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益波
培育亞太“共同朋友圈”:理論分析與實踐路徑
文/李益波
2016年6月6日,習近平在第八輪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和第七輪中美人文交流高層磋商聯合開幕式上指出:“寬廣的太平洋不應該成為各國博弈的競技場,而應該成為大家包容合作的大平臺。中國奉行親誠惠容的周邊外交理念,始終致力于促進亞太和平、穩定、發展。中美在亞太地區擁有廣泛共同利益,應該保持經常性對話,開展更多合作,應對各種挑戰,努力培育兩國共同而非排他的‘朋友圈’,都做地區繁榮穩定的建設者和守護者。”2017年間,外交部長曾多次在不同場合提到“共同朋友圈”的建設不受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差異的影響,這表明“共同朋友圈”理念已初步形成并開始指導外交實際工作。本文試圖闡明“共同朋友圈”理念具有的理論意義和現實可行性,并對其未來發展走向談幾點看法。
亞太地區逐漸顯現中美“兩強眾弱”的格局,在兩者之間存在廣闊而復雜的中間地帶。
近年來,由于中美實力對比的變化以及外交理念的差異,兩國關系出現“逆社會化”現象,美國不斷挑撥中間地帶的國家制造矛盾,試圖遲滯或阻礙中國的崛起,亞太地區安全走向和地區一體化進程的不確定性也隨之進一步凸顯。一些周邊國家出于對中國崛起的疑慮力圖把美國拉進來制衡中國,試圖把他們與中國之間的爭端演變為美國與中國之間的爭端。這兩者疊加使得亞太地區形成了復雜的系統性安全困局,也為中國推進“積極有為”的周邊外交提出了挑戰。中國領導人提出培育亞太“共同朋友圈”的新理念和新政策,有其現實針對性:
第一,減緩地區中小國家的選擇恐懼癥。在亞太地區,面對中美兩強競爭與博弈,地區中小國家面臨兩難的選擇困境:它們既擔心中國崛起帶來的壓力,又擔心美國對華遏制戰略的負面后果。中美關系保持適度緊張、總體穩定可控,地區中小國家的對沖策略方能取得最大利益。如中美關系走向對抗,這些國家則不可避免地要“選邊站隊”。這意味著,倒向任何其中一個大國都將損害與另一大國的關系。培育“共同朋友圈”的最大好處之一是:減少兩大國因應對爭奪在小國的影響力而導致雙邊關系誤判或緊張。換而言之,即兩大國不需要對小國展開爭奪,從而使得各方對保持地區秩序穩定形成共同預期。
第二,有助于提升中國周邊外交水平,改變“近而不親”的狀況,緩解地區內沖突對中國崛起的阻礙作用。當前有兩個突出問題正制約中國周邊外交:“近而不親”的困境和周邊沖突的凸顯。培育“共同朋友圈”不僅可以緩解周邊國家進退失據的選擇焦慮,而且從長遠來看,有助于消除周邊國家對中國試圖恢復朝貢體系或重建某種等級秩序的猜疑和恐懼。這種舒適的地區氛圍和相互信任心理有助于亞太地區主義和地區治理水平發展到一個新臺階。
第三,擴大交互性共同利益的成長,從而為中美共建新型大國關系和實現地區繁榮穩定奠定基礎。共同朋友圈的特點是共謀、共建、共治和共榮,其核心理念是合作共贏、開放共享。培育“共同朋友圈”可進一步擴大中美共同利益的增長空間,兩國合作把“朋友圈”里的蛋糕做大,從而實現“大河有水小河滿,小河有水大河滿”,使新的共同利益成為建設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推進器”。此外,“培育共同朋友圈”還可減緩美國對中國積極地區外交的擔心和焦慮,減少戰略互疑,從而為中美建立新型大國關系創造良好的地區環境和信任基礎。中國提出培育“共同朋友圈”,表明中國發展與美國盟友的伙伴關系并不是以“拆分聯盟”為目的,也不是試圖與美國競爭“勢力范圍”的“中國版門羅主義”,而是希望以朋友圈為紐帶吸納更多的國家參與到亞太政治經濟建設當中來,朝著更有利于地區穩定與全球和平的方向共同塑造亞太秩序。
第四,朋友圈里的國家也可塑造大國的言行。阿米塔·阿查亞(Amitav Acharya)指出:某一大國對敵對戰略聯盟成員的敵意可能被它對同一聯盟成員的正面情感平衡。例如,中國對美國的競爭性可能會被希望與更親美的巴基斯坦、東南亞國家保持良好關系的意愿平衡。同樣的道理,中國發展與韓國、澳大利亞、菲律賓、泰國、新加坡的友好關系也能側面影響美國對華的敵意。共同朋友在大國關系中可扮演居間搭橋、傳遞信息的作用?!肮餐笥讶Α钡呐嘤部稍鰪娙葒遥ㄌ貏e是中等國家)的主觀能動性,使他們在地區機制和規范的創設上擁有更多的活動空間和主人翁意識。阿米塔·阿查亞指出:“在亞洲,地區主義是塑造東盟和中國以及中美在東南亞和平關系的重要因素”。印度尼西亞、韓國、泰國、馬來西亞、澳大利亞都曾在推動地區主義貢獻過正能量。歷史也表明,這種行為也可對相關大國產生社會化,并且可推動制度和規范的創新及進一步完善。例如東盟及“東盟方式”,既給中美提供了交流對話的平臺,也促成了《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地區無核化、不干涉內政等規范的社會化。
總之,“共同朋友圈”理念的提出既可緩解中間地帶國家的對沖偏好和選邊困境,也可推動中美地區利益的協調與兼容,增進戰略互信,從而為推動更高水平的地區合作和地區治理提供新平臺和新動力,有助于“亞太大家庭精神和命運共同體意識”的落地生根。
培育“共同朋友圈”是中國推進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重要抓手和途徑,也是推動形成“人類命運共同體和利益共同體”一次新的地區性嘗試。從現實需求來看,該理念的提出契合了亞太地區各國的最大利益公約數、也符合中美關系的發展趨勢;從理論的角度來看,該理念的提出超越了“結盟”與“結伴”的爭論和對立,為亞太地區建立新型復合秩序指明一條新道路。
第一,地區國家希望中美保持健康的關系,不希望對抗而選邊。有學者指出,亞洲人并不希望看到中美競爭的加劇:對他們而言,“再平衡過多可能和過少一樣糟糕”。習近平提出“共同朋友圈”理念后,新加坡和澳大利亞立即表示歡迎。新加坡總理李顯龍提到:這正是新加坡努力爭取的——既在美國的朋友圈里,也在中國的朋友圈里。澳大利亞學者多米尼克·馬爾(Dominic Meagher)指出:盡力避免在中美之間選邊站是澳大利亞近20年里最重要的優先考慮?!肮餐笥讶Α崩砟钪铝τ诘貐^共榮、共治,它是實現地區各國的最大利益公約數的有效途徑,符合中間地帶國家的共同愿望。自2010年以來,由于美日政策的調整,曾經一度蓬勃發展的亞太地區主義呈現出破碎、停滯乃至退化的勢頭。與此同時,大國之間結構性矛盾凸顯,地區安全形勢的不確定性加劇,這使得中間地帶國家被迫競相加大軍備投入?!芭嘤餐笥讶Α笔沟酶鲊苊庠谥忻乐g“走鋼絲”的兩難選擇,從而有助于激發它們為地區合作提供新動力和正能量。
第二,中美對亞太地區秩序的構建存在某種程度的契合。中國提出“太平洋足以容下中美兩國”,美國也曾經提出“中美共治”,但兩種提法都沒有獲得對方的正向回應。美國主張的“大國協調”是以犧牲中小國家的自主性為代價的,本質上是搞“集體霸權”,并不符合開放、共贏的時代潮流。在奧巴馬時期,美國對華政策是接觸加遏制,美國并不愿意承認中國在地區內的實力地位,并拒絕分享權威和彼此進行協調。特朗普上臺后,中美關系呈現出新的變化。今年3月,美國國務卿雷克斯·蒂勒森(Rex Tillerson)首次訪華時表示,美方愿本著“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精神發展對華關系。而這四項精神,正是此前中國多次強調的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基本內涵,特別是“相互尊重”更是美方首次提出。4月,習近平主席成功訪美,兩國宣布建立外交安全對話、全面經濟對話、執法及網絡安全對話、社會和人文對話四個高級別對話機制。這些積極變化對于培育中美“共同朋友圈”是有利的。
第三,美國自身實力的變化和特朗普對盟友態度的變化也是有利因素。在奧巴馬時期,由于美國力不從心,難以聚集足夠多的實力資源來防范中國的崛起,其“亞太再平衡”戰略的信譽和效力頗受質疑。特朗普上臺后,打出“讓美國再次強大”的口號,但有許多美國學者認為,要實現這一目標離不開中國的合作。美國哈德遜研究中心中國戰略研究中心主任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更是直截了當指出,“讓美國再次強大的路取道北京”。特朗普的另一個口號是“美國優先”,對昔日的盟友不同程度地進行了疏遠,這引起了許多國家的不安。他們認為,在特朗普治下,美國將會傾向于“自保”、不再積極參與國際事務,這可能導致美國盟友的立場發生動搖或更多依賴區域性組織。這些變化也為中國推動“共同朋友圈”建設提供了靈活空間和光明前景。
有學者指出,未來的世界秩序將是大國協調模式和地區世界模式之間的混合體。這這個復合秩序中,守成國和新興大國會更好地理解新興大國的地區背景,并與地區機構和行為體建立更為密切的聯系。筆者亦認同此觀點,塑造一個“既能體現大國協調又能促進多國共進”的“中間地帶(或地區世界)”,應該是未來一段時期內亞太地區秩序的合理發展方向,而這恰恰是“共同朋友圈”建設的階段性目標。
培育“共同朋友圈”的主要著眼對象是美國,目的是維護亞太地區的繁榮穩定。該理念落地面臨最大的挑戰和不確定性也是來自美國。
第一,美國出于大國心態和霸權護持的需要,不承諾相互尊重和拒絕分享規矩的制定權。在奧巴馬時期,中美圍繞南海爭端、地區經濟合作倡議(AIIB與TPP)、地區多邊安全制度構建(“基于規則的安全”與“誰的規則”之間的爭論)等問題齟齬不斷,這些都表明美國仍然堅持維護其地區優勢權力和壟斷規則的制定權。特朗普奉“美國優先”為圭皋,其外交呈現出“自私的現實主義”、“單邊利己主義”、“強調結果導向”的特點。這些特點在其亞太政策上亦有所體現,如強調以實力來維護亞太穩定,輕視多邊治理的規范與機制,這給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和亞太共同朋友圈的建設帶來了不確定性因素。
第二,中國在朋友圈中的可信度與地緣政治約束力仍不足。中國主張結伴而非結盟,主張建立利益共同和命運共同體,但除了少數國家對中國有足夠的信任和尊敬,大多數國家都是受利益驅動,在關鍵時刻不一定為“朋友兩肋插刀”或“仗義執言”。阿查亞也指出:“中國就軍事能力和作為公共產品的提供者而言存在嚴重的不足。它缺乏的不僅是有吸引力的意識形態,還有對鄰國在地緣政治方面的充分約束力,這就限制了它獲得地區合法性”。
第三,中間地帶國家的思維定式和短期逐利行為。這些國家需要改變兩種“零和”思維定位:第一是中美之間必然存在“零和”博弈及“修昔底德陷阱”;第二是在中美之間只能二選一,發展與一方的關系則必然以犧牲與另一方的關系為代價,只能“零和”選邊。正因為如此,許多中間地帶國家偏好對沖戰略,試圖以此兩邊獲利。多種對沖手段的使用滋生或加重了東亞二元格局的不對稱強化、地區制度的工具化和制度過剩、規范建構路徑的衰退以及不確定性的累進等困擾東亞國際關系進程的諸多問題。
上述困難的克服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功,不僅需要戰略定力,還需要外交智慧。在尚未真正實現崛起和中美權力持平的較長時期內,中國不可能把美國擠出亞太或取代美國的亞太主導地位。中國應該在地區統一戰線策略的指導下,積極培育“共同朋友圈”,盡最大努力爭取更多的戰略伙伴,同時盡量避免中美直接對抗,逐步塑造對我有利的周邊環境和地區規范。
為此,筆者提出以下幾點建議供政策業務部門參考:第一,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加強與美國的協調及互動,擴大交互利益。在經濟領域,兩國可以“一帶一路”、基礎設施合作為契機開展合作,在“共同朋友圈”的平臺上探索建立一個更加包容、更加開放的地區經濟合作模式。在地區安全領域,兩國應該在各種地區組織之間保持制度化接觸和對話,積極向各種地區組織提供“能力建設援助”。第二,在培育“共同朋友圈”中要妥善處理制度競爭的問題。筆者認為,“共同朋友圈”的培育應重點放在“潛規則”的培育,而不必過于強調制度形式和制度競爭。我們應著力在“朋友圈”中培育或倡導一系列被群體成員所共享的可以推動成員之間合作的規范和價值,提倡“合作共贏”、“開放包容”、“人人擔責、人人獲利”、“共謀與共享”的理念,在實踐中擴大共同利益,促進相容性制度合作。第三,補齊中國周邊外交的短板。在未來建設“共同朋友圈”的進程中,中國一定要加強與中間地帶中小國家的合作與聯系,培育和塑造本國的“不可替代性”地位,在重大地區問題上秉持公益、主持正義,加大地區公共產品的供給,增加中小國家的合作意愿和信賴程度。第四,鼓勵和支持中間力量發揮積極能動作用。培育“共同朋友圈”意味著大國對小國要更寬容和克制,為中小國家的主動創新提供寬松的環境。
培育“共同朋友圈”是為了給建設“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奠定基礎,并最終推動亞太地區形成“合作共贏”的局面。特朗普的亞太戰略和對華方針尚不明確,中國應對的總方針是,不挑戰美國超級大國領導地位,也不搞中美共治,不搞“相互取代”,而是在實現最大發達國家和最大發展中國家之間良性互動和最大限度的積極合作基礎上,推動中美在亞太地區“結伴”與“協調”,“共謀”與“共建”,爭取和引領中間地帶的中小國家,一起把亞太地區打造成“一個穩定、有秩序的地區,一個可以協商一致、達成原則的地區,一個有能力管控分歧的地區,一個有智慧解決爭端的地區”。
(作者系北京印刷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中國南海研究院副研究員;摘自《國際論壇》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