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索
莊玲讀完這本小說集,決定帶給馬雯,告訴她里頭的哪篇小說戳著了自己。
莊玲還知道了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湯圃跟她提到了“南湖渠”,這個從前她沒太在意的地名,以及后面的這些。
那會兒,湯圃,匡生,馬雯,仨人每個周末都會到南湖渠;當時南湖渠還是郊區的一個村子。“現在,它跟京城里這些社區沒有兩樣。”湯圃說。
莊玲剛沖了澡,身上還騰著熱氣。她知道,即便不使套路,只要耐心等著,男人們遲早會說些不該說的事。但是莊玲不打算等。這樣一個好的時機,一點點的撩撥,湯圃的話已經在按她預想的路子走。她將胳膊穿過湯圃的腰底下,從后面攬住他,聽著他說。“我們從沒進過那個村子,但是能聽到村里的狗叫。一些牲口有時會來到我們跟前,一只豬,一頭驢,或一頭騾子……”
“我知道有的馬叫騾子,不知道長什么樣。”她說。
“馬是馬,騾子是騾子,”湯圃說,“其實騾子更像驢,你們女人總是分不清,包括馬雯。”湯圃拍一拍她的粗腿,讓她的腿壓他腰上。“把腿壓上來。”每晚他都這樣要求她。
“我們待的地方是一片水坑。那些牲口順著一條小莊稼道啃著草進來。主人跟在后面,他們從來不搭訕我們,大概因為我們是半大孩子。”
莊玲說:“那年齡不叫半大孩子了。”
“他們還不習慣跟城里人搭訕。有我們在,他們就會趕著牲口走開。”
湯圃給她講那兒的樣子。水坑,一條水渠,荒草,一棵大柳樹,永遠積在道邊的一大堆黏土;四周長著玉米,某年是高粱。“有一年還種上了麻。之前我沒見過麻長什么樣。”他說,“這就是我們的地盤兒,可以撒歡兒的地方。”
“你們會在水坑里洗澡嗎?”
“不會。水里有蛇。”
“水里會有蛇?”
“有,是水蛇,”湯圃說。“有一天,我和匡生躺在樹下瞇著,聽到馬雯一聲驚叫,她說看到有條綠皮蛇。匡生問她,在哪兒?在哪兒?馬雯把嘴里的煙頭像子彈一樣射進水草里,她說,蛇從那兒溜走的。”湯圃告訴莊玲,馬雯伸出舌頭,能把半根煙翻進嘴里,煙頭拖在后面射出去。“煙頭上的火不會滅掉。她這手絕活,我和莊生一直都學不會,我們總是燙著舌頭。”
“她以前抽煙,你說過。”馬雯說。
湯圃說:“我只見過一次真的蛇,在動物園,各種的蛇。一次就住進我腦子里了。”
莊玲拉住湯圃的一只手,拽進自己的腿縫里。“你說過,頭一次干這事兒,是在水坑邊的一片麻地里。”她的腿夾了夾湯圃那只手,讓他明白“干這事兒”指的什么。“剛才我的手一直按著你的心口,”她說,“我能感覺到,你把什么事漏掉了沒說。”
一如既往,她和湯圃的周末要在匡生和馬雯的家耗過去。
莊玲從包里拿出了小說集,翻到目錄,把勾了線的那篇指給馬雯。“我們都應該看看這篇。”
莊玲沒就這本書談論太多,她們在客廳里聊了些別的。
跟以往不同,這天莊玲自己掌握了回家的時間。“咱們去看看這兩個人吧。”馬雯也隨她起了身。她們朝著陽臺走過去。
湯圃已經聽到她們,站了起來。“你說得對,”他朝著還坐在那兒的匡生說,“明白你剛才的意思。”然后他跟莊玲和馬雯說,“我們正聊到一些有意思的事。”
莊玲說:“再見了,匡生。”
湯圃指著馬雯的手上,“這是本什么書?”馬雯將薄薄的書散開,給他看名字。“莊玲帶給我的,說我們都應該讀一下。”
四個人開始朝玄關走。莊玲穿好了鞋,拉起湯圃的手。“再見馬雯。”
“馬雯再見,”湯圃說,“匡生,下周見。”
路的兩側堆滿了建筑廢渣,覆蓋著雜草。沒有路燈。這是一條路去另一條路的便道。
“湯圃,說真的,哪怕燒掉半箱油,我也不想讓你拉著我跑這段兒路。”
“幾分鐘的事兒,何必去兜那么大個圈子呢。”湯圃把遠光燈打開。
“幾分鐘,沒錯。但是能毀掉我一個周末的心情。”
“誰都不會無故來一場好心情,壞心情也是,”湯圃說。“你和馬雯都聊了什么?”
“什么都沒聊。”
“什么都沒聊是什么意思?”
“忘了。我想不起來,”莊玲說,“我一直在等咱們該走的那個時間。”
“咱們從來都沒有這么個時間呀。”
“可是我有,”莊玲說。“我一直都在盤算。”
“當時匡生正說得有意思。”湯圃收了下油門,“不過,你又會覺得他那些論調稀奇古怪。”莊玲勾住下巴,將哈欠收進羽絨服的脖領子。湯圃在把車往路邊停靠。“匡生說,鐘表的出現是為了用死亡嚇唬活人;智能手機在把人類往同一條船上送;新藥和醫療器械只會沉淀更多病種,讓人類死得五花八門;信息發達,人們可以認出更多壞東西,卻忘了什么是好的。他還說,人類的直覺是道德的護欄,但是直覺已經被操控。”湯圃說,“你怎么看這些?”
莊玲說:“妙語連珠。”她說:“我們走吧。”
“匡生說,只有黑暗中他才會意識到世界的存在。”湯圃等一輛車駛過,他關掉了車燈,所有的燈。“就像這樣……匡生說,這個時候那個掌管世界的家伙就會醒來,像個壞蛋一樣安排好每個人第二天遇到的事。”
“把燈打開。”她的聲音很輕。
“我會打開的,”湯圃說,“你可以閉上眼睛,體會一下……”
“你知道我害怕什么。打開燈!”莊玲說,“你跟他要是還有什么沒聊透,我陪你掉頭回去!”
湯圃打開車燈。莊玲動了動羽絨服里的下巴。“再來一輛車,我們可以攔住,問問他,是不是所有的周末都耗在別人家里。”
湯圃落下一點車窗,挺起身子靠在椅背上。遠處的環路上燈光昏黃,輪胎的摩擦聲就像有人在撕棉布。湯圃點上一支煙。“匡生越來越不開心。我們都能感覺到,匡生出了問題。”
“但是他沒有我們的問題。”endprint
“我們的問題?”
“湯圃,我們只有周末和不是周末。”
湯圃將一口煙噓在方向盤上。“匡生很消沉,沒有目標,但是在賣力工作。”
“好吧。說到這兒我想聽聽,你和我的目標在哪兒?”莊玲說,“你并不了解匡生工作中的面貌,盡管你也有一份工作。你也不知道我在單位什么樣。一個人離開你的眼睛,他就是另一個人。外面的匡生跟陽臺上的那個對不上號。”她說,“湯圃,匡生混得并不差……包括你。”
莊玲讓他把窗戶關上。“走吧。我冷了。我一冷指甲就會變硬。”她用拇指彈撥小指頭上的長指甲,讓他聽聲音。
莊玲從單位溜了號。
她轉遍了南湖渠的街巷,在一大一小兩個公園里都看到了水面。整個下午莊玲都在這一帶兜圈子,為接下來的周末積攢情緒。她走進一家咖啡館,坐下來,給馬雯打了電話,告訴馬雯她在哪兒。
湯圃和匡生在陽臺相對而坐,地板上有煙,有啤酒。湯圃提起各種話頭,試探著匡生的興趣。“嫦娥”又一次打上了月球,湯圃就從航天談到了宇宙。湯圃認為,早早晚晚,科學能把宇宙未知的那部分搞定。
“宇宙就沒有哪部分是已知的,一萬年后還是,”匡生說。匡生認為,宇宙就是個大魔窟,科學搞不定它。“人類以為看了眼月球是怎么回事,接著可以去得更遠,那是讓巫術勾著走。”
湯圃給匡生點上一支煙。“說你的,匡生。”他擔心匡生會就此打住。道理不重要,搞明白情緒就好。
臨近兩點鐘,湯圃來到廚房,靠住門框瞧著他們的妻子。莊玲在用水沖盤子,馬雯正翹起腳跟,揚手把調料和杯子往吊廚里歸置。湯圃看著馬雯露出的半圈兒腰,粉白相間的淺小褶皺從褲腰里拉了出來,這讓他想起來一些事。“姑娘們,我們得出去一趟。”
“‘我們都有誰?”莊玲停下手。
湯圃說:“我們倆——我和匡生。”
匡生已經在車里。湯圃坐進駕駛位,愣了一下,他拍了拍方向盤,“匡生,你來,你知道把它往哪兒開。”
莊玲一聲不吭地干著活,馬雯明白她那是怎么回事,就從廚房一走了之。她來到陽臺,坐在湯圃剛騰出的矮凳子上。
周末的陽臺通常屬于湯圃和匡生,馬雯一個人在家時,偶爾也坐進來。從這兒看出去,她會讓自己進入一種混沌不清的意識中,這種意識消耗并不為了搞定什么;她害怕情緒上下翻滾,即便是壞心情,也希望能穩固下來。
可現在她做不到。中午莊玲一反往常的訥言,明擺著想主導飯桌上的話題。反轉再反轉的社會新聞,各種的“黑科技”,國際政治接連的“黑天鵝”事件……莊玲拎出一個個熱話題,然后她話鋒一轉,“每個人都得有個生活突變的準備。”
面對出現的冷場,湯圃看了看三個人。“昨天什么天氣來著——”他說,“預報說是個陰天兒,傍晚轉小雪。可是我們沒見到雪。不過,跟今天的艷陽高照比一比,還是大不一樣。盡管這樣——我的意思是——拿今年的四季跟去年的比比看,你就知道什么叫‘年復一年。”他看見莊玲把筷子咬在嘴里,上下唇沒有合上,垂眼看著桌面。“我明白莊玲的意思,”湯圃說,“她覺得人心會被這個世界搞亂。可我不那么看。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是兩回事。內心世界是個純度很高的東西。”
“湯圃,你知道我在說什么。”莊玲說。
“乖乖……”湯圃說,“我們這是從哪兒說到哪兒來了?我想到了一個詞:清談。”他說,“現在我提議,咱們關掉大腦,拿起酒肉。”
中午的場面,馬雯只喝了一點點酒,現在她想再來一些。她拉開一聽啤酒,慢慢喝。用酒墊底。
廚房傳出那里的活兒就要結束的聲響。然后她聽到莊玲打起電話,先在跟湯圃說,又打給匡生。她跟他們爭吵酒駕。
走進陽臺時,莊玲朝馬雯掂了掂手機。“他們每次都故意這么干。”
馬雯說:“你知道我們在哪兒了,車開出院子,就能奔荒郊野外。”她說,“不必擔心罰單。”
“荒郊野外”,這樣的詞會挑動莊玲的哪根神經,馬雯并無預料。“把那包煙遞給我。”莊玲說。馬雯的疑惑一閃而過,遞給了她。
“聽說,這東西在你嘴上有個絕活兒。”莊玲用三個指頭捏著一支煙,豎起來。“你是怎么戒掉的?”
風雨雷電即將襲來。莊玲臉上的微笑,馬雯認為那不過是她想消解一下話里的玄機。湯圃選在今天出去,是與莊玲的一場共謀;盡管這不可能,但是馬雯需要這樣的想象制造憤怒,她需要腦子里叮當作響,把自己撐住。
日頭已經曬不到她們。真空玻璃因為漏氣,夾層里的水霧正在凝結,透過水珠,仍能看見鴿群飛過對面的樓頂又飛回來。莊玲熟悉這兒,就像熟悉她自己的小區。牽著狗的那個人給狗新添了衣服,她剛失去老伴兒,迷上了健康課,被人騙走了老伴兒給她留下的養老錢。
一些幻覺突然記起。她和湯圃回到家,推開房子門那一刻,她會感到不可見的人與她擦身溜門而出;甚至她擔心客廳燈打開的那一刻,會見到來不及撤場的奇奇怪怪的人……
莊玲把這些幻覺歸罪于家里缺少人氣。
“我明白你的意思,”湯圃說,“我們可以請匡生和馬雯過來,熱鬧熱鬧,沖一沖你神奇的腦袋瓜兒。”
莊玲將手上的那根煙含進嘴里。“給我點著吧,”她說,“人生的第一根煙,得有人給我點上。”她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像在找碴兒,嘴巴伸給馬雯,倔強地等著。
跟所有女人第一遭碰這東西那樣,莊玲低著頭咳嗽。她把嗆出淚的眼睛指給馬雯看。“你曾經把煙玩兒那么溜,跟我見到的馬雯對不上號。”她拿起一個空罐子,往里頭刮著煙頭上的灰。“湯圃跟我說了你們在水坑邊上的事。”
“你大概是想讓我再補充點什么?”
“就像湯圃說的,你和我一樣,分不清騾子和馬,他認為類似這些是女人的短處,永遠都補不上,”她說。“他不明白,女人不會把精力費在與己無關的事情上。女人為一件她想搞清的事,寧肯毀了自己。”莊玲將煙頭塞進啤酒罐里,呲溜一聲,清淡的白氣從開口漫出。“這陣子,我經常做各種含義不明的夢。”endprint
馬雯緊閉著嘴巴,舌頭頂住腮幫子來回畫著圈兒。莊玲知道她那是想弄亂表情。“說點什么吧,你隨便說點什么。本以為我把今天規劃好了,”莊玲說,“但是我腦子亂透了。”
足有兩分鐘的沉默,馬雯開始抽煙了。這不是煙癮復發,是陽臺一頭的冰箱突然啟動的聲音,讓她產生了驚悸,伸手拿煙這個下意識的動作,遮掩了她身體的驚顫。煙屁股一次次送到嘴里,她抽煙的姿態比男人更帶形式感。“不管湯圃跟你說了啥,你想拿著當籌碼,跟我談點什么?”馬雯站起來,打開一扇窗戶。
莊玲說:“我可能拿早前的事跟你掀桌子。”
“你清楚就好。我們三個一起瘋那會兒,你還在學加減乘除吧?”
院里的兩只小狗在互相狂吠,急促,清脆,高亢,主人呵斥著它們,得意地喧笑。莊玲看到一輛面包車開進來,停在小區宣傳牌的跟前,下來的兩個人打開后開門,拽出一大包東西之后,面包車掉頭走了。莊玲的兩只手抱住頭,“我要把窗戶關上,”她用兩手的腕骨擠壓著太陽穴,“我受不了這些聲音。”她關上馬雯打開的那扇窗戶,將世間煙火擋在外面。
“馬雯,你一直沒看著我說話,”莊玲說,“你注意我的眼睛,就不會一句句嗆我。”馬雯下意識地瞥了她,與她的眼神相對時,莊玲說,“馬雯,你和匡生,還有湯圃,你們有過共同的精神空間……”
“得了。”馬雯的頭歪向窗臺,吸了口煙,“‘精神空間,這個詞讓我臊了一下。”
莊玲說:“那時候,你們會討論些什么?”
“哪個年代都有一些發生的事,就像現在。”
莊玲說:“看看匡生和湯圃,他們現在的樣子,我想知道,當時他們會有什么樣的人生規劃,或者行動?”
“這一代人生逢其時,坐等認為正確的事發生就夠了。”
“坐等是什么意思?”
“用匡生的說法,就是——太陽掛在天上,你什么都不必干,它就會落下去。”
莊玲說:“預想的并沒有出現,匡生的挫敗感,是不是就打這兒來的?”馬雯將一條腿伸出去,另一條腿曲起來疊在胸前,兩只手抱著搭在膝蓋上。她看了一會兒窗臺,又垂頭去看通向客廳的地板。
“馬雯,你們之間的關系不至于松掉,靠的是不是你們清楚問題在哪兒。”
“我不想讓自己掉到黑不見底的洞里去,”馬雯說,“一想這些,就會感到自己在往那個洞里掉。”
“你還是想了。其實你經常會想。”
“當然,”馬雯說,“所有你要擋著的,都是自己會撲過來的東西。”
“馬雯,我能問問——為什么選擇了匡生而不是湯圃?”
“那時候,我看到兩只蜻蜓勾著屁股疊在一起飛,臉就會發燙,會心跳。我希望他們帶我飛,誰都行,”馬雯說。“但是另外一個女孩兒在靠近匡生,我不能讓他們得逞。”
假如過程比這曲折,莊玲會感受好些。“兩個男人,在你這兒,一個讓你稱其為丈夫,另一個——”莊玲說,“你把他當什么?”
“我選擇了匡生,你的湯圃就像經過了一場抓鬮,風平浪靜,”馬雯說,“你問我把湯圃當成了什么——”她分開腿,手指著褲襠,“兩人都往這兒來過,如果我說愿意他們親如兄弟,你看,包括現在你看到的,他們是不是如我所愿?”她的頭劇烈扭曲了一下,“這滋味可真好。”她將右面的小腿瞥出去,手啪一聲拍在腿肚子的一側,似乎哪兒被什么叮了一口。“現在,任何話題都不再需要你插嘴了,所有你的認同都被看作權宜之計,所以我管住了自己的舌頭。哼……共同的精神空間。”她說,“每周你們出雙入對,然后湯圃把你安置給我,而他們,覺得到時候了,就出去一趟。”
莊玲的頭皮發緊,心被扎了下。她在繼續說著,莊玲發現她的嘴唇在抖。“周末見到你我就會猜一件事:前天晚上你是否讓湯圃給睡了。”她說,“別人身上有你缺的東西,你一眼就能把他認出來。”她把一只手攤在眼前,手掌上下翻了翻。“但是你想不到,我現在靠這個,”她盯著自己的手,用拇指搓食指和中指,“開始是他幫我,現在我自己來。”
莊玲感到自己的表情在分裂,嘴角上的微笑無法展開,頭皮也是麻的。
“好了,”馬雯說,“該談談那篇小說了。”她離開陽臺,回來時,莊玲已經站在窗前,手插進褲兜;這種姿態于她極其少見。她在看面包車送來的那兩個工人,他們在給小區的綠籬加防寒罩。
她聽到馬雯說:“戳到你的,我想,就是這一百多字。”莊玲轉過身來,倚住窗臺,馬雯手指著打開的那一頁。“就是小說開頭這段。所以你去了南湖渠,然后要跟我談談。”她說,“但是戳到我的,是這篇的結尾。”她坐回板凳上,門鈴卻在這時候響了。莊玲要去開門,馬雯攔住了她。“他們自己會開,”她說。“聽我談談這個結尾吧。”
莊玲說:“可以另外找個時間。”
“完全不必,”馬雯說。“讓他們聽聽正好有必要。”馬雯開始讀小說結尾的那部分。
“你們在哪兒?”是湯圃,他說,“看看,她們就在陽臺那兒,像沒聽到我們按門鈴。”莊玲轉過身去。
莊玲看到小個頭的那個工人扯著綠帆布一樣的東西,蒙在綠籬周圍的支架上,另一個人用穿針將蒙布的接頭縫合起來。莊玲抱住胳膊,聽著馬雯讀她認為重要的那些。她看著低頭干活的兩個工人,但是思緒比看到的走得更遠。
“瞧瞧買了什么。”莊玲聽到湯圃已經進了陽臺。“鮑師傅,現在這東西特火。”湯圃說,“馬雯你在朗誦嗎,這可是久違了的事。看樣子你們讀到了喜歡的東西。”
“我不是喜歡,”馬雯把書扣在腿上,“我厭惡這本書里的每個人物。奇怪的是,整本書我一個字都沒跳過去。”她說,“這個叫卡佛的作者,他不過是有幸記下了這些,我突然覺得也有得寫了。”
“說到了點子上,”湯圃說,“有人記下了一些東西,作家就誕生了。他都記了些什么?”
馬雯說:“我們正想朗誦給你們聽。我可以從頭來。”
“我贊成,”湯圃說。“不過咱們先清清場,把這些鮑師傅填到肚子里。”endprint
持續、細碎的食品包裝袋的聲音。這些聲響就像小蟲子爬進了莊玲的血管。她打開窗子,探出頭。“師傅,那種布太薄了吧,能保暖嗎?”矮個子轉過頭瞧她,又低下頭干著活,說:“能啊。”
“莊玲在跟誰說話?”莊玲感覺湯圃把頭伸到了她胯骨的一側。“那倆人在弄什么?”
“我猜莊玲跟我一樣沒有食欲。你們吃吧,我念給你們,”馬雯說,“聽上一耳朵你們的興趣就會來——”
比爾·賈米森一直是杰瑞·羅伯茨最好的朋友。兩人在南區一個靠近舊集市的地方長大,一起讀完小學和初中,然后一起去上艾森豪威爾高中,他們在那兒盡可能選同一個老師的課,換穿對方的襯衫、運動衫和緊腿褲,約會和睡同一個姑娘——怎么方便怎么做。
“這是一段開篇。怎么樣?我覺得非常棒。”沒人搭話。馬雯說,“簡而言之,小說中的這個杰瑞跟一個叫卡羅爾的結了婚,比爾娶了琳達。這里描寫了一場婚禮,杰瑞和卡羅爾的婚禮,輕描淡寫但是很有料。”莊玲聽到馬雯翻著書頁。“在這里,我念幾句。”
不知是何緣故,莊玲品味到了一些自己沒讀出的東西。
“之后寫的是,許多年里,兩家人周末就聚在杰瑞的和卡羅爾的家,”馬雯說。“有那么一個周末……”馬雯停了一下,“看這句——”
杰瑞和比爾坐在陽臺上的折疊靠背椅上喝啤酒,歇著。
“在陽臺上,喝著啤酒。”馬雯說,“聽我念他們說了什么——”
比爾在椅子里動了動,點著一根煙。
他說:“有什么事,哥們?我是說,你知道我的意思。”
杰瑞喝完他的啤酒,把啤酒罐捏扁。他聳了聳肩。
“誰曉得。”他說。
比爾點點頭。
杰瑞說:”出去遛一圈?”
“好主意,”比爾說,“我去告訴女人們我們出去一趟。”
“‘告訴女人們我們出去一趟,小說篇名就用的這句話,”馬雯說。“兩人去了一些地方,然后他們在路上截住兩個郊游的姑娘,想搞她們。杰瑞和比爾商量好了誰歸誰,尾隨著她們上了山。”
“國外作家喜歡讓故事發生在路上,”湯圃把話插進去。“這種路數挺抓人,你讀下去又毫無奇妙可言。”他說,“我建議咱們還是先把這些東西給吃掉。”
“湯圃,跟你的感受不一樣,后邊這個結尾妙不可言——”
杰瑞說,“你往右,我直著向前。我們去切斷這兩個騷貨的退路。”
比爾點點頭。他已經喘得說不上話來了。
他往上走了一點,路開始下坡,轉向了山谷。他看了看,看見了女孩。她們蹲在一塊巖石的后面。也許她們正在那兒發笑。
比爾拿出一根煙。但他點不著。然后,杰瑞出現了。這之后就不重要了。
比爾只想干那件事。甚至只想看看她們脫光了的樣子。另一方面,如果這事不成,他也無所謂。
他從來不知道杰瑞到底想干什么。但這一切都始于,并結束于一塊石頭。杰瑞對兩個女孩用了同一塊石頭。先是那個叫莎倫的女孩,然后是那個本來該歸比爾的女孩。
“我讀完了,”馬雯說,“莊玲關心小說的開頭,所以你們出去這會兒我們談興十足。但是我對這個結尾感興趣。”她說:“作者在后記里說,他不想在小說里耍花招,我看這個結尾他就有花招。那個杰瑞,作者讓他用一塊石頭干掉的,我猜是他們的妻子。”
窗扇開著一半,莊玲的手攥住拉手,身子剛好側進去。現在她將窗扇大敞開,趴在窗口上。她聽到了身后打火機的聲音,然后是沉寂;沉寂頂在她的背后,壓迫著她。
園藝工已經把活干過窗前,現在他們調換了角色,小個子在縫合苫布,另一個伏在地上,將苫布拉到支架的根部。橘黃色的工作服,背上印著大字:睛美園林。小個子的制服頗顯寬大,兜住了屁股,大個子的上衣卻短小,他伏在地上,露出紫紅的腰。莊玲突然感到,人類的身體那么無趣。
小個頭直起了身子,他將一根線繩往針眼里穿的時候,莊玲問他:“這活兒就你們兩個干嗎?”
小個子停下手,往這邊看。莊玲說:“我是問你,小區這么多綠籬,就你們兩個?”
他低頭整理著線繩,說:“明天人會多。”
“哦。”莊玲說,“你用的那是一根什么樣的針,能拿給我看看嗎?”他低頭瞧了眼蹲在那兒的同事,然后走過來。他跳了兩次,才把那根針遞到她手上。“原來是這么個東西呀。”莊玲兩手捏住穿針的兩端,它有著象牙的弧度。
她把針遞了回去。“從前這兒的綠籬沒這樣處理過,”她說。
“我不知道。我今年剛來。”
他比莊玲原想的可小很多。紫紅的臉,幾乎連在一起的兩行眉毛,看上去面目混亂,一下不好判斷出年齡。“他是你師傅?”她指了指蹲在那兒吸煙的大個子。
小個子回頭看了他的同事。“那是我爸。”
她朝當父親的笑了笑,揮揮手。
男孩一只腳曲著,塌下一邊的肩頭站在那兒,穿針在兩手間捯來捯去,大概盤算著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莊玲聽到馬雯讓湯圃遞給她打火機。
臉的兩側飄出的煙霧漸漸濃起來。這時莊玲注意到,嘴里一直留著焦油的滋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