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怎么沒有人呢?小新哥哥和他媽媽呢?長頭發小弟弟和他奶奶呢?”我抱著6個月大的兒子在小區的花園里散步,一邊走,嘴里一邊念叨。這時是早上7點多鐘,太陽還是金黃色的,風里有了一點期待中的秋意。
我知道孩子聽不懂,但時不時總要說點什么,給空無一人的環境創造一點人氣。
“小新哥哥”是一個比他大4天的孩子,而“長頭發小弟弟”不到兩個月大,因為黃疸有些高,每天早上都被奶奶抱下來,脫光了衣服曬太陽。
我吃驚于自己的變化。
在這個有500多戶人家的現代社區里居住了七八年,我只認識其中的幾個人。而且日常里我并不盼望與他們相遇,因為彼此了解有限,說說天氣,問問“飯否”,就歸于沉默,如果正好在電梯里碰見,可用的對話不足以撐到某個人走出去,氣氛就還有些尷尬。而現在,每天的父子散步,我都期待能見到另外的2個孩子和他們的家人。
因為兒子希望見到他們,盡管他不會說,但臉上的笑意和雀躍的動作表達了一切。
城市里,鄰里之間“低頭不見抬頭見”卻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已經是一個非常陳舊的話題,在1990年代就隨著工業化、人口流動和商品房的繁榮而出現。現在重新提起,不是意在對這一“偽群居”狀態進行一種重新的批判,事實上,中國人對“偽群居”早已適應了,習以為常了,并從中生長出來另一種文化。
過去的批判來自于對“合作難以達成”的憂慮,而今天的技術能力讓人們可以在不需要任何合作的條件下孤立地生活,并將孤立視為合理。我們來到了一個“后群居”時代,但我們精神上的問題不是迎刃而解了,而是更加深入骨髓了。
社會結合本能

每一個形成一定規模的中國城市,都至少會有一個廣場,在觀感上是宏大的、現代化的、人來人往的。然而走過廣場的大部分個體都是孤立的,因為他們在其中沒有互動,沒有一個情境來把自己嵌入進去,嚴格地說就沒有所謂“社會”。
我們的存在方式正變得非常矛盾—無論你周圍有多少人,你都像是孤身一人,身處曠野。
真正的矛盾之處在于,這種空前的孤立狀態是一種后天狀態,在先天上,人有社會結合的本能。孩子的出生給了我體驗這種本能的機會,在他開始能與人進行信息互動之后,他會對任何陌生人露出笑容,如果對方有聲音和動作上的回應,他就會笑得更加燦爛,并且以手腳的動作相配合。
于是,在他“裹挾”之下,我一個月里與小區里的陌生者之間的對話,比過去數年的總和都要多。抱著孩子,成年人與陌生人的互動似乎就具有了合法性。
從中可以發現一個推而廣之的規律:現代城市里的人們并非排斥互動,而是在大多數情境下缺少了讓互動顯得“自然而然”的條件,中國文化的內斂性尤其讓人們無法適應生硬的熱情。就像一盞油燈或一支蠟燭,在它有燈芯的時候才能著火,而且合情合理;沒有燈芯燒不起來,倘若燒起來,就會給人一種“見鬼了”的感受。
很大程度上,這就是廣場舞多年來長盛不衰的因由,那個播放音樂的盒子,無論它是叫錄音機、唱戲機、MP4還是其他什么名稱,它都是一種粘合劑。有了它,老人就可以在公共場合里突然加入一堆陌生人,并跳起舞來,而不被視為神經病。
熱衷于在朋友圈中高頻次地“曬孩子”的行為是讓人膩煩的,身為父母當然可以從孩子的點滴變化中不斷發現驚喜,但對于外人而言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平淡無奇,不值得關心。不過,如今我理解了這種行為的內在邏輯—有了孩子的人們從此有一個足夠正當的理由回到一種群居生活,人與人之間因為缺乏精神聯系而產生的冷淡,可以在有限的
范圍內合理地回暖。尤其是孩子作為一種行動自由的拖累,本身會把父母(特別是母親)更深地從社會生活中隔離出去,“曬孩子”是對這一處境的一種報復性反彈。
回到我的個人體驗中來。我在發現了抱著孩子與陌生人進行交流的便利性之后,同時觀察到,積極地回應孩子發出的信號甚至主動釋放溝通信號的,大部分是老年人或10歲以下的孩子,青壯年則往往對孩子天真的善意表現得更無動于衷。
這就是我想說的“后群居”狀態。環境改變的時間足夠長之后,人被重塑,對于“偽群居”已經坦然認同,鄰里互動反而是讓人不習慣、不自在的。老人和孩子是一個例外,老人的熱情來自過去真實的群居環境下形成的經驗,而孩子的反應則是一種尚未被新環境所遮蔽的本能表現。
群居的假象
社會結合是人的一種本能,既然是本能,往往就可以從生物的角度得到解釋,精神分析大師弗洛姆就認為,人和其他動物的一個不同之處在于,人的本能是動物中最弱的。
昆蟲依靠本能就可以生存,牛羊被分娩出來之后一會兒就可以站立和行走,禽類要通過自身的力量破殼而出,但人類生下來只會啼哭,他的生存本領必須依靠漫長的過程去習得。
弗洛姆說,本能最弱意味著人受到的先天束縛最少,所以人又是自然界中可塑性最強的動物。人的成長期漫長且脆弱,無法獨立生存,所以需要社會性的合作。
社會性合作的外在表現就是群居,人們通過群居來整合力量,解決一些依靠個體無法應對的難題。從漁獵時代到農業時代,這種本能都是不斷延續,并且通過機制設計不斷加強的。費孝通先生在論述為什么中國人體現出更為明顯的群居屬性時說到,在農業時代,防衛、水利和土地的墾殖與繼承,都要求人們支持一種群居狀態。
可以看到,對人的社會結合本能的理論闡釋,往往都是倒推式的、目的論的—因為需要,所以群居。
如果對群居的需求消失了呢?
農業時代的人們是無法獨力應對生老病死問題的,因為生產力非常有限,自然對人的物質供養,最好的平均狀態也就是達到溫飽,所以個人沒有更多的能力去應對人生大事。于是在傳統社會就發展出一種“互助會”,人們在氏族內互助,婚嫁、生育鄰里相幫,“死了有人抬棺材”。我的父母這一代人,仍然有正式的“參會”身份,這種身份要求氏族內成員相對固定在一個小區域內生活,而不能離開太遠、太久,這是一種必要,也是一種義務。所以,老人所經歷過的群居是真實的群居。endprint
工業化帶來的生產力暴增,消解了這一切。一個人所能獲得的物質供養遠遠超過了溫飽需求,人們有能力通過支付經濟代價來換取需要的幫助。防衛、水利等公共品通過納稅來“購買”,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的事務性需求,都可以通過付費讓專業的服務者來滿足。
科技進化讓人們對群居的需求消失了。當然,“消失”是指在基層社群意義上的消失,人與人的合作仍然在更宏觀層面上由某種機制、模式維持著,并且更有效率。人于是就“自由”了,他可以不再和互相負有互助義務的其余成員生活在一起,各自散落天涯。
接下來,就是過去大約20年時間里中國城市人經歷的“偽群居”狀態,盡管仍然居住在像蜂巢、蟻穴一樣的人口密集的社區(樓盤),但群居只是一種假象,彼此并無功能上的協作和情感上的往來。
在“偽群居”狀態下,人還能感受到一種精神上的孤單和痛楚,還保留著對真群居的記憶和一定程度的向往,但在“后群居”狀態下,人們已經在心理上認同了“偽群居”作為一種理所當然的常態的合理性。
科技讓我們“掌握”一切,一部手機就可以解決所有生活問題,生活上越發不需要合作。一個人可以獨立面對的越多,需要背負的人際義務就越少,孤獨就變成了人的定義—馬克思說“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一部分。
我注意到,在“全面放開二胎”之后,一些原本堅定地認為自己決不會想要第二個孩子的朋友,正在積極備孕,或者已在腹中。因為第一個孩子的出生所激發的天性之愛,讓他們有意識地去為孩子鋪路,給他們未來在精神上對抗“后群居”狀態,提供一點最有效的幫助。
朋友們的理由是,讓孩子成長過程中有個朝夕相處的伙伴,但這種解釋顯然是未經深思熟慮的,因為他們把第二個孩子當成了第一個孩子成長的輔助條件。事實上他們的意思是,讓自己的孩子在世上至少有一個血親,對任何一個都是一樣,這就是面向“后群居”時代的一種對策了。
“無人”之境
我們在邁入“后群居”時代,而這個時代是技術帶來的。這個時代的基本特征是,人們以空前的規模聚居,但又以空前的程度孤立存在,而且已經不以孤立為孤立。
“后群居”時代的群居是隨機的,沒有功能的,排除掉生活便利的考慮之外,和隱居沒有本質區別。它就像太監的老婆,虛有其名。人們在擠滿了人的地方,如入無人之境。
中國現在有全世界最發達的智能手機應用技術,有條件讓一切生活資源的獲取實現無人化。
無人銷售原本是一個非常新奇的、帶有道德實驗意味的形式,比如早幾年還有一些校園、社區、村莊里出現了無人看守的報攤、菜攤、文具攤,自覺投幣,自助找零,沒有任何技術條件輔助,純然是基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以及個人的自我約束。
而現在,無人交易正在變成一個機械社會下基本的效率要求。無人超市、無人看守租賃(如共享單車)、無人機、無人駕駛、無人點餐、無人書店、無人圖書館、無人健身房……隨著時間向前,這個名單將變得不可窮舉。
當我們能想到的所有交易行為都可以變成無人服務的時候,這就意味著人們在生活中不再需要語言能力,也不再需要情商的訓練。除了小家庭的成員之外,所有的社會關系都只存在于手機通訊錄中,除了消費行為的最后一個環節,所有的生活事務都會變成某個手機功能。
到目前為止,以上的邏輯推理都還是一種預測,可能會有一些目前無法知曉的變量出現,從而改變邏輯的線性。不過,人類對這一可能性也已經開始了行動上的防御。美國的Bodega無人超市就遭到了社會抵制,因為它的口號是要“消滅社區小商店”,而美國人對社區小商店懷有長期的感情。媒體認為,如果Bodega蔓延開來,那么人們的日常生活將徹底疏離那種“含有情感的東西”。
?“含有感情的東西”是什么,很難用下定義的方式去描述,但稍加啟發就可以實現理解上的一致。
你會記得前天買了一個很好的或不太好的西瓜,那是社區小商店的老板娘親自給你挑的;你還記得昨天賒欠了小商店一盒香煙或一袋大米,你說今天會把錢送去而老板說老家侄子辦婚禮要回去一趟,過幾天回來再給;你說是上回扛了一大袋番薯過來的那個侄子吧,他說是另一個,在云南大理種藥材,你沒見過他,但去年吃過他送來的新鮮天麻。
更遠一點的話,你還會記得有一種叫“小賣部”的存在。
前面說過,“后群居”時代的基本特征包括“不以孤立為孤立”,只要無人服務覆蓋率足夠高,人們很可能不會因為小商店、小賣部的消失而感覺到任何異樣。然而心理就是這樣一種奇妙的東西,你感受不到孤獨并不一定意味著你不孤獨,而可能意味著你把蓋子蓋得很緊,以至于表面風平浪靜,而內部波濤洶涌。
費孝通先生提到過一件趣事,在他上小學時,老師要求每天寫日記,而他寫過一篇之后再也寫不出來,因為每天的生活都一模一樣,于是后面的日記就都只有兩個字—“同上”,后來老師又定了一條新規矩:不準“同上”。記憶是需要有附著物的,最好的附著物是故事,而有血肉的人際互動才會發生故事,未來的“無人”生活可能會取消所有故事,同時就取消了人的記憶,緊跟著取消人文。
去年冬天,我走在廣州越秀區一條古老而幽深的小巷,突然,雜貨店門口的水盆里嘩啦一聲跳出來一條大魚,摔在我的腳邊,有節奏地在地上躍動著。
店里的阿姨跑了出來,把它抓起來摁進水里:“還竄,昨天阿強說要捉你去打邊爐,我看你竄到幾時!”
對面穿著白背心下象棋的大叔抬頭應了一句:“阿強?這家伙上午打麻將輸到褲子都掉了,還有錢打邊爐?”
回到家,小區的門衛還跟我打招呼。我擔心很快會再也見不到他,因為無人門崗已是大勢所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