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凌
2017年是馬丁·路德發起“宗教改革運動”的500周年。在德國中部的哈勒及維滕堡等地都將有大型的慶典活動,紀念這位改變西方歷史的基督教新教“路德宗”的創始人—1517年10月31日,當過神父和圣經教授的馬丁·路德在維滕堡教堂的大門上張貼了他的論綱,表示反對教皇向信徒兜售“贖罪券”,從而打響了從內部反抗羅馬天主教會的第一槍。
歐洲宗教改革為何最先在德意志引爆?如果我們不是基于明確的歷史劃分,而是把此后一個多世紀里的歷史事件視作一個整體,就不難發現,德意志宗教改革和信仰斗爭的特殊性,與其相對松散、彼此制衡的帝國權力架構是分不開的。教皇、皇帝和德意志諸侯之間的復雜博弈,屢屢導致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譬如,在歐洲普遍存在宗教壓迫的17世紀末,法國禁絕新教的《楓丹白露敕令》替代了倡導宗教容忍的《南特敕令》,英國新教與天主教之間的長期斗爭促成了王位跨國繼承;而此時,最早掀起宗教改革、且宗教斗爭最為持久的德意志,卻出現了“多元文化”和“宗教寬容”的反常局面。
德意志“教會諸侯”的崛起
宗教改革就其本意而言,無疑來自普通民眾革新教會和追求信仰的需求,但是在歐洲各國,它都不得不與16、17世紀的歷史現實相結合。在這兩個世紀里,德意志有著和歐洲其他各國迥然不同的自身特色。
當時的英格蘭和法蘭西,君權方興未艾。法國的天主教會因為和羅馬教會一樣是羅馬帝國西部教會的遺存,試圖背靠一個統一的法蘭西大君主國,而與羅馬教會分庭抗禮;英格蘭的天主教會原本就是羅馬派遣的傳教士建立的,所以它從傳統上就親羅馬,而提防本地君主。在宗教改革過程中,法國天主教會利用它和國王之間傳統的同盟關系,在路易十四時期取消了對新教徒的一切寬容;而英國幾經反復后,天主教的國王被推翻,天主教徒飽受壓制,僅僅因其人數眾多才沒有被禁絕。
德意志的教會和英法兩國完全不同。德意志地區在9到10世紀仍屬蠻荒之地,德意志人只要有機會就會回到多神教信仰,并且拿起武器反抗皈依基督教的加洛林王朝君主。所以,指望像法國那樣,依靠信徒繳納的什一稅和捐獻來維持德意志新建的主教管區是不可能的,只能依靠土地的地租和產出來維持教會。而授予教會大片土地的結果,是教會走上了成為大地主,進而成為大領主、甚至諸侯的道路。
加洛林王朝在德意志統治的崩潰,并沒有改變教會的這個趨勢;相反,公元911年誕生的德意志國家是由4個部族結合而成,國王由選舉產生,很難越過4個部族的公爵去直接統治,只能依賴恭順的教會來加強王權,結果就是越來越多的主教成為諸侯。
在廣授權力和土地給教會后,德意志君主通過進軍羅馬,接受教皇的加冕,使自己在名義上獲得統治教會的權力,同時在現實中把羅馬教皇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于是在德意志皇權的全盛時期,理論上享有基督教世界尊崇地位的羅馬教皇,卻被德意志皇帝們貶低為自己的首席宮廷神父。
教皇很快就站出來反抗德意志皇帝,反對皇帝把持主教任命權。隨著薩利安王朝的絕嗣,皇帝自由選舉的傳統恢復,皇權受到重大打擊。已經在諸侯等級占據多數的“教會諸侯”,對皇帝的恭順態度也發生變化了。
在教權與皇權之爭的第二個階段,即斯陶芬王朝時期,教皇反過來試圖獨霸帝國,把曾經控制自己的皇帝貶低到自己封臣的地位上。在漫長的斗爭中,斯陶芬王朝最終滅亡,德意志陷入十幾年沒有皇帝的大空位期。而教皇也遭到報應,先是被劫持到阿維尼翁,后來又分裂為羅馬的教皇和阿維尼翁的教皇。當“大公會議”除了選舉出自己的教皇之外無所作為時,歐洲出現3個教皇同時在位并彼此詛咒的窘況。
在教皇和皇帝“兩敗俱傷”之后,德意志諸侯這個等級試圖獨霸帝國。他們中的首領,由七個諸侯組成的“選侯”或者“選帝侯”等級,通過查理四世于1356年頒布的《黃金詔書》獨霸了皇帝選舉權。
在“選侯”等級中,三個萊茵大主教占據了七選侯里的三席,而其中的美因茨大主教作為德意志“大宰相”,成為選侯會議的主席和召集者。通過與諸侯們團結一致,以選侯為首的德意志諸侯們,又于1495年成功地讓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皇帝接受了“帝國等級會議”的約束。
于是到15世紀末,諸侯們把持了德意志的權力,他們當中多數是教會諸侯。幾個世紀里,皇室的不斷賞賜和教會自身的經營,還有世俗諸侯貴族所捐獻給修道院的財產和土地,讓德意志的教會掌握了驚人的財富,并在實際上不受約束。也正是在“無為”的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統治末期,1517年10月31日,一個奧古斯丁會修士張貼了自己的《九十五條論綱》,宗教改革的風暴來臨了。
宗教改革的“天時地利”
在德意志領土上,馬克西米利安一世幾乎無所作為。他的成就首先表現在哈布斯堡王朝在德意志之外的領土擴張,其次是作為德意志東南部的領主所取得的功績。由于此后哈布斯堡王朝君主連續登上帝國皇位,這兩點實際上也決定了在此后德意志宗教改革和信仰斗爭中皇帝的立場和政策。
哈布斯堡王朝的海外擴張,始自馬克西米利安和勃艮第公爵“大膽查理”的女兒瑪麗的訂婚。當統治尼德蘭(今荷蘭、比利時、盧森堡一帶)的“大膽查理”意外戰死后,馬克西米利安只身前往尼德蘭和瑪麗結婚,并率領尼德蘭的軍隊戰勝了試圖奪取尼德蘭的法國國王。再后來,馬克西米利安的兒子、美男子菲利普,娶了西班牙公主胡安娜,這樁婚姻為哈布斯堡帶來了對西班牙、那不勒斯、西西里、撒丁和西屬美洲的繼承權。

1516年,菲利普與胡安娜的長子查理,繼承了來自勃艮第公爵家族和西班牙王室的全部財產。3年后,當馬克西米利安皇帝逝世時,選帝侯們在查理和法國的弗朗索瓦國王之間猶豫不決,但最終選擇了查理(作為皇帝他被稱為查理五世)。不過,查理也被迫簽署《選舉誓約》,保證絕不破壞帝國已經存在的制度,不把自己的外國軍隊帶到德意志—以此保證不破壞德意志諸侯的勢力。endprint
1521年查理五世第一次來到德意志,在沃爾姆斯帝國會議上召見了馬丁·路德。作為一個講法語的勃艮第貴族,查理五世對只能講拉丁語和德語的路德的宗教觀和神學論點既沒能理解,也沒有興趣。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首先是哈布斯堡與法國君主的傳統矛盾,這個矛盾把他深深卷入在尼德蘭和意大利與法國國王的戰爭里。另一個重要事務是奧斯曼帝國的威脅。1521年,也就是查理五世在沃爾姆斯宣布路德不受法律保護的那一年,奧斯曼帝國攻陷貝爾格萊德;1526年莫哈齊戰役后,包括維也納在內的哈布斯堡世襲領地,陷入奧斯曼人的陸上威脅。
此外,作為南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君主,查理五世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傳統上皇帝和教皇圍繞南意大利的領主之爭。現實的矛盾抵消了教皇通過查理五世重振德意志人信仰的意圖;出于對德意志皇權在意大利重現的恐懼,德意志因宗教改革陷入混亂,反而更符合教皇的利益。
皇帝無暇顧及,教皇態度曖昧,決定了沃爾姆斯帝國會議以后如日中天的德意志諸侯階層紛紛投入宗教改革。宗教改革不僅僅意味著諸侯可以奪取和掠奪自己領地上的修道院,還意味著世俗諸侯可以通過宗教改革奪取教會諸侯的領地,甚至教會諸侯可以借機把不能世襲的教會諸侯領地變成自家世襲的世俗領地。比如最特殊的教會諸侯“條頓騎士團”,就被騎士團大首領通過宗教改革直接變成了由大首領自己擔任公爵的世俗的普魯士公國。
在這風起云涌的20多年間,皇帝雖然一再重申對馬丁·路德和新教教義的譴責,卻始終力有未逮。他被五花八門的領地和敵人拖進大大小小的戰爭。1529年當他終于戰勝法國時,奧斯曼軍隊又向維也納大舉進攻。
在這個過程中,隨著皇帝勢力的不斷擴張,德意志的新教諸侯開始對皇帝象征性的譴責感到不安,于是結成“施馬爾卡爾登同盟”。而法國雖然是一個天主教王國而且正在迫害本國新教徒,也還是加入了這個同盟。
即便如此,查理五世依然隱忍不發,直到1544年最后一次戰勝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并用條約禁止法國干預德意志宗教改革之后,他才終于決心用武力解決德意志的宗教紛爭,以重振德意志的皇權。然而,曾經追隨他的天主教諸侯卻秘密地和幸存的新教諸侯結成聯盟,在法國新國王亨利二世的支持下,于1552年發動了諸侯革命,把皇帝打翻在地。查理五世3年后退位,其畢生追求的普世皇權夢想至此破滅。
“三十年戰爭”后的宗教寬容
1555年查理五世退位,退位之前他把哈布斯堡王朝德意志世襲領地,留給了此時已經登上波西米亞和匈牙利王位的兄弟斐迪南;后者登上皇位之后,稱為斐迪南一世。剩余的廣闊領土,查理五世都留給了自己的兒子菲利普;菲利普作為西班牙國王,稱為菲利普二世。
哈布斯堡“德意志”和“西班牙”兩系分立后,斐迪南皇帝手中的力量,完全無法和查理五世相比,因此他放棄了查理五世對重振帝國的想法,轉而承認德意志諸侯的地位,并促使德意志諸侯和解。
1555年斐迪南一世促使德意志的諸侯簽署了《奧格斯堡和約》。和約首先放棄了德意志信仰統一的要求,承認了新教路德宗和天主教的平等地位,同時承認了諸侯對領地之內信仰狀況的支配權,也就是“教隨國定”的原則。
從1555年到1618年之間的半個世紀里,哈布斯堡王朝壟斷著“神圣羅馬帝國”的皇位,但并不明確介入德意志的信仰斗爭。這一階段德意志信仰斗爭的主角,終于由德意志各邦諸侯扮演。
1618年波西米亞起義后,西南德意志最大的新教諸侯—萊茵行宮伯爵,于次年被起義者選為波西米亞國王?;实垡驗槭种凶畲蟮氖酪u領地和唯一的選侯票被奪去,不得不發動戰爭;而新教和天主教同盟,以及他們所能爭取到的外國同盟者也紛紛投入戰爭,“三十年戰爭”隨之而來。
當戰爭最終告一段落時,《威斯特伐利亞和約》重申了“教隨國定”的原則。在漫長宗教戰爭的廢墟上,和平同等地降臨在新教徒和天主教徒頭上。在南德城市奧格斯堡,一切權力都由兩大教派的人共同行使;而在主教兼任邦君的主教管區奧斯納布呂克,邦君則由不同教派輪流產生。在天主教的南德意志,新教的孤島保持了自己的獨立性;而在新教的北德意志,幸免于難的天主教修道院也重新煥發了生機。
從1517年到1648年,德意志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信仰斗爭和宗教戰爭,見證了諸侯階層崛起、而皇權瓦解的獨特進程。隨著戰爭的加劇、殺戮的擴大,普通民眾對信仰的追求漸漸淡漠,最終被迫切的恢復和平與秩序的需求取代。原本為了讓諸侯成為宗教的保護者而提出的“教隨國定”或者“誰的領地信誰的教”,反而成了和解的途徑。
戰爭本身是諸侯領地走向“帝國之內的獨立王國”的途徑,而戰爭結束時的和解手段又進一步推動了這個過程。民眾不再追求信仰的統一,皇帝也不再追求振興皇權,諸侯再一次取得了勝利。結果就是在曾經宗教最深入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德意志,在信仰熱忱最高,對不同信仰也最缺乏容忍的德意志,宗教寬容反而借助國家本身的破碎而最先降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