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
一枚黃葉飛進車窗
它在那里躺著,安寧,靜謐
像一個平和的老人在藤椅上休息
不想被外界干擾
我仔細地觀察它:通體透黃,紋路有力
沒有季末的蒼涼,莫非
它在到來之前悄悄地進行過修飾?
這個早晨,我在醫院門口
等待舊病復查的父親。不知何時
它乘秋風來,落在副駕駛座上
它肯定有過不為人知的過往
肯定稚嫩過,青翠過,和風雨沖突過
它肯定知道自己有離開枝頭的一天
就像我們的父親,曾經倔強、好勝
動不動就和現實較勁
終有一天,變得比落葉還要安詳
這樣想著,他就來了。坐進車里
一聲不響。我看不見他,我的眼睛
塞滿了落葉的皺紋。
最后的夜晚
十月的最后一個夜晚
我和妻子開車沿桂柳公路往南
趕去四百公里之外的鄉下
見她父親最后一面
天下著小雨,前路昏暗無邊
對面車道上
偶爾有貨車駛過
我在和妻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在雨中張皇前行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對面車輛越來越多
燈光閃得我眼角酸澀
妻子開始沉默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王府井大街上的麻雀
整整一個下午
我都在向它行注目禮
你看這里人來人往
個個都陽光燦爛
有幾個還衣冠楚楚
露出高人一等的得意
但這與它無關
它在天上飄
觀察著人世
又與人世保持距離
我還注意到它的鳴叫
與周圍的環境不大和諧
最終它被人驅趕
倉促逃離
多年來
我從未關注過它和它的同類
被驅逐,被抓捕
被以國家的名義劃為害蟲
卻仍然向往天空
從未停止發出
嘰嘰喳喳的聲音
而我習慣了彎腰
點頭,禮貌地表示同意
寫過很多歌頌自然的詩
卻對它們的命運
沉默不語
現在,它又飛了回來
在樹枝上跳動
謹慎地觀察著地面
冬日的王府井因此產生了
殘酷的詩意
而我幸福地捂住胸口——
一只麻雀
在里面躍躍欲試
午夜,東長安街
午夜的東長安街
仍有汽車呼嘯而過
一個過街的人繞開地下通道
直接走向對面的北京飯店
從手機屏幕上的百度地圖
不難看出他來自外省
他豎起的衣領有些可愛
笨拙的步子在十二月的首都
有些不合時宜
但他就這樣一路走來
既不左顧右盼,也不瞻前顧后
表情冷靜得讓導航顯得多余
是的,他胸有成竹
不需要任何指引
在午夜的東長安街
這個男人用一份虛擬的地圖
小心翼翼地避開了
自己的秘密
月 光
很多年了,我再次看到如此干凈的月光
在周末的郊區,黑夜亮出了名片
將我照成一尊雕塑
舍不得回房
幾個老人在月色中閑聊
關于今年的收成和明春的打算
一個說:雜糧漲價了,明年改種紅薯
一個說:橘子價賤,爛在了樹上
月光敞亮,年輕人退回大樹的陰影
他們低聲呢喃,相互依偎
大地在變暖,隱秘的愿望
草一般在心底生長
而屋內,孩子已經熟睡
臉蛋純潔而稚氣
他的父母坐在床沿
其中一個說:過幾年,他就該去廣東了。
草 民
風送來青草的氣息——
混合著花朵、樹木和牛糞的清香
讓我想起三十年前的歧路村
赤腳在草尖上奔跑的日子
我相信,這里的黃昏
同樣有孩子循著奶奶的呼喚聲回家
狹窄曲折的土路,適合牛車和步行
容不下解放牌汽車
這里的莊稼也不認識聯合收割機
每天早上,人們肩扛鋤頭到地里干活
在夜里,他們喝酒、吸煙,和女人做愛
然后一覺睡到天明
這些花朵一樣干凈和草一樣卑賤的動物
有的扛過槍,見過主席
有的一輩子沒進過城
更多的跟著時代的步伐去遠方了
多年后在草地上建造大房子
另一些從此沒有回來
現在,我仍然在奔跑,只是
赤著的雙腳穿上了皮鞋
我懷想貧瘠的風聲和自由生長的萬物
那些青草和花朵都哪去了呢
她們是否被水泥覆蓋
被富人摘下插入花瓶?
流 失
他們說的是水,代表“干凈”和“純潔”的事物,在一天天渾濁;
他們說的是土,具體說,是耕地
在一年年減少、荒蕪;
他們說的是森林、是樹木,甚至是青草。
或者詩意些,是大地、陽光
物種的更替和候鳥的鳴嚦……
但他們沒說出另外的一些
當我回到故鄉,我仍然認識那片土地
盡管它已廢棄,身上長滿稗草;
我仍然記得那片山林,盡管
它已枯黃、光禿;
我仍然能識別出那一張張面孔
他們高聲喧嘩,但神情恍惚。
終于,我看到年少時暗戀的鄰家女孩
我流出欣慰的淚水
她朝我瞟了瞟,目光又落在
手中的麻將牌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