說。馮秋水好像并未意會,這讓陳四海隱隱有些失落。

“不!不要!”

陳四海眼中的火苗緩緩熄滅,他將正在準備的一個包裹隨手一扔。“不帶走啵兒,我也不去了。”

馮秋水最終還是妥協了,她深知陳四海的倔脾氣。他還提出了一個附加條件,他得承擔一部分房租,馮秋水又妥協了。

馮秋水的房子是租來的,離陳四海的公司不遠。陳四海上夜班,馮秋水上白班,陳四海晚上8點上班時,馮秋水剛下班不久,他早晨8點下班時,馮秋水也準備上班了。為了能給陳四海做晚餐,她一下班就往家趕,為此,公司領導數次批評過她。陳四海也是一下班就給馮秋水準備早餐,兩人像牛郎織女,在每天的晨與昏里溫馨交錯。

馮秋水覺得,經歷過這么多事,他們注定了要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了。她開始同陳四海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這種游戲自父親離世后她再也沒有玩過,被同學和同事欺凌時,她很想偷走他們心愛的東西來報復他們,但她告訴自己,“捉迷藏”只能同自己愛的人玩,否則就不好玩了。陳四海已經習慣了被生活捉弄,今天丟了筆記本,明天又神奇地出現在他房間里,明天沒了一條圍巾,半個月后又莫名地回來了。他不知道,他遺失東西后短暫的失落里,隱藏著馮秋水長久的快樂。

那只名叫啵兒的丑狗,影子似的時時跟隨陳四海,一刻也不離開。馮秋水從未喜歡過它,但也說不上討厭,她明白這條瘸腿狗在陳四海心目中的分量。陳四海啵兒長啵兒短地喚著,這讓她有一天突然開了竅,恍然大悟陳四海給這條狗取名為“啵兒”的用意,不禁有些懊惱,好幾天沒搭理他。

馮秋水生日那天,陳四海破天荒請了一次假。陳四海捧著一束火紅的玫瑰出現在馮秋水面前。這是他第一次買花,這束花花了他一周的伙食費。平生第一次收到玫瑰花的馮秋水也百感交集,回贈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我可以吻你嗎?”陳四海在她耳邊呢喃道。“你的口罩……”馮秋水遲疑地說。陳四海遲疑地將手放在口罩邊,取下半邊時,馮秋水默默地替他戴好,又貼近他,隔著口罩輕吻他,陳四海閉上眼,感覺口罩濡濕了,他們就這樣安靜地長吻著,仿佛口罩已不存在。endprint

這一天,兩人終于可以結束黑白顛倒的日子,像其他情侶一樣,逛街、吃飯、看電影,甚至什么也不做。陳四海為馮秋水做了滿滿一大桌豐盛的菜肴,自己卻戴著口罩,看著她吃。陳四海不停地為她夾菜,馮秋水不停地吃著,也不停地笑著,她感覺這些年來的快樂都在這一天花光了。一想起陳四海竟誤以為她曾做過“雞”,這快樂又大打折扣。她將幾句到嘴的話一忍再忍,最終還是禁不住沖出了口。

“陳四海,我沒有做過‘雞。”

“對不起。”陳四海一愣,旋即羞愧地道歉。

“我真的沒有做過‘雞。”

“我相信你。”

“但你懷疑過我。你怎么能懷疑我做過‘雞呢?”

“對不起,我只是想吻你。”

“我只是不習慣接吻,我沒有做過‘雞。”

“那你吻我一下。”

陳四海將臉湊過去,馮秋水卻躲開了。陳四海將馮秋水背在身上,她掙扎了幾下,猶豫地抱著他的頸脖,箍得死死的。馮秋水有些沉,陳四海依舊背著她走了很久,舍不得放下,似乎一放下,她就會同黑夜一起消逝。

陳四海牽著馮秋水的手,他們從街頭走到街尾,從橋東走到橋西,大半個城市被他們踏遍了,兩人不知疲倦,也不記得時間。

整個城市都睡了,相愛的人兒仍舊戀戀不舍。馮秋水困極了,陳四海賴在她床邊不肯離開。“你不是嫌我臟嗎?”馮秋水哀怨地問。“不嫌,是我的口臭。”陳四海狡黠地說。陳四海試探著爬上她的床,又得寸進尺地鉆進她的被窩,馮秋水半推半就地默許了。兩人擠在一張狹小的床和一個枕頭上,越走越近,再無距離,仿佛做了幾世的夫妻。

這一夜,馮秋水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被一個非男非女的人脅迫著,那人用胳膊架在她頸項上,她幾乎窒息,拼命掙扎,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反抗的機會,便朝著那人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身旁的陳四海忽然哀號一聲,馮秋水驟然驚醒,才發覺他的手臂正搭在她喉部。馮秋水心疼地撫摸著他胳膊上深深的牙印,若再使勁,必定會咬出血來。陳四海戲謔道,要不要去打疫苗?馮秋水調皮一笑,在他的傷處補上一口,這一口咬得極輕,輕得變成了一個溫柔的吻。

陳四海帶著溫柔的疼痛安穩入睡,這是他二十余年來睡得最香的一夜。馮秋水枕著陳四海的臂膀,像枕著一片海,她渴望停泊在他的海灣,永不擱淺。醒來時,陳四海已備好豐盛的早餐,她像一個公主一樣被他牽到餐桌前,又用雙手捧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稀飯。馮秋水緊盯著陳四海受傷的手臂,會心一笑,她注意到,她咬過的齒印,被陳四海用紅筆畫成了一個鮮紅的唇印。

14

陳四海和馮秋水一起來到穩河水邊時,是他們相識兩周年的日子,也是陳四海在河邊發誓整整七年的日子。

他們乘坐了二十多小時的火車,才到達陳四海家。途中經過許多個隧道,每次列車一進隧道陳四海的心就蠢蠢欲動,在光明與黑暗交替的那一刻,漫長的黑色將他們包裹,陳四海將嘴唇靠近馮秋水,越來越近了,他甚至能聽到她輕微的呼吸聲。就在他即將觸到馮秋水那雙柔軟的唇瓣時,天亮了,馮秋水閉上眼,緊抿著嘴唇。陳四海輕輕地嘆息著,順手操起桌上的一只空礦泉水瓶,狠狠地扔向車窗外。

他將馮秋水帶回家,才得知母親去了鄰村參加一場白喜事。馮秋水鼓起勇氣來見未來的婆婆,卻未能見到,這讓她有幾分失望,也有幾分暗喜。陳四海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到了穩河邊。這條河對于他來說是神圣的,他快樂或者傷心、落榜或是高中,都會來到河邊大哭或狂笑一場,七年前,他還曾在這條河邊莊嚴立誓要吻一個女人。今天,他將在這條神圣的河邊,真真正正地吻一個女人,一個屬于他的女人。

陳四海匍匐在咆哮的穩河邊,長跪不起,任由泥沙灌進他的嘴里。馮秋水也受了感染,默默地站在水邊,天空中偶爾飛過一兩只白鳥。兩人就這樣肩并肩靜靜地立著,混濁的河水從他們身邊淌過,雙腳濕濕的,強風吹落了馮秋水的圍巾,落進河里,蕩過去,又漾回岸邊,他們卻全無知覺。

天色漸暗,鳥兒歸了巢,陳四海僅給了馮秋水一個輕輕的擁抱,兩人便回了家。當晚,陳四海輾轉反側,他不明白,明明想痛了心地要親吻,為什么最終只是擁抱了她呢?

陳四海萬萬沒想到,此次回家,與母親竟是永別。

母親得知兒子回家,連夜往家里趕,不料一腳踩空,掉進了一個蓄水池里。她被人發現時,身體已浮腫。陳四海連滾帶爬地來到母親面前,母親的嘴是微張的,她臨走前一定呼喊著他的名字,陳四海輕輕拂上母親的唇,又在她慘白的唇上一遍遍地親吻著。只有母親不會嫌棄他,只有母親才會像穩河水一樣包容他。而此刻,母親殘忍地帶走了他的全部。

他曾經以為,人在最絕望的時候會撕心裂肺地哭,后來才知道,目光空洞的沉默不語,才是真的心死。

他記起,盡管離家僅一百多公里,他卻一年才回一次家,他舍不得路費,他想多攢一些錢,盡快治好他遭人恥笑的嘴。母親十分想念他,但也舍不得車費,每次來看他,都要走一百多公里,走得雙腳磨破了一層皮。深夜了,母子兩人坐在人煙稀少的操場上,天空沒有一顆星星。夜有些冷,黑暗中,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與眾不同,沒有人在意他們深入骨髓的貧窮,也沒有人看得到他無聲的眼淚。他哽咽著問母親:“媽,你當初為什么要生下我?”母親哭著說:“兒啊,你爹看你第一眼就想把你扔掉,被我攔住了。當天晚上,這個殺千刀的趁我睡著了,偷偷把你扔到墳場,我半夜驚醒了,從床上找到床下,找遍了整個屋子,到處找不到你,你爹在裝睡,我拿了菜刀要跟他拼命,他才告訴我你在墳場,我狂跑到墳場,把你從冰涼的墳墓前抱回來,那時你已經快不行了……”

陳四海恍然,難怪他經常夢見自己被埋進了墳堆,全身被掩埋得密不透風,呼吸困難,只有永遠也合不攏的嘴勉強能呼吸,一只巨大的蟑螂從他嘴的縫隙處爬進他唇內,穿過他的舌頭,試圖進入他的喉嚨,他拼命咳嗽,蟑螂又肆無忌憚地咬他,他想叫,卻喊不出聲……

這樣的噩夢反反復復地折磨他,那只巨型蟑螂啃噬掉他大半個青春。endprint

那天晚上,陳四海有很多話想同母親說,最終沒有說一個字,他只在微弱的星空下咧開嘴笑著,笑出了一臉眼淚。

馮秋水徹夜不眠地陪同他,好幾次哭暈過去。她想到了自己早逝的母親和疼愛自己的父親。如若父親仍然健在,將所有的老孫頭都扔進糞池,她又何至于嘗遍世間的辛酸?

母親頭七那天,陳四海狂奔著來到穩河水邊,他跪在河灘上,放聲大悲,似乎要將這二十多年來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馮秋水也跟隨他來到河邊,她將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一任污濁的河水一遍遍沖刷著身體,她多希望時光倒流到六歲那年,穩河水可以洗刷掉所有的污穢,還她一個清白之身。

陳四海親吻著大地。

馮秋水親吻著河水。

他們緊緊依偎,卻沒有親吻彼此。

15

那年的穩河水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很久才解凍。

陳四海許久才從母親逝世的陰影里走出來,他想,自己并不是一無所有,他還有馮秋水,還有啵兒這只又瘸又丑的老狗。母親的葬禮上,他再次遇見了高考那年為他體檢的醫生,那位醫生拄著一根龍頭拐杖,老得完全不認得他了,他卻牢牢記住了醫生當年對他說的話:“好好念書,才不會讓人瞧不起。”陳四海仿佛重新看到了光亮,心中的一絲希望一點點復蘇。他開始拼命攢錢,希望某一天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出現在馮秋水面前,光明正大地挽著她的手,走在大學校園里賞花觀月,帶她去最好的商場買最貴的衣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膽地吻她,做一切浪漫的、放肆的事。但這個秘密,他只能默默地壓在心底。

陳四海和馮秋水的愛情,如同穩河水一般,時而平緩,時而湍急。

兩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又保持最適當的距離,只有這樣,他們才彼此溫暖,亦不會受傷。

同馮秋水相戀的第999天,陳四海終于攢夠了治病的錢。他將那些錢裝進一個碩大的陶瓷罐里,足足盛了滿滿一罐子,那個陶瓷罐,是他裝腌菜用的,每次回家,母親都會為他裝一罐腌菜,直到罐子塞不下,才將罐子交給他。他吃完后,母親又會不遠千里給他送,這些年來,他每一餐必吃母親做的腌菜,那腌菜咸咸的,又甜甜的。母親走后,他曾嘗試著做腌菜,卻只嘗到了苦味,時間久了,他也懶得做了,便將罐子洗凈,存放零錢。那些零錢從一分錢到一百元,花花綠綠地堆在罐內,他每日趁馮秋水上班時,便會取出一堆零零星星的鈔票,仔仔細細地數一遍,每多一張鈔票,他的心就會暖和幾分。他不敢將這些錢存到銀行,連他最愛的母親都會消失,他不再相信什么是永恒的。也許,也許穩河水里的沙子和穩河邊的誓言是不變的,陳四海正用行動努力向馮秋水證明,世上還有一種叫作“永恒”的東西。

16

陳四海為了慶祝自己即將到來的新生,從菜場買了許多肉菜,這些菜兩個人幾天也吃不完。回來的路上,他碰到了一個人。陳四海一眼就認出了發小陳二狗。母親曾告訴他,陳二狗高中沒畢業就輟學了,在鎮上的一家水泥廠上班,娶了村里的小英子,生了三個女孩。眼前的陳二狗,燙著“殺馬特”發型,穿一套山寨版的阿迪達斯運動服,脖子上掛一串難辨真偽的大金鏈,足蹬一雙內增高皮鞋,陳四海看著闊別十幾年的發小,莫名地悲傷。記憶是個傷人的東西,它會將不堪的往事猝不及防地扔到你面前,不管你是否愿意。這是當年讓陳四海明白什么是“打啵兒”的陳二狗,是無數次當著小伙伴的面,將他推進田地里、水塘里、臭水溝里的陳二狗,是用各種辦法羞辱他的陳二狗,是當年信誓旦旦地宣稱陳四海要是考上大學他就圍著全鎮倒爬三圈的人的兒子陳二狗,也是陳四海高考復讀那年向體檢醫生求情的陳二狗。

陳四海低下頭,加快腳步走過去。陳二狗卻追了過來,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道:“四哥,真,真是你呀。”這么多年來,比他小半歲的陳二狗第一次叫他哥。盡管陳二狗那怪異的眼神穿透口罩看破了他的秘密,陳四海仍面無表情地將陳二狗帶到了馮秋水家。陳二狗像走進大觀園一般,一會兒摸摸馮秋水的書架,一會兒又在陳四海養的一盆蘭花前贊嘆不已,趁陳四海不注意,他悄悄地掐掉了唯一一朵含苞待放的蘭花。

陳二狗第一眼看到馮秋水時,雙眼發直。他想不到從小活得像條狗一樣的陳四海,竟能找到美得像仙女的女朋友,她將全鎮的女人都比下去了,這讓陳二狗心里很不爽。馮秋水一進門,見家里多了一個人,礙于陳四海的面子,并未發作,只嘴角微微一揚。

當晚,陳四海和陳二狗兩人你來我往,雙雙喝得酩酊大醉,馮秋水想讓陳二狗住到賓館去,陳二狗卻說:花那冤枉錢干啥?就住這里,沙發也行!馮秋水無奈,只得將兩人分別扶到床上和沙發上。她忍著怨氣將陳二狗坐過的椅子擦了無數次,又將他用過的酒杯扔進了垃圾桶。

陳四海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生,一個接一個的噩夢插著隊闖入他的睡眠。他一會兒夢見馮秋水死了,一會兒是自己死了,有時是母親活過來,死死地盯著他,他猶疑地叫了聲“媽”,母親卻飄走了,只留下一個三角形的陶瓷罐,他拼命追上飛翔的陶瓷罐,到手的罐子卻倏地碎了,碎片劃傷了他的手,他拼命止住手上的血,豁著的嘴卻開始流血……

陳四海是被馮秋水的尖叫聲驚醒的。他一躍而起,看到了被壓在陳二狗身下的馮秋水。馮秋水乞求地看著陳四海,陳四海全身的血開始沸騰,雙眼血紅,他握緊雙拳,沒頭沒腦地向陳二狗身上夯去,陳二狗猛烈反擊,還趁勢試圖拿掉陳四海的口罩,陳四海拼命護住口罩,陳二狗伺機對他拳打腳踢,陳四海的頭部涌出了鮮血。陳二狗正欲起身,忽然背后一記悶棍,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馮秋水扔下手中的棍棒,沖進衛生間,邊哭泣邊一遍遍沖洗自己的身體,盡管陳二狗未得逞,但她覺得自己干凈的身體只允許陳四海一人碰觸。

陳四海住進了醫院。陳二狗的父親自然不愿意,當天就從村里趕來,狠狠地扇了陳四海幾耳光。此事也驚動了馮秋水的繼母,她氣急敗壞地來到馮秋水面前,指著她的鼻梁罵:“破鞋!”

繼母的劣質香水熏得馮秋水吐了,也哭了。若不是被馮秋水拉住,陳四海一定會同那個中年婦女拼命。陳四海受了重傷,他的眼睛腫了,鼻子流著血,胳膊破了皮,腿上也青紫了一大片,唯一完好的皮膚只有戴著口罩的嘴。馮秋水心疼地抱住陳四海,哭著說:“你為什么要放那個手腳不干凈的畜生進來!”陳四海這才發現,他奉若珍寶的陶瓷罐里的鈔票不翼而飛。endprint

17

陳四海從沒想到這輩子會進監獄。他稀里糊涂地被幾名警察帶走,坐上了一輛黑色的警車。那天,整個城市霧霾深重,那條叫啵兒的瘸狗緊跟在警車后面,伸著長長的舌頭跑了很久,很久。陳四海目送著啵兒,那條狗離他越來越遠,漸漸離開了他的視線,它老了,和自己一樣丑,也許,他再也打不到啵兒了。

馮秋水第一次探視陳四海時,明顯老了許多。她看到陳四海時,愣了一下,陳四海也呆住了。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沒有戴口罩。這一次,他們都沒有戴口罩,彼此之間卻隔著一道厚厚的玻璃墻。陳四海低下頭試圖躲閃,卻無處藏身。他索性揚起頭,讓她看個夠。

馮秋水呆呆地看著她等待了好幾年的謎底。那張嘴有三瓣,殘如破門,白花花的牙肉袒露著,遮掩不住兩顆參差的大門牙。那張嘴微張,無論如何也合不攏,似有滿腹委屈想哭訴,卻被緊咬在了齒縫間,撬都撬不出來。那兩扇唇扛著的嘴,如一只受傷的鳥兒撐著沉重的雙翼,眼看大雨即將來臨,雙翼撲騰卻無法迎風而起。

馮秋水將手貼到陳四海嘴唇的位置。她輕輕地撫摸著那張嘴,起初冰冷、干澀的唇很快有了溫度。她的指尖劃過他溫潤的唇,他輕輕地吮吸她手上的每一寸肌膚,從指端到手腕,甚至每一片指甲,他都吻得如癡如醉,恨不能將它們吸進身體里。她感覺到手被濡濕了,肩膀也劇烈顫抖。他們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但他們卻吻到了彼此。

許久,她才恢復平靜。她想告訴陳四海,陳二狗家給繼母送了許多彩禮,繼母都照單全收,她還想說,陳二狗的爹圍著全鎮倒走了三圈,給每家每戶都送了禮,為的是讓他們為陳二狗作證。然而,滿腹的話語凝結在唇邊,他們執手相看,長久無言。他們第一次取下口罩,將自己真實地袒露給對方。他們怎么也看不夠彼此。

被獄警拉開的那一刻,陳四海狠狠地咬了一口馮秋水的手指。馮秋水痛得笑了,笑著離開了監獄,那是世間最美的笑容。陳四海也咧開嘴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那次探監后,馮秋水就從陳四海的視野里徹底消失了。陳四海不會知道,狠心的繼母將準備逃婚的馮秋水囚禁了起來。

馮秋水被關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眼睛都快哭瞎了。她腦海里反復重現十五年前的一幕,老孫頭從糞池里爬出來,將邪惡的舌頭伸向她,又用長滿利刺的魔爪將她覆蓋,霎時,老孫頭又變成了陳二狗……馮秋水歇斯底里地叫著,用頭猛烈撞墻,撞得鮮血淋淋,她又將長期未換洗的衣服撕成碎布條,搖曳著布條在黑屋子中舞蹈,她撕下墻上貼的所有報紙,又將報紙上所有的人都當成陳四海,她又哭又笑地親報紙上男的、女的,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各式各樣的陳四海都被她親了個遍。她瘋了。

陳四海一次次用頭撞擊冰冷的鐵窗,他的白發同鐵窗一起顫動。他時常回憶起馮秋水溫暖的笑容,她溫潤的吻亦牢牢烙在了他殘破的唇邊,他無數次醒著、夢著時重溫。八年前穩水河邊的誓言,在他耳邊反復回響。他注視著鐵窗外射進來的微光,鄭重立誓,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真真正正地吻到馮秋水,用盡后半生的勁,狠狠地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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