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鴻剛(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世界政治所所長)
當今世界正處于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的時代,也處于不穩定不確定不消停的時代。“變”“亂”交織,因變生亂,亂中謀變,是這個時代各國政治和世界政治的最大特征。這是一系列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矛盾累積發展的必然結果,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現實。在“變”與“亂”的共奏中,世界政治正在進入一個全新時期。或許不必、也很難為這一時期硬性確定起止時間,但近一段時期發生的英國“脫歐”、特朗普當選、十九大召開等一系列重大國際政治事件,以及按下葫蘆浮起瓢的各類傳統與非傳統矛盾沖突,以及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的各類高新科技,昭示著這個世界正在發生前所罕有的深刻變化,一個世界政治的全新時期正逐步開啟。
新時期的開啟首先以世界經濟中正在醞釀的一些深刻變化為基礎。現階段世界經濟的突出特征是主要經濟體同步回暖,似乎正在走出近十年的危機陰霾,但發展不均衡和結構性問題依然嚴峻。2017年經合組織統計的45個主要國家首次全部實現經濟增長,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預期2017年世界經濟增長3.6%,并稱世界經濟正經歷2010年以來最廣泛和快速的增長期。但要看到的是,這種回暖主要得益于低利率和赤字等刺激政策,勞動生產率提高有限,增長新動力仍顯不足,經濟過度金融化的危害持續存在,全球總需求不足的局面沒有改變,“長期停滯”的風險始終籠罩,各國的反危機舉措只是治了標而未治本,遠未形成更均衡、可持續的新型世界經濟結構。危機引線并未拔除,進一步的變化注定還要發生。同時特別值得重視的是,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突飛猛進,不僅拉動形成一系列新業態,成為經濟增長新動能,而且帶來經濟形態乃至人類社會形態的革命性變化。回顧過去幾百年,無論是蒸汽機的發明與廣泛使用,電力及一系列電器的發明與推廣,以及電腦和互聯網的全球普及,都帶來人類生產生活方式的顛覆性變化。或許我們因為生活其中而渾然不覺,但大數據、人工智能技術的日趨成熟與普遍應用,作為生產力發展到更高階段的產物,必將發揮類似于蒸汽機、電力和互聯網在特定歷史階段所發揮的那種全方位的顛覆性作用。這是世界政治新時期開啟的客觀物質基礎。
新時期的開啟在社會領域主要體現為各國社會形態的深刻變化。各國過去幾十年來大多接受新自由主義發展模式所產生的顯著后果是,各國社會結構出現了程度不一但普遍存在的貧富分化加劇。特別在西方國家,少數富人占有大量社會財富,其他階層的生活乏善可陳,科技進步對傳統就業的取代效應持續顯現,中產階層甚至出現萎縮。在很多國家,貧富分化已開始威脅到社會穩定。這突出表現在各國主流人群的不滿情緒升溫和民粹主義運動的快速興起,民粹政黨和具有非凡個人魅力的民粹領袖正在獲得更大政治權力。民粹主義思潮和運動,作為社會激烈轉型期間大眾危機意識的群體表達,其出現有必然性。綜觀全球,無論是在西方還是眾多發展中國家,反精英、反建制、反主流、反全球化、反宏大敘事的社會運動此起彼伏,不同階層、不同族裔、不同信仰群體之間的矛盾日益升溫。自19世紀后期民粹主義運動在俄美產生以來,其每次周期性興起均深刻改變了各國的社會結構和國家政策,上世紀30年代德、意民粹運動泛起甚至助推了戰爭爆發,破壞力不可小覷。可以預見,未來幾十年,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將普遍經歷深刻的社會轉型,這種社會轉型反過來必然對各國經濟發展和政府治理構成巨大挑戰。同時,因技術的進步及其易得性而帶來的個人賦權也成為世界政治進入新時期的重要表征。各類非國家行為體乃至個人成為世界政治中的重要角色,各國公民社會運動和跨國公民運動日趨活躍,對主權國家的權威和傳統的國際關系結構形成巨大沖擊。
世界政治新時期的開啟還體現為各國治理困境的加劇以及對新型治國方略的探索。在發展階段各異但總體形態趨同的各類現代國家中,由于各類矛盾長期積累,政府、市場與社會的關系大多沒有處于均衡狀態:或者因市場力量過強而對政府和社會力量形成俘獲,或者因社會力量過強對市場活力和政府自主性構成制約,各國普遍存在“治理赤字”,甚至面臨治理危機,政府執政合法性與執政效率急需加強。特別是金融危機后,曾在一段時期內被神話了的“自由市場”+“民主政治”+“公民社會”國家治理模式弊端顯現,各國治理困境進一步凸顯。這在美國表現為經濟過度金融化、社會嚴重分化以及民主政府失靈的“美國病”;在歐洲則表現為一體化進程始終難以克服主權與超主權、擴大與深化、民主與效率、同一與多元、開放與安全、自主與依賴之間的諸多悖論;而廣大發展中國家在轉型過程中則始終面臨“私有化陷阱”“民主化陷阱”“兩極化陷阱”“腐敗陷阱”和“依附陷阱”。如何在維護國家主權的基礎上保持對外開放,如何在保持經濟發展的同時維護社會穩定,如何在力爭有所作為的同時確保程序民主,如何在搞好國家治理的同時積極參與全球治理,更好借助全球資源為本國利益服務,成為擺在各國執政者面前的共同而緊迫的重大課題。回首過去10年,一些國家的治理方式已發生特別重大的變化,這是我們必須高度重視的。
世界政治進入新時期在國際層面的突出標志是新一輪國家興衰和國際沖突的升級。新時期的開啟是新一輪國家競爭尤其是大國競爭的發令槍。天下大勢,順之者昌。凡是那些準確把握時代脈搏、及時校正前進方向、科學制定發展路線并不打折扣地加以貫徹落實的國家,便有更大機會在新一輪國家競爭中勝出。如今,中國、美國、歐洲、日本、俄羅斯、印度以及其他一些重要地區大國,在國家發展氣象或者說國運勢頭方面正呈現出越來越大的分化。或許一時間還很難評判到底誰高誰低、誰對誰錯,但這些不同的治理方略最終帶來國家興衰分化,卻是注定無疑的事。在這種高度激烈的大國競爭比拼中,各國之間戰略互信下降、戰略矛盾上升,主要大國關系重新排列,攪動地緣格局生變,也是難以避免的。最近幾年我們看到美歐趨冷、美俄齟齬、美日生變、美印靠近、中俄走近、中印競爭、中美競合同步升溫,各大國在東北亞、東南亞、歐亞、中東甚至世界各個角落展開激烈角逐,誘發地區各類矛盾集中發酵,都是在這種背景下發生的。
總之,我們正在進入人類社會的全新時期。這是一個生產方式深刻變化、社會矛盾深刻變化、國家形態深刻變化、國際關系深刻變化的時代,是大轉型的時代與大危機的時代,甚至可能是大動蕩的時代;這是充滿挑戰的時代,也是充滿機遇的時代。各種力量和各類矛盾更加深刻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加劇“變”的因素、引發“亂”的因素和實現“治”的因素,都前所未有地出現在人們面前。對國家而言,搞不好,可能漂流而下敗壞基業;搞好了,則可能乘勢而上實現跨越發展。對世界而言,搞不好,可能將人類再次推進兩敗俱傷的戰爭陷阱;搞好了,則可能實現人類孜孜以求的公平正義與永久和平。
人類歷史總是在曲折中趨向進步。為了各個國家和人類社會能越來越好,新的時期迫切呼喚新的哲學、新的道路和新的動力,來推進和引領現代國家形態的不斷優化、現代國際秩序的正向演進以及全球治理體系的建設性變革。
中國共產黨十九大召開,宣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當前中國進入為實現“第一個百年目標”最后攻堅和為“第二個百年目標”謀篇布局的新階段。這既是中國發展進程中的大事,更是世界政治進程的里程碑,不僅成為世界政治進入新時期的標志性事件,更將成為新時期推動世界政治向好發展的重要動力。
中華民族迎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意味著中國作為頭號新興強國將成為引領世界政治變革潮流的首要力量。世界政治向何處去,要看中國的戰略選擇。科學社會主義在21世紀中國煥發強大活力,意味著過去幾百年世界現代化過程中資本主義同社會主義兩種制度的競爭出現歷史性變化,馬克思主義哲學學說未來可能成為引領性的全球意識形態。中國道路為其他發展中國家實現現代化提供了全新選擇,意味著為解決人類問題提供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將成為新時期中國責無旁貸的責任和使命。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與全球公平正義的最終實現乃是相互促進的辯證過程,甚至可以說,中國的前途命運恰恰系于中國能否履行歷史賦予的世界使命。未來幾十年的世界政治發展,必將深深地打上中國烙印,全球治理體系和現代國際秩序變革,將呈現越發明顯的“中國化”色彩。就此而言,中國既要謙虛謹慎、謀求行穩致遠,更要大膽前行、敢于冒險犯難,不因現實復雜而放棄夢想,不因理想遙遠而放棄追求。不進則退,小進也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