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喜慶 杜平
跨文化傳播是當代電影文學傳播中面對的熱門話題,跨文化傳播學奠基人愛德華·霍爾認為,要實現跨文化的無障礙對接、溝通、融合,必須完成對文化語境的恰當轉譯,在跨國“文化積木塊”中進行合乎本土化邏輯的準確擺放,即行為鏈的建構。行為鏈(action chain)是從動物行為(ethology)中借用來的術語,他指出行為鏈在跨文化交際中實際上表現為一種情景構架關系,只有在這一鏈條上的每個環節被鍛造好后,才能達到有效跨越文化的目標。這些理論對中國電影如何“走出去”和“引進來”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跨文化翻拍電影作為“引進來”的主動性文化接受方式,在文化全球化的語境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一、 跨文化翻拍的得與失
近年來電影的跨文化翻拍已經成為電影市場的一個重要類型。它以開放的姿態積極吸納和改編國外優質電影資源,致力于實現國外經典電影的中國化,在促進文化交往、增添電影新鮮元素、激發電影創作的本土化創新等方面,都具有積極意義,這也是中國電影走國際化路線的有益嘗試。
跨文化翻拍電影在中國電影市場占有重要份額,但由于跨文化重建的困難,翻拍劇經常會暴露出明顯的違和感。例如由陳國輝執導,由倪妮、楊穎主演的《新娘大作戰》,是對美國蓋瑞·溫尼克執導,安妮·海瑟薇、凱特·哈德森等聯袂主演的喜劇電影的翻拍,搭上了“閨蜜題材”影片的末班車,但因為失掉了中國的理性精神,閨蜜“互撕”“裝瘋賣傻”、毫無深度的喜劇賣點,打造出一部照搬西方文化的行為鏈,完全丟失了本土文化隱性文化中內斂、真誠、守禮的特征,反而顯得不倫不類。由舒淇主演的《我最好朋友的婚禮》翻拍自1997年好萊塢同名電影,超豪華的妝容、對異國風情的過度寫真,缺乏接地氣的臺詞,再加上浮夸的演技,使得原作中獨具匠心的反轉情結以及對愛的執著和感動消失殆盡。與其相似的還有一部影片,由廖凡和湯唯主演的愛情電影《命中注定》,翻拍自小羅伯特·康尼1994年主演的《我心屬于你》,異域情調,加上“逃婚尋真命天子”的非理性邏輯,都與中國傳統的道德涵養相悖離。另外,由鞏俐、劉德華出演的《我知女人心》,翻拍自梅爾·吉普森《偷聽女人心》,雖然有大牌出演,情節上對原作的亦步亦趨,完全沒有顧及中國觀眾視聽接受的心理節律,只能算作異常規矩的翻拍劇。
影視跨文化翻拍也不乏成功力作。如陳正道執導的電影《重返20歲》,翻拍自韓國黃東赫執導的高分喜劇《奇怪的她》,不僅保留了原作中的神秘線索,即“青春照相館”照相返歸20歲的奇妙構思,還將中國元素進行了適度的嫁接,保留了引人深思的道德情懷和感人至深的人倫之愛,票房和口碑均獲得了不俗的成績。由徐昂執導的《十二公民》,翻拍自經典電影《十二怒漢》,該片最早由美國導演西德尼·呂美特于1957年拍攝完成,隨后被俄羅斯、日本等國家翻拍。中國版2015年上映后一舉拿下了第9屆羅馬電影節最佳華語電影,18屆上海電影節等大獎,青年導演徐昂也成功獲得最佳導演的稱號。美國版《十二怒漢》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陪審制度和美國的法律精神,同時確立了小格局室內劇的拍攝范式。在一間簡陋的房間中,極具張力的戲劇沖突和和演員細致入微的表演使其成為電影史上的經典。然而,陪審制度在中國的法律體系中并不存在,徐昂導演成功的將故事場景轉移到西法補考的模擬法庭中,使得陪審故事的存在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具有了合理性。
通過梳理來看,中國電影的對國外電影的跨文化翻拍常常被解讀為一種文化市場的行為,而往往忽略了翻拍的文化深層內涵。從顯性意義上來看,國外經典電影已經在海內外獲得了良好的口碑,商業運作的“穩妥”和拍攝技巧模仿的“便捷”,都奠定了一定的跨文化傳播基礎。如果再加上本土演員(尤其是知名影星)的演繹,即使實現不了票房的絕對走高,但至少可以保證“保守性”的收益。然而,從受眾角度來看,翻拍已經在新鮮感上打了折扣,如果沒有貼近本土文化的創新和超越性的再度演繹,很難獲得觀眾的青睞。
從上述現象來看,中國電影的跨文化翻拍遭遇的仍然是多重異質文化的交融問題,站在全球化的文化語境中,電影跨際交流必然是一股新鮮清流,無論其成與敗、得與失,都是以電影為載體進行的積極的文化輸入與輸出。
二、 跨文化翻拍的困局
跨文化翻拍其實是一項非常冒險的工作,異質文化的交流與融通,是擺在影視跨文化翻拍中的關鍵性難題,也是其面臨喜憂參半困局的主要癥結所在。
首先,跨文化翻拍電影所遭遇的一個重要的難關,便是文化語境對接上的難以“適切”。[2]跨文化傳播學奠基人霍爾指出,在跨文化傳播中,常常遭遇高同步、高語境文化(注重創新和變通的創造性文化)的成員之間,以及與低同步、低語境文化(一種中規中矩的守成性文化)成員交往時面臨著不對等、甚至理解錯位的難題。在影視的跨文化翻拍中,尤其是對經典電影中的經典情節、標志性動作和人物演技模仿時出現的難題正屬于此類。如果翻拍中沒有對同步狀態和語境文化進行有效的轉譯,就會出現翻拍電影中的分裂行為或者脫節現象。“那些帶有異邦色彩展現出來的陌生模式,還有拙劣的技法,不完全的主題,不協調的層面等等,都不會引發觀眾‘共振。”[3]當然,技法上的有益借鑒,若合乎本民族的接受“節律”,或者有意地根據國人的欣賞品位適度進行調和,也可以取得成功。如寧浩執導的《瘋狂的石頭》,就在電影色彩處理方面,乃至在多線敘事的情節策略上,都借鑒了1998年英國電影《兩桿大煙槍》中黑色幽默的拍攝技法,但是故事的主體落腳在帶有濃郁地方特色的重慶山城,講出的仍然是地道的中國故事。但是,如果僅僅一味的模仿,而失去了本土文化和時代風尚的同步觀照,就會將翻拍帶入歧路。
其次,跨文化翻拍在無形之中,設置了兩相對照的結構困局。受到“先入為主”的認知心理影響,觀眾不可避免的會在原版與翻拍版中做出優劣的比較,而且翻拍劇更易于在同一層級或同一現象上找到對應的點來進行比照分析。所以,翻拍劇固然有可承襲模式的簡便性和粉絲效應的持續性,但同時面臨著難以超越經典的窘境。用愛德華·霍爾的話說,跨文化交流最易在同步的行為鏈中發現隱蔽的對應結構難題,“跨文化交流揭示隱蔽結構的速度快,比在一般生活情境下快許多倍。在國內時,人們也犯錯誤,也違規。但是,他們所犯的錯誤既不如在國外犯得多,也不像在國外的錯誤嚴重”。[4]在跨文化翻拍中,不合本國文化邏輯的錯誤和違規最容易被辨識出來,不接地氣的“拿來主義”和機械化的模仿,都將難以與原版望其項背。
再次,探索適宜的本土化接受方式是另一個難題。經典影視劇的跨文化翻拍,總是要嘗試一種新的本土化接納方式,依托原版IP的效應,帶給本國觀眾新的接收視野,獲得新的感知。因此,其創新性而又不失其經典韻味,成為考驗影視翻拍效果的重要標準。影視翻拍或者改編不能僅是情節的簡單照搬,創新也不能違背基本的歷史背景設定,更不能對文化背景和人物行為作簡單化的置換,這往往成為跨文化翻拍失誤的硬傷。此外,從目前的跨文化翻拍來看,翻拍的題材、類型還比較單一。對原版作品中的構架(strcture)和肌質(texture)的借鑒,以及內涵挖掘上還缺乏創新性的突破。這其中最難把握的就是放與收、取與舍的尺度,尺度過大則失去原版的韻味,尺度過小則停留在表面性復制。
由上觀之,中國電影進行跨文化翻拍最關鍵的問題在于——改編中故事情節的移植能否在中國本土生根發芽;除了情節、人物的移植外,歷史、時代、社會氛圍能否在本土找到對應的表達時空,而這些正式跨文化翻拍中需要解決的困局。
三、 跨文化障礙的突圍
在影視跨文化翻拍中,理順符合中國故事表達的邏輯行為鏈,從而建構起可以互通的情景架構,是實現有效傳播的關鍵。
建構文化行為鏈的有效對接是跨文化傳播的一個基本前提。對于國外原版作品,有的外國導演會將故事的時代背景、文化征候表述得清清楚楚,通過影響塑造出特定時空下完整的行為鏈,而有的導演則限于主要服務本土觀眾,覺得背景是讀者心照不宣的事,所以沒有過多交代,但事實上卻作為潛臺詞影響著人物、故事和生活場景影像的理解。所以在引進域外作品翻拍時,在故事主線之外,仍然需要挖掘出隱匿的行為鏈,并且建構起適宜本土表達的行為鏈。張藝謀執導的《三槍拍案驚奇》,翻拍自科恩兄弟帶有黑色幽默色調《血迷宮》,他將故事背景移植在中國西部邊陲,原本的懸疑故事行為鏈被中國本土的雜耍、戲謔還有張氏電影絢麗的色彩印象所沖淡,本欲打造重量級喜劇賀歲片,卻最終給人以“一頭霧水”“不倫不類”的印象。盡管電影敘事是一個重在情節、人物與場景交織的畫面呈現,但是懸浮于敘事之外的文化鏈是幫助完成敘事,通達倫理、道德、宗教等不可小覷的潛在力量。因此,影視的跨文化翻拍,不能忽視文化征候對情節和行為鏈所起的規化、通約作用,同時也需要在翻拍時找到對位和可以通約的文化氛圍。學者蘇妮娜指出:“在這種跨國‘移植的作品改編中,特別容易犯的一個錯誤,是故事所在時空的丟失:從人物活動的外部環境、時間感、年代感的丟失,到理解人物心理的內在語境的抽空。”[5]盡管改編會遭遇跨文化傳播的障礙,但是并非跨國文化語境不可調和。如果能夠巧妙地加以改造一條行為鏈上諸如政治、歷史、道德、生態等方面的差異點,尋找到文化鏈條中對位的位置作為突破,翻拍仍然可以取得再造性甚至創造性的成功突破。
影視翻拍中尤其要注重打造故事行為鏈中的每一個細節,對于脫離本土文化語境的行為細節,要進行剔除或者有意識改造。香港導演陳木勝執導的《保持通話》,改編自美國導演大衛·艾里斯執導的《一線聲機》,這時一部靠“真實感”贏得口碑的美國恐怖驚悚片。為打造出符合中國故事邏輯的行為鏈,陳木勝前后花了2年時間打磨劇本。改編過程中的兩個細節,很值得注意:香港和美國完全屬于不同的地域文化譜系,原劇本設定在美國城市,滿街都看不到一個警察,但香港人口密度很大,觀眾不會相信在街上找不到警察。美國人用電話和香港人也不一樣。香港人很少會遇到找不到電話或者打不通電話的情況,可是在美國會有,所以把整個故事行為放在香港遇到了現實性的邏輯問題,因此,故事的背景就必須進行相應的轉換。如何讓槍支來源合乎邏輯是陳木勝遇到的第二大難題,在《保持通話》里,古天樂演的男主角阿邦只是個普通人,有段戲卻需要他持槍打劫。于是,如何讓這把槍的出現行為變得更加合情合理。在美國的老百姓只要申請持槍證就可以合法,另外原版里的人年紀較輕,覺得好玩就去購買槍支,但在香港不行,平民不可能有槍,所以導演將人物行為和生活背景進行了一系列“港版”改造,劇本將主角阿邦改寫為一個收爛賬的人,由于這個行當的特殊性,他有槍也就不會顯得太過突兀 。這些細節上的微妙調適,使松散的行為鏈一下變得縝密起來,都使得作品更加符合本土實際。
影視的跨文化翻拍需要打通中外文化中的“經驗范圍”,在跨文化傳播方面,傳播學專家施拉姆提出過建設共通的“經驗范圍”(stored experence)的概念,其涵蓋了政治立場、文化背景、民族心理、宗教信仰、生活習慣、知識結構、興趣愛好等,并指出“只有參與的人在共享的經驗范圍內,傳播的行為才能夠發生。”[6]其實,對于跨文化翻拍來說,對接異國的“經驗范圍”還只是一個基礎和前提,更重要的是找到合適的方式和途徑,對具有共通性的“經驗范圍”元素進行重新編碼、實現本土化改造或重建,以建構適宜本土表達或呈現的語言、行為、色彩、構圖、景觀等視聽符號,用來講述符合本土化國情、民情、風情的中國版故事,并且要從深層次上召喚起符合本民族文化習性的信仰體系、核心價值和人倫道德情懷。
此外,中國影視跨文化翻拍,還必須顧及觀眾的文化背景以及社會成員之間的人際交往習俗禮儀、歷史傳統等,有學者指出:“必須從文化的‘可接受性上考慮敘事內容的創制,打破因為意識形態、宗教、族群、語言、情感等因素所產生的文化隔閡,同時形成中華的自覺和自信,在深入了解自身文化并廣泛認識其文化的前提下,明確自身地位,構建多種文化共存、和諧發展的局面。”[7]孫建業指出,只有“詢喚觀眾的焦慮”才能獲得成功,“盡管原著(《嫌疑人x的獻身》)的故事扎實且構思精巧,但無論人物氣質還是氛圍營造,都帶有濃郁的日本社會氣息,簡單的背景置換容易造成‘水土不服,必須有效的詢喚本土觀眾的焦慮才能令影片獲得成功”。[8]詢喚觀眾就是要在翻拍主創者內在自覺和外在表達策略上實現真正的貼合,即主動對接觀眾的接受期待,完成對觀影者主體性的召喚。托多羅夫指出:“非專業的觀眾欣賞一部作品,也不是為了從中提取作品所由來的那個社會的諸多信息,而是為了讓他在其中找到使自己更好的理解人和理解世界的那么一種意義,找到一種能豐富其存在的美,只有這樣,觀眾才能更好的理解自己。”[9]從本體意義上來說,電影翻拍的意義就是要完成原著內在意義的本土化改造,令本土觀眾獲得全新的本土化感受。
結語
隨著全球化文化市場的放開,購買國外經典影視版權,進行跨文化影視翻拍,成為促進跨文化交流、繁榮本土影視市場的重要方式之一。但是立足于本土實際的電影翻拍,不可避免地要翻越文化的障礙,打造真正符合本土接受邏輯的行為鏈。從中國近年來跨文化翻拍熱的情況來看,要想形成跨文化改編或者向經典致敬的成熟翻拍模式,必須對域外影視作品中的文化進行適切性的有效轉譯,構筑起真正適于本土化的行為鏈,而這仍然需要一個漫長的探索過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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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蘇妮娜.改編未能抵達之處——從《嫌疑人x的獻身》的中國版談起[J].文藝批評,2017(4).
[6](美)威爾伯·施拉姆,威廉·波特.傳播學概論[M].陳亮,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40.
[7]劉亭.電視劇《甄嬛傳》英語版為何在美遭冷遇?[N].中國文藝報,2017-04-26.
[8]孫建業.電影《嫌疑人x的獻身》的本土化改編,詢喚觀眾的焦慮才能獲得成功[N].中國文藝報,2017-04-11.
[9](法)茨維坦·托多羅夫.瀕危的文學[M].欒棟,譯.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16: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