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新春(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所所長)
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里,中東動蕩注定要成為國際政治中的大事之一。政局動蕩、國際能源結構變化、大國政策調整等因素相結合,促使中東政治的基本特征出現變化,這些變化很可能是一個長期趨勢的開端,最終會改變中東政治的歷史面貌。
第一,在國際政治層面上,中東從大國必爭之地演變成大國高度警惕的陷阱。因地緣位置、宗教中心、能源重鎮等原因,歷史上中東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冷戰時期,美蘇在中東激烈爭霸。冷戰后,美國在中東發動兩場大規模地區戰爭,取得了獨霸中東的地位。然而美國自2011年從伊拉克撤軍以來,在中東的影響力沖頂回落,開始實施收縮戰略。奧巴馬、特朗普的中東政策有區別,但戰略收縮的整體態勢沒有變。埃及、巴林、也門動蕩期間,美國沒有對盟友施以援手;推翻利比亞卡扎菲政府時,美國坐在后座;敘利亞內戰過程中,美國拒絕有效支援反對派,將戰爭主導權拱手讓給俄羅斯;伊拉克庫爾德人公投后,美國未對盟友提供軍事保護,讓伊朗主導事態進程。這一系列事件表明,美國干預中東事務的動力、決心大不如前。事實上,過去10年中,只有在“伊斯蘭國”問題上,美國動了真格,主動實施軍事干預。歐盟曾經在中東投入大量的政治、經濟資源,推動中東政治、經濟現代化。近年來,在安全環境急劇惡化的背景下,歐盟基本上放棄了自己的政治、經濟解決方案,退回去專心防守自己的邊境了。無論是敘利亞和談還是巴以和平進程,已經難覓歐盟身影和歐盟方案了。2015年出兵敘利亞后,俄羅斯重返中東,成為中東政治舞臺上的大玩家。表面上看,冷戰時期的美蘇爭霸局面再現江湖。實際上,美國與俄羅斯在敘利亞有摩擦、沖突,但遠遠沒有構成兩極爭霸的格局。相反,過去三年美俄在敘利亞默契、合作多于摩擦、沖突,更談不上爭霸。究其原因,美國在搞戰略收縮,不愿同俄羅斯爭霸。奧巴馬曾經解釋,俄羅斯進入敘利亞符合美國利益,可以幫美國干臟活、累活。同時,俄羅斯重返中東的戰略目標是局部的、有限的,主要基于反恐、分散烏克蘭事件壓力、保住在敘利亞的殘存影響等,并無意同美國爭奪中東的主導權。按理說,中國在中東的經濟利益快速增長,應當加大在中東的政治、軍事投入。現實是,中國嚴格遵守不干涉內政、不介入地區沖突的原則,謹慎地將自己隔離在中東紛爭之外。
中東地區的利益在減少、風險在增大,兩股力量相向而行,是有關各國保持克制、謹慎和警惕的主要原因。能源方面,中東在全球能源格局中的重要性下降。中東石油產量占全球的1/3以上,出口量占40%以上。但是美國石油的產量快速上升,成為人類有史以來石油產量增長最快的國家。美國很快就有能力實現能源自給,歐盟對中東石油的依賴下降,亞太成為中東石油出口的主要目的地,2016年占全部中東石油出口的73%。未來中東石油的主要市場在亞洲,供應中斷的風險也由亞洲國家承擔。在價格調節方面,美國的影響力增大,中東的影響相應下降。過去兩年,歐佩克減產,美國增產,油價難以反彈,就是國際能源權力結構變化的體現。在經濟方面,2014年油價下降迫使中東進入經濟困難時期。中東利用外資占GDP的比重從2008年的5%下降到目前的不足1%,投資流量從1300億美元下降到490億美元。2014年海灣國家的對外貿易額為1.789萬億美元,2016年下降到1.173萬億美元。同時,中東的風險卻不斷增加。在全球受恐怖主義威脅最嚴重的20個國家中,中東占9個,全球軍事化程度最高的29個國家中,中東有13個。也就是說,投資中東的風險在增大、收益在減少。
第二,各國在中東的競爭從利益平衡、權力平衡向威脅平衡過渡。冷戰前,歐美俄紛紛進入中東,爭奪中東的商業、能源利益,追求對自己有利的利益平衡。冷戰期間,中東是美蘇全球爭霸的重點場所,經濟利益位居次要地位,雙方都在爭奪于己有利的權力平衡。近年來,中東能源、商業利益的吸引力下降,不再成為主要大國介入中東的首要推動力。但是,美、俄、歐、沙特、伊朗、以色列、土耳其、埃及等國家均不敢放棄中東或減少在中東的存在,多數國家甚至在不斷加大對中東的軍事投入。美國雖然搞戰略收縮,卻加大了在中東的駐軍規模,截止到2017年9月駐軍54325人,是非戰爭期間美國駐軍規模的峰值。2015年以來俄羅斯大規模增加了在中東的軍事存在,目前在敘利亞有三個軍事基地,包括兩個空地基地、一個海軍基地。伊朗、沙特或明或暗地介入了中東幾乎每一場沖突,兩國對中東事務介入的范圍、力度前所未有。土耳其目前在中東有三個軍事基地,分別在卡塔爾、敘利亞、伊拉克有駐軍。可以說,中東的空中、地面上都很擁擠,交叉存在著各國的軍事力量。
中東不再像以前一樣提供利益、權力,但是各主要國家仍然不敢離開,反而加大軍事投入,主要原因是中東能夠提供威脅。誰敢不在場,就可能面臨針對自己的威脅。如果美國不介入,中東的政治動蕩、恐怖主義遲早會威脅美國利益,這是美國國內人士勸說特朗普政府加大中東投入的主要論據。對歐盟而言,難民、恐怖主義的威脅更直接。俄羅斯介入敘利亞戰爭,敘利亞的軍事基地、恐怖主義是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基于威脅的考慮。伊朗、敘利亞、土耳其大范圍介入其他國家的事務,沒有獲得任何經濟利益,反而需要源源不斷地投入資源。可以說,伊朗的介入是為了給沙特制造威脅,反之亦然。美國不撤出敘利亞是擔心俄羅斯、伊朗給自己制造威脅,反之亦然。各國的競爭從利益平衡轉向威脅平衡,決定了其行為缺乏建設性與合作傾向,而具有更大的破壞性、冒險性和短期性。
第三,國家之間的關系從傳統的戰略同盟向臨時的、交易型的聯盟過渡。區域內國家與域外大國結成穩定的軍事同盟,是中東政治結構的核心特征之一。長期以來,美國同以色列結盟對付伊斯蘭世界,同阿拉伯國家結盟對付伊朗,這些同盟關系是長期穩定的。目前,美國的同盟體系還存在,但其穩定性、可靠性受到嚴重挑戰。因為美國戰略收縮,沙特、埃及、以色列、土耳其等國家對美國的可靠性表示懷疑,紛紛自謀出路,尋求其他保障途徑。最近幾年,上述國家均加強了同俄羅斯、歐洲的軍事合作,就是想轉移風險。同時,美國也一直在抱怨這些國家沒有承擔盟國的責任,在反恐、遏制伊朗等問題上行動不力。雙邊軍事同盟正在向一事一議的臨時交易型聯盟轉變,特朗普的外交風格加劇了這種趨勢。當年,美國斡旋埃及同以色列之間的和平條約,主持巴以和平談判,都是基于長遠的同盟關系和長期利益。現在,美國同中東盟國間的合作都是短期交易。2017年5月特朗普訪問沙特,雙方簽署千億美元的軍售大單,也是一種臨時交易,沙特要購買美國的政治支持,美國要誘導沙特遏制伊朗。美國人經常抱怨說,沙特人愿意同伊朗決戰到底,直到最后一個美國人都死了。
同美國相比,俄羅斯近期在中東建立的同盟關系更具有短期交易特征。目前俄羅斯、土耳其和伊朗在敘利亞問題上結成了臨時同盟,但是三國缺乏長遠的共同利益,因而同盟關系也是利益交換型的。俄羅斯力保阿薩德政府,土耳其則反阿薩德政府,伊朗還擔心俄羅斯在敘利亞坐大,但是出于反對美國的臨時利益,三國走到了一起。借美國盟友體系分化之際,俄羅斯同土耳其、沙特、埃及等國家簽署大批軍售合同,則具有明顯的投機色彩。沙特、埃及、阿聯酋同卡塔爾斷交后,美、英、法趁火打劫,紛紛同卡塔爾簽署軍售合同,實際是讓卡塔爾交保護費。傳統盟國體系向交易型聯盟過渡,加大了中東形勢的不確定性。
第四,“阿拉伯之春”從一場突發性的政治危機正在演變成一場長期的、綜合性的危機。2011年美國著名學者哈斯斷言,中東將進入一個長期動蕩時期,類似于歐洲1618~1648年的“30年危機”。當時,多數人都認為哈斯的斷言太悲觀。現在危機已經進入第七個年頭,多數人可能會認為哈斯的斷言太樂觀,沒有人敢預言中東在未來20年能夠進入一個長期穩定時期。最初,“阿拉伯之春”是一場國家內部的治理危機,現在已經演變成涉及政治、經濟、教派、民族、安全、國際關系的綜合性危機。不論是因危機而陷落的國家,還是暫時能夠獨善其身的國家,都面臨著不同程度的綜合性危機,紛紛探索政治、經濟和社會等方面的綜合性改革路徑。
然而不幸的是,迄今為止每個層面上的探索或試錯都以失敗告終。過去七年,中東政治革命、政治改革最終都指向了同一條路:強化集權;中東經濟改革最終也都指向了同一條路:花錢買現代化。顯然,這是回到了老路上,要是這些方法管用,也不會發生“阿拉伯之春”了。因此,中東將長期存在三個真空:權力真空、秩序真空和思想真空。權力真空存在,是因為大國對全面、建設性卷入中東高度警惕,不原填補真空,給地區強國、非國家行為體留下機會,造成對真空地帶的長期爭奪。秩序真空存在,是因為在國際層次上美國治下的和平消失,美俄爭霸的兩極格局不會出現;在地區層次上伊朗、沙特、以色列、埃及主導的傳統秩序崩潰,新秩序難以形成,秩序之爭也是長期的。思想真空存在,是因為中東各國曾嘗試過人類社會幾乎所的政治、經濟模式,迄今沒有公認的成功模式,這會讓中東未來的探索長期在黑暗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