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明明
當代中國政治史研究的學科視野與問題意識
文/陳明明
在傳統(tǒng)政治史研究中,歷史與政治是不分的,歷史講述的是政治的故事,政治上演的是歷史的劇目,正如布倫納說,“任何純粹歷史的問題意識都從屬于政治史。所有的歷史就其嚴格的詞義而言都是政治史。”
近現(xiàn)代以來,隨著學術體制的發(fā)展和形成,此前并無學科分野之講究的政治史研究逐漸被人們歸入歷史學領域,雖然政治史擔著“政治”二字。政治史研究的科際歸屬所以具有歷史學的身份,首先是因為歷史學是一個源遠流長的陣容強大的成熟的學科,而政治學作為從歷史學(以及倫理學和哲學這樣的傳統(tǒng)學科)分離出來的一個新興學科,不過是19世紀80年代以后的事。關于政治問題的討論,在歷史學家那里,本質上屬于歷史研究的范疇,所謂政治史即政治的演進史。直到民族國家與市民社會相分立尤其是科技革命和大眾民主興起之時,這種政治史等于歷史的局面才有所改觀。正因如此,20世紀中期以后政治史研究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并不是或主要不是來自政治學而是來自歷史學內部。其中,歷史學年鑒學派倡導的人類生活總體史研究逐漸成為強勁的主流,以國家典制和精英活動為主線的政治史研究范式開始動搖。70年代以來,史學的另一支新旅——新文化史也逐漸大行其道,同社會史一起,進一步分割和奪占政治史的領地。有趣的是,這種抗拒與變遷客觀上給政治學的進入提供了機會——史學界許多學者指出,社會史、文化史的“碎片化”和“地方化”的敘事,畢竟代替不了政治在跨地區(qū)(整體上)和跨領域(制度上)層面的基礎性綜論,社會史、文化史的“專業(yè)化”和“去中心化”的取向也無法割除經濟、文化、社會生活同政治結構的相互依存關系。人們發(fā)現(xiàn),政治史面臨的問題并不是政治本身的問題,而恰恰是意識到政治作為一個相對獨立而又具有支配性的變量,如何通過運用包括政治學在內的社會科學理論將之引入“歷史的秩序”和“秩序的歷史”中來思考和處理的問題。于是,學界又有了重構政治史的呼聲和努力,政治的維度在新興的研究題材中得到了關注和強化。
許多歷史學者承認,無論是社會史還是文化史,民間習俗和生活方式的詮釋還是要放到基于階級、種族和性別的差異而形成的權力關系和權力機制中來考察。隨著行為主義影響的擴大,政治史研究也開始力圖運用心理學、社會學和其他社會科學的理論,對過去的政治活動做出解釋,自身經歷了從傳統(tǒng)政治史向新政治史的轉變。這個轉變實際上意味著,政治史研究不僅是屬于歷史學的,也是屬于政治學的,不僅是行動于歷史學與政治學之間的學科分支,也是統(tǒng)一于歷史學與政治學之中的研究領域,體現(xiàn)著歷史學與政治學的科際整合。這種科際整合從根本上來自政治與歷史的傳統(tǒng)的天然的內在聯(lián)系。事實上,在政治學中,無論是馬克思的階級革命理論、韋伯的合法性理論,還是摩爾的民主與專制的社會起源、蒂利的西歐民族國家的形成、直至邁克爾·曼的社會權力的來源等分析,都是以探尋歷史進程的方式對事件和行為做出合理解釋,試圖打通政治、經濟、軍事與意識形態(tài)壁壘的鴻篇巨制。“沒有政治科學的歷史無果,沒有歷史的政治科學無根。”(J.R.希里)作為現(xiàn)代科際整合運動結果之一而兼具政治學與歷史學雙重品質的政治史研究,由于吸納了政治學與歷史學兩大學科的學理資源,又經歷了新興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動員,它對于當代社會政治問題研究,尤其是理解和解釋當代中國社會政治發(fā)展而言,日益顯示出廣闊的前景。
社會科學研究有規(guī)范研究和經驗研究兩種路徑和取向。比較而言,政治史的規(guī)范研究更多保留著傳統(tǒng)史學的特質:一是強調一切歷史終究無法脫除政治的屬性,無法回避歷史何以如此的某些重要假設;二是重視治史的社會政治功能,歷史研究既有認識論的需要(探究內因),更有實踐論的使命(經世致用);三是具有濃厚的敘事風格,其學科的主體性和獨立性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歷史事件的紀實性敘述(史料按時間順序組織起來,內容構成前呼后應的故事)。由此,政治史的規(guī)范研究就格外關注對歷史邏輯、歷史價值和歷史歸宿的揭示、論證和建構,試圖給出所謂歷史通則的普遍性理論。政治史的規(guī)范研究現(xiàn)在多被人們批評為“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指其以人為建構的歷史觀念來引導和規(guī)范具體的歷史敘事,并使之產生意義,屬于一種歷史哲學。的確,以往的政治史的規(guī)范研究存在著忽視歷史的差異性、多樣性的傾向,使歷史失落于預定論和目的論的陷阱之中,但是,人類的歷史有沒有一致性和統(tǒng)一性,歷史的發(fā)展有沒有隱藏其后的法則,并因這種法則的作用而顯現(xiàn)出歷史演進的某種方向,始終是一個令人無法割舍的話題。退一步說,如果沒有總體歷史的宏觀視野,沒有某種哲學理念(歷史觀),沒有某種歷史觀為具體的研究選題確定邊界,人們能不能從紛繁復雜的“發(fā)生過的事情”中通過審查和考辨而到達“澄明之境”,從而滿足人的合理化解釋和普遍性知識的天然需求?如果不能,那么無論歷史被賦予何種意義,實際上不過是反映了人類對自身發(fā)展命運的與生俱來的深切關懷。
政治史的經驗研究不過是實證研究的另一種說法,二者大體可視為一回事,但彼此語義略有差異,前者強調的是研究工作以觀察為基礎,后者講求的是事實與推論的合理關聯(lián)。政治史對實證研究的重視程度絲毫不亞于任何社會科學,所不同的是它的實證研究主要不在于“共時性”的經驗觀察、比較與驗證,而在于“歷時性”的對文獻、口述、檔案等歷史記錄的梳理、整理、鑒別和考證。如果說,政治學(政治科學)的實地的經驗研究容易從問卷、訪談、觀察及其采集的數(shù)據(jù)中獲得結果,其研究內在地充滿著一種理論建構的沖動,那么,兼具歷史學和政治學雙重特征的政治史的“經驗研究”通過對文獻史料的閱讀與整理,以及透過口述訪談乃至親身經歷而獲得的“史感”對文獻史料(比如檔案)的鑒別和辨析,較之政治學其實更有條件形成若干推論。對政治學者來說,好的政治史研究不僅應有可靠的史料為堅強支撐,還應有強烈的理論關懷,為了讓形成的假設或理論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普遍性,政治史研究可以通過拉長時間和擴展空間,使建構模式或理論的機會增加,以擴大研究的成果。
社會資源的配置總是通過權力顯現(xiàn)出來的,權力依附于組織、機構和制度,但權力的發(fā)生、運行和對權力的服從,背后都有一個文化機制的問題。歷史人物在歷史事件中,利用文化來回應組織、機構和制度的壓力,既創(chuàng)造新的文化(行為方式),也為組織、機構和制度的變遷提供了動力。這正是從文化角度理解政治過程的魅力所在。例如,關于20世紀前半期國家對地方資源的動員和控制能力的研究,有不少理論都試圖對國家何以失敗提供合理的解釋,其中,晚清以來的國家由于長期消耗于戰(zhàn)爭和叛亂而無法有效向下擴張自己的權力一說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是,國家真的被基層社會阻隔在大門之外了嗎?杜贊奇以華北農村為例,指出20世紀前,國家依賴文化網絡的組織、規(guī)范(體現(xiàn)為“保護型經紀人”)已經進入鄉(xiāng)村;20世紀后,國家逐漸放棄并破壞了文化網絡的一些組成部分(代之以“贏利型經紀人”),從而放棄和破壞了原本通過“保護型經紀人”實現(xiàn)的國家與民眾的文化聯(lián)系。國家的失敗并非敗于其擴張缺乏政治行政力量的支持,而是敗于其擴張缺乏文化的根基。這就是他的“文化網絡”理論。這種關于20世紀中國國家建設失敗(“內卷化”)的討論,當然不會也不應排斥社會經濟、制度、環(huán)境等分析視角,但對政治史研究而言,文化與權力的進路的確比較容易使人觸摸到政治隱秘而復雜的經絡。
當代中國政治史是由革命、建設和改革三部曲組成的。在革命已成為遙遠的回憶,新中國已成為全球化的引擎,革命的經驗和傳統(tǒng)為什么仍然受到關注?很多人注意到,意識形態(tài)和組織結構的創(chuàng)新是中國革命發(fā)展壯大的關鍵要素,那么在當時,中國共產黨又是如何把激進的革命觀念引入基層社會以及采用什么方式發(fā)動群眾?這可以追溯到一個更小的問題:早期中國共產黨的知識人如何在與自己全然不同、文化程度低下且窮困潦倒的工人農民階層中培養(yǎng)出大批忠實的追隨者?裴宜理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富有啟發(fā)性的解釋。通過講述20世紀20年代安源罷工的故事,她揭示了成功的革命與共產黨將文化資本轉化為承載具體功用的革命實踐之間的密切關系:知識分子(李立三、毛澤東、劉少奇)去安源播火,象征著馬克思意義上的工人由“自在階級”向“自為階級”轉變的歷史,而如何播火則體現(xiàn)了利用一系列符號資源在底層大眾之間培養(yǎng)新的集體身份認同的過程——裴宜理稱之為“文化置位”(cultural positioning)。文化置位是一種動員方式,把民間大眾活動、戲曲傳說或宗教、類宗教儀式諸多元素加以創(chuàng)造性應用,使“外國思想”(馬克思列寧主義)通過人們熟悉的渠道進行有效的交流和傳播。這種動員方式在革命各個時期都廣為使用,即使是文化大革命這個聲稱與傳統(tǒng)文化決裂的年代,國家掀起的對劉春華油畫《毛主席去安源》的狂熱的頂禮膜拜,和李立三把民間習俗儀式加以改造使大眾油然產生“類似于宗教皈依的情感體驗”并無二致。
政治文化論者很早就指出,文化對共同體成員的行為具有強制性的作用。當然,這種“強制性作用”表現(xiàn)為對個體行為和集體行動的誘致性引導,它的發(fā)揮通常不是直接的而是需要轉化的。如果說,權威離不開文化支持,行動離不開文化動員,統(tǒng)治離不開文化操控,那么文化的確為觀察、理解和解釋政治提供了一把合適的鑰匙。例如“韌性威權”這個近年熱行于比較政治學關于中國當代政治研究的概念,從市場制度、中產階級、社會結構、政黨學習能力等方面的理解都有其價值,但從文化上揭示政權穩(wěn)固性可能更有深度。史天健在關于當代中國人民主價值觀的調查中講中國人想要的民主和西方意義的民主大相徑庭,其實不過是傳統(tǒng)民本思想的現(xiàn)代表達,而正是這一點支持了“要民主”的民眾對“要民生和秩序”的政府的認同性評價,則完全可以看作是“威權”何以“韌性”的文化根源。
當代中國一系列具有歷史路標式的社會政治運動,僅從黨國政治的組織、體制來觀察是不夠的。權力的發(fā)軔和施加是一個方面,權力的接受和轉化是另一個方面,沒有后者,權力的鏈條便中斷了,文化正是可以幫助我們解析后者何以發(fā)生,又如何形塑前者,兩者又是通過什么連結起來的密碼。由文化和權力的視角觀察這些問題,我們才能走入歷史的深處。
時間是歷史的基本變量,沒有時間便沒有歷史。但時間的標識不僅是出于把握歷史的線索以免歷史陷入雜亂無章的敘述功能之必需,更重要的是因為時間的標識具有深刻的政治認知意義,即時間和不同政治體系的法統(tǒng)及合法性存在著內在關聯(lián)。
在當代中國政治史上,時間的政治意義首先表現(xiàn)為“新”對“舊”所擁有的歷史優(yōu)越性,這種優(yōu)越性是由“歷史必然性”賦予和論證的,反映了“新比舊好”的一種哲學理念。趨新棄舊成為政治論證自身合法性的特征,從梁啟超的“少年中國”,到共產黨的“新中國”、“新社會”、“破四舊、立四新”,等等,都是20世紀政治的強大話語。其次,新舊時代的時間標志著新舊世界的結構的對立抗衡。新舊時代的時間是斷裂的,其斷裂在空間上表現(xiàn)為兩個世界,兩個世界有不同的結構組合與運行法則,新世界對舊世界的勝出要求新法則取代舊法則,要求新世界的生活者要和“舊我”告別,即把他們在“舊日”習得的行為規(guī)范徹底棄除。由于哲學上已經建立起“新比舊好”的心理文化,這種棄除雖然經歷痛苦的思想斗爭,卻沒有遇到強大的抵抗。第三,在革命與現(xiàn)代化的語境下,時間具有稍縱即逝的緊迫性,“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折射出領導這一偉大事業(yè)的主體的歷史焦慮。對時間的強調,導向了趕超型工業(yè)化戰(zhàn)略的全面實行。中國的工業(yè)化戰(zhàn)略是“濃縮”時間以追趕和超越現(xiàn)代世界體系的典型案例。趕超型工業(yè)化戰(zhàn)略不僅是經濟上的“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躍進,而且是社會政治上的“新的社會新的人”的改造行動,它對于國家的政治經濟形態(tài)和社會民眾的日常生活及心理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埃特曼在《利維坦的誕生》里談到,歐洲大陸國家制度的差異不在于有沒有地緣政治競爭,而在于地緣政治競爭的開端并非同時發(fā)生,這種“非同時性”(nonsimultaneous)導致大革命前夕日耳曼諸國和不列顛成功建立起現(xiàn)代早期的官僚制結構,而歐洲其他國家卻發(fā)展出各式各樣的世襲制結構。因此,討論一個國家的發(fā)展模式,需要回到初始時間及其內化的結構。例如,新中國在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僅用3年時間便發(fā)起了社會主義改造,除了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20世紀地緣政治的初始條件及其影響可能更為重要。另一方面,從生產關系變革中尋求趕超型發(fā)展的動力,在經濟和人力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可能也是不得已的選擇,而這種選擇一旦同歷史上依賴政治權力而成功實現(xiàn)組織戰(zhàn)略目標的經驗和記憶聯(lián)系起來,就會變得不可遏制而日益固化為政治能動主義的成規(guī),結果導致中國的體制結構呈現(xiàn)出不同于蘇聯(lián)式專家治國體制的粗放經營和命令主義的特點,本質上是對計劃的破壞和反動,于是,當政治、經濟和社會的“紅利”被“自我強化過程”逐漸耗竭并經文化大革命最終一擊之后,人們不難理解,中國反而能比實行嚴格計劃體制的蘇聯(lián)更易放棄計劃體制、更易啟動市場化的改革。
作為當代中國政治史研究的兩個變量,時間和結構的互動構成了一種觀察和理解政治變遷的方法,鄒讜先生稱之為“宏觀歷史與微觀機制”。宏觀歷史其實是一個結構,微觀機制則是人在宏觀歷史約束下的能動的選擇。結構的約束或強制只有通過行為主體的策略互動才能感覺得到,也只有通過策略互動,才能影響歷史和塑造歷史。當結構被內外因素擾動時,比如被內部的人口增長、移民、經濟波動、自然災害等因素沖擊時,或被外來的軍事入侵、外交失敗、主權危機等因素壓迫時,人們會采取新的策略互動形式,形式之一就是社會革命。革命意味著結構的重組或轉換,維持原有結構的權力平衡開始被打破。要重組或轉換結構,行動者就必須認識和評估結構對行動者的選擇所施加的約束的性質、強度和特點,并使自己的選擇與這種約束相適應。在關于中國革命再闡釋中,鄒讜試圖從中國的個案概括出一個普遍性的命題,即政治行動者的正確選擇導致了宏觀歷史的變化,這些選擇就是微觀機制,包括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新過程、系統(tǒng)化過程和策略互動過程。
作為歷史主體的集體行動的產物,結構表現(xiàn)為行動規(guī)則或規(guī)則要素的組合與排列,是從時間(歷史)中產生的,時間是規(guī)則或規(guī)則要素的源頭,也是規(guī)則或規(guī)則要素賴以發(fā)揮作用的形式。新舊時代標志的新舊世界都是一套規(guī)則體系,它們在某個“歷史時刻”產生了,就對歷史中的人們發(fā)生影響。結構舍棄了許多具體的特殊的現(xiàn)象,和優(yōu)先關注具體歷史發(fā)生的傳統(tǒng)的歷史學觀察和研究存在一定緊張,因此,要避免陷入瑣屑的敘事,又要避免脫離人物動機和事件的結構主義,就需要依賴史料,利用社會科學的方法,觀察歷史事件的具體發(fā)生過程,把時間和結構結合起來,解決當代中國政治史的發(fā)生學和詮釋學的問題。
在歷史研究中,邏輯有幾種含義,這里主要指歷史在理論思維中的反映和再現(xiàn),又被稱為歷史的哲學邏輯或理論邏輯。恩格斯以經濟學史研究為例,表達的關于邏輯范疇和歷史進程的關系,對歷史的把握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第一,邏輯與歷史是統(tǒng)一的,邏輯作為歷史過程的抽象,擺脫了歷史的偶然性和表象的干擾,觸及到了歷史的主脈,反映了歷史的普遍性和必然性。第二,邏輯與歷史是有差異的,邏輯來自對歷史的內在結構的審察,并不受制于歷史的時間順序,因此邏輯的東西不直接等于歷史的東西。第三,正因為邏輯與歷史是統(tǒng)一的又是有差異的,故不能用邏輯代替或剪裁歷史。宏大敘事的缺陷在于以邏輯強制歷史:歷史跟著邏輯走,為邏輯穿衣,為邏輯禮贊,結果淪為沒有歷史的空洞的形式邏輯。但反過來,后現(xiàn)代多元敘事的敘述結構以歷史不確定性否認歷史的規(guī)律性,以歷史差異性替代歷史整體性同樣也是有缺陷的。我們應該做的事是讓歷史展現(xiàn)出邏輯,用邏輯來說明歷史,使邏輯融通于歷史,為理解歷史提供“制高點”——站在高處看風景,但不要忘了風景深處包含著無限的差異和豐富性。
研究當代中國政治史的人們都注意到,集權政治是中國政治體制的特征之一,如何理解這一特征則須借助理論或邏輯。以黨國政治為例,有幾個邏輯規(guī)約著中國社會政治發(fā)展的方向和進程。一是現(xiàn)代國家建構的邏輯。現(xiàn)代國家要求國家的權力必須下沉至基層,把社會組織起來,以回應現(xiàn)代世界體系的挑戰(zhàn)。二是社會革命的邏輯。主導現(xiàn)代國家建構的政黨按照馬克思列寧主義,通過社會改造,推動生產關系公有化品質的提升,最終確立了國家在社會資源配置中的壟斷地位。三是后發(fā)國家工業(yè)化的邏輯。國家在積貧積弱的基礎上推進工業(yè)化,除了運用高度的政治權力來集中和攫取農業(yè)剩余外別無他途,工業(yè)化運動于是變成了大規(guī)模的政治動員運動。除此之外,如果再仔細觀察中國的集權體制及其政策,會發(fā)現(xiàn)這個體制對民生和治理有很強的偏好。一個內向型農業(yè)定居社會對圣賢、明君、清官、仁政、盛世的向往,支撐了中國人的政治理想。它本質上是大一統(tǒng)的思維,深植中國大地,也成為現(xiàn)代動員型體制的文化邏輯。這四個邏輯的相互展開彼此援引塑造了中國的黨國政治。如果沒有把握住這些邏輯,當代中國政治史的重大關節(jié)與體制特征便無法得到有效的分析。
邏輯與歷史的討論不可避免涉及邏輯真實與事實真實的問題。所謂邏輯真實,指基于歷史內在相互關系而“本質呈現(xiàn)的歷史”,而事實真實則指基于歷史真正存在或曾存在過的事物而“如實呈現(xiàn)的歷史”。邏輯真實并不直接等于事實真實,但邏輯真實與事實真實的統(tǒng)一卻是研究當代中國政治史所應關注和追求的目標。例如,中國計劃經濟時期的社會生活長期依靠票證來保證居民的生活必需品的平均分配,它是普遍的真實,但金大陸通過檔案和方志發(fā)現(xiàn),在上海,從1964年6月1日到1976年7月15日止,豬肉的供應并未曾實行票證。這個結論一直遭到人們的記憶的質疑。其實,票證的歷史是一個邏輯的真實,上海的實例是一個事實的真實,我們要承認邏輯真實更本質地反映了計劃時期的運行法則,但也要看到邏輯真實并不能代替事實真實。如何消除二者的緊張,需要回到歷史現(xiàn)場細察其緣由。這個例子也告訴我們,在當代中國政治史研究中,對歷史發(fā)展的理論邏輯和歷史進程中的邏輯真實應持有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邏輯要回到歷史,邏輯就不能擺脫歷史的形式、多面性和偶然性。注意到邏輯與歷史之間的這種復雜關系,歷史的書寫就會留有余地,歷史的闡釋就具有自我節(jié)制的品格。
好的政治史應該是兼具理論與經驗(史料)的政治史,是在理論邏輯和史料證據(jù)之間建立有機關聯(lián)的政治史。第一,它尊重而不盲從于宏大敘事,它承認歷史是有規(guī)律的,而不是像后現(xiàn)代主義否認歷史的規(guī)律性,并有比較地吸取所有有價值的學理資源。第二,它不排斥任何可幫助分析和解釋政治史的方法技術的利用,也不刻意追求所謂方法技術的創(chuàng)新。第三,對史料做考辨,給范圍做限定,把理據(jù)講清楚,將案例用適當,立論和推論有證據(jù),事實和邏輯能自洽,是最基本的要求。總之,尋求思想和史料的妥善結合,邏輯和證據(jù)的有機關聯(lián),在各種理論、范式和方法眾聲喧嘩的今天,這種努力仍然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
(作者系復旦大學政治學系教授;摘自《浙江社會科學》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