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亞洲
新馬克思主義對西方民主政治邏輯的分析與批判
文/謝亞洲
作為人類迄今為止“最富成效”的政治設計,民主政治國家似乎并沒有如人類所希望的那樣,給人類帶來新的解放的可能性,反而是以行星命運般的力量來“座架”人類生活,把人類拋向一條更為嚴峻的“奴役之路”。面對西方現代民主政治國家這個政治創造,人類成就感有限,甚至陷入了一種黑格爾式的歷史與命運怪圈。所以,當我們在談諸如“民主國家”等現代國家概念時,又理所當然地將其視為某種自明的、先行給定的事物,仿佛在其現實的歷史開始之際它就已經如此。那么,現代民主國家究竟如何生成,又如何從“福音”變成“利維坦”?隱藏在民主國家這一“怪物”背后的秘密是什么,從何處尋找?對這些問題的追問和回答其實就是對民主政治邏輯的質詢與反思。本文旨在探究新馬克思主義對西方現代民主政治邏輯的空間政治學分析,進而揭示現代民主國家生成的秘密和其政治邏輯。
在這個信息、經濟、金融、生產、技術和交通相互依賴度越來越高的全球化時代,通過迄今普遍采用的主權國家間達成的協議形式是無法解決各種新出現的風險和挑戰,所以,有必要建立和擴大具有較強政治行為能力的跨國組織。同時,在最根本的意義上說,國家主權正在被重新定義,尤其是被全球化和國家合作的力量所重新定義。主權已經獲得一種新的形式,這種形式由一系列國家和超國家的組織所構成,而這些組織統一于某種單一的規則邏輯之下。在哈特和內格利看來,這種新的全球主權形式(帝國)已經取代了帝國主義階段,進入試圖在境外擴展其主權的歷史階段。從歷史敘事的角度看,“民族國家”向“帝國”的過渡同現代國家自身實現一體化的過程在邏輯上是一致的。
在韋伯看來,正是借助于理性和技術,一種統一的、具有普遍性的現代國家模式才從近代歐洲興起,然后擴展到全球。歐克肖特在批評西方近代政治理性主義的種種弊病時指出,理性主義政治相信人類可以用理性來控制、設計、監視社會和政治生活的一切方面,而且相信人類必然能通過運用理性而讓自己的生活達到完美境地。這種政治理性主義的核心便是政治的時間性,也即認為政治是可生成的、有目的的、發展的,政治必然沿著某種線性的歷史前進。
全球化似乎只是經濟的全球化,以時間性為依據的現代政治理性規劃,它宣稱隨著歷史的進步,現代國家終將被超越,人類將進入遵循單一邏輯、單一價值的社會。但這又好像是資本邏輯主導下的政治妄想:一方面,正如新自由主義一直所宣揚的那樣,資本邏輯確實已經在宣告它的勝利,同時資本邏輯本身所涵育和攜帶的各種工具性價值(如民主、自由、人權)也似乎已經成為最合法、最正確的政治選擇,某種新的以世界、全球、人類為邏輯起點的“不可逆的”政治出路似乎已經成為可能;但另一方面,政治似乎仍在按自己的方式展開,面對來勢洶洶的資本與經濟沖擊,政治開始報復(英國脫歐公投、難民危機、ISIS等便是最好的例證),傳統政治力量似乎在復興,并開始彰顯自身的政治存在感。現代民主政治邏輯試圖通過單線式的時間政治觀念來取締差異、沖突的存在,使資本運行的語境盡可能地均質化。但事實是,資本主義民主邏輯在突破現代國家的邊界時遇到了挫折,現代國家邊界之外的空間以最清楚的方式昭示著真正差異的存在,而這些“差異”暴露了資本邏輯的界限。換言之,這些“差異”彰顯了政治的存在與政治的回歸。那么,在我們這個后政治(post-political)世界,也即這個我們時常被告知,當前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模式沒有替代方案的世界,何種激進批判仍有可能?
歷史主義在回答現代國家的生成邏輯時,只關注現代國家與時間的內在關聯,并倡導一種基于線性歷史觀的社會解放策略和實踐,而忽略了空間在現代國家生成過程中所扮演的關鍵性角色,因此必然陷入歷史決定論,同時導致政治理性化與政治技術化。這樣來理解現代國家,并不能洞察現代國家的全部秘密,更不能洞察現代民主國家的本質。直到20世紀,伴隨著對啟蒙理性、現代性、現代化等理論的諸多質疑,這種關于現代(民主)國家的時間性歷史主義解釋方式才逐漸被打破。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之后,隨著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對“空間”觀念的發掘與政治哲學的“空間轉向”,對此一問題的思考才進入新的理論境地。
在繼承和發展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和社會解放理論的基礎之上,以列斐伏爾、馬西和埃爾頓為代表的新馬克思主義揭示了歷史主義敘事對空間的遮蔽以及空間的歷史與政治意蘊,指出了當代資本主義條件下發展空間政治學的迫切性,因為空間政治學能更為根本地揭示隱藏在理性和“政治正確”之下的現代民主政治的原始權力結構。按照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解,現代民主國家生成邏輯的根本據點原來并不是政治的時間性,而是政治的空間性,通過空間才可以發現現代民主國家的秘密。
作為第一位歷史地理唯物主義者,列斐伏爾就國家通過空間生產來處理現代資本主義危機趨勢的戰略做過創造性的分析。他發現,空間原來不是思想的先驗性材料,或者世界的先驗性材料,而是一種社會和政治產物。這意味著每個社會都在生產某種空間,即生產自己的空間。在列斐伏爾看來,現代(民主)國家的誕生便是整合早期現代歐洲各種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雜質空間的結果,而與之相伴隨的是資本主義的生成和國家市場的發展。因此,與前資本主義社會的絕對空間不同,現代國家致力于將復雜多態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空間描述成一種似乎均質的、自明的、既定的“抽象空間”。列斐伏爾空間政治學的主旨就是,現代民主國家通過生產空間來生產自己。空間生產本身表明了民主的權力結構和其運作機制,任何國家尺度上的社會與政治空間都非既定的,而是一直處于被各種各樣的國家空間戰略所塑造和重塑的過程之中。
與列斐伏爾一道但不同的是,埃爾頓對現代國家之生成及技術本質的追問,是從 “領土”概念入手。在埃爾頓看來,“領土”是政治組織和政治思想在歷史和地理上的一種特殊形態,要對“領土”進行歷史意義上的概念式檢查,而不是直接將其當作出發點。
通過對“領土”概念史的梳理,埃爾頓發現,領土的誕生是個現代的事情。古希臘語和古拉丁語文本中,雖然處處都關涉“領土”所處理的實際政治問題,但卻并沒有“領土”這個詞,只是到了現時代,“領土”才具有規定和限制政治的實踐作用。之所以到17世紀現代國家這里,領土在一種可識別的現代意義上出現,似乎得益于兩件事情:第一,科技革命;第二,羅馬法的重現發現及重新制作。笛卡爾式的空間理解是“領土”的酵母,領土可被理解為這種計算性空間概念的政治配對物,隨即可將領土當成是國家權力的廣延。中世紀意大利城市-國家中羅馬法的重現發現和制作,為皇權與教權之爭做出了仲裁,領土(territorium)概念才逐漸明確地與統轄權聯系到一起。在埃爾頓看來,統治者在領土之內壟斷權力的觀念遠早于那些領土的邊界在任何情況下都固定不變的觀念。通過對“領土”概念的歷史性考察,埃爾頓認為,應該將領土理解為一種政治技術。正是通過該政治技術,差異被納入一個單一的機體,民主變成了“將這些社會差異整合或簡化為同一身份”的人的統治。所以,就民主的真實歷史與邏輯而言,埃爾頓發現民主的誕生與“領土”的誕生相伴隨。
在“領土”這一政治技術中,埃爾頓讓我們看到了現代(民主)政治所特有的馴化并生產其空間的工具——計算性理性(數學)。或者說,現代(民主)政治正是通過一種數學方式來展開其自身邏輯的。埃爾頓認為,巴迪歐在其《存在與事件》中已經很好地指出了數學是一個現代世界的存在論事件。在現代世界中,政治與數學實現了合謀,政治通過數學的存在論性質實現了對世界的完美規定,數學是建構現代(政治)世界的存在論基礎。也正是因為數學在現代世界的存在論性質,這個建構才變得有效和那么“合乎”人的存在,或者說使這個建構本身具有“座架”意義。這其實回答了“現代民主政治為什么要借助理性、律法和資本等具有計算和數學性質的工具來建構自己的邏輯”這一問題。通過“領土”概念所蘊含的數學與政治之間的合謀關系,我們可以看到,現代國家民主觀念實際上起源于一種計算理性意義上的空間權力觀念——通過可計算性的理性和律法來實現對空間(“領土”)的控制和占有。由此可見,建立在理性和律法基礎上的契約精神實際上只是與教權爭奪統轄權的一種特殊的民主權力政治觀念。通過對“領土”概念的歷史性分析,埃爾頓認為現代西方的民主政治邏輯本質上是一種“領土邏輯”(the logic of territory),它歷史地表明了民主的政治本質就是一種基于可計算性(理性)的權力政治——追求一種對空間的占有和操控,追求空間的“領土性”乃是民主的根本目的,也是維系其政治生命的運行機制。不難看出,“領土”和空間同時又是民主政治實踐的前提。
在全球化的歷史時刻,可計算性的空間理解已經擴展到了全球。這意味著盡管國家變得不那么成為焦點,但“領土”依然非常重要。民主的空間權力觀念,一直是最重要的對我們現代世界的地理規定。英國和美國的現政府所告訴我們的“無可避免的”全球化故事并不是自然法則的結果。作為霸權話語和物質實踐,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的關鍵伎倆之一,是在時間和空間概念系統方面玩魔術,即將地理轉化為歷史,將空間轉化為時間。民主的“領土邏輯”所展現的是一種隱秘地“支配與被支配”和“控制與被控制”的民主權力關系。通過空間時間化,民主不但實現了統治對象(由統治人轉化為控制空間)的轉化,而且形成了新的統治邏輯(“領土邏輯”)。資本主義之所以還長久不衰,就是因為民主政治可不斷通過所謂理性、律法與資本等現代文明與價值工具來不斷地粉碎“地方”來生產自己可以操控的空間。在資本邏輯的表象之下,真正維系資本主義生命的是民主的“領土邏輯”。
通過埃爾頓的“領土邏輯”,我們不難發現隱藏在“政治正確”和理性與普遍價值之下的當代民主政治的原始權力結構和真相:(1)就新馬克思主義學者們所認為的支撐資本主義社會運行的兩大邏輯(資本邏輯和領土邏輯)的關系而言,是領土邏輯支配資本邏輯,資本、理性和律法等只是民主用來粉碎地方空間和生產自己可控空間的具有存在論性質的現代文明工具,所以經濟全球化背后隱藏的是一種民主的全球空間政治實踐;(2)因此,對民主政治來說,權力優先于價值,所謂的普遍價值只是一種“抽象空間”里存在的虛假意識;(3)不難看出,就我們當下所爭論的現代性問題而言,是政治現代性推動社會現代性,社會的理性化進程服從政治的現代性規劃;(4)就政治現代性本身而言,追求空間的領土性是民主政治的根本目的和運行邏輯,可以說,領土性(或者說一種民主的空間權力觀念與實踐)構成了整個現代性的前提。依據民主政治的“領土邏輯”,我們也不難理解“帝國”這種新的主權形式的政治意義。“帝國”這種超國家的主權形式其實向我們表明,世界上沒有不能被征服和馴化的空間,民主政治已經取得了一種全球政治話語形式。同時,民主已經實現了空間在形態意義上的突破,它不但要馴化我們的社會與政治空間,而且要馴化并生產我們的精神空間。
一種總體性革命必須從改變空間開始:為了改變生活,我們必須首先改變空間。之所以從改變“空間”開始,因為空間是一種社會和政治產物,空間是斗爭最終的所在地,也是斗爭的媒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列斐伏爾認為,存在一種空間政治學,因為空間是政治的。但在埃爾頓看來,“存在一種空間政治學”不僅是因為存在關于空間的政治論爭,也不僅是因為政治必須要在一個空間架構內演繹,最根本的是因為空間是政治的本構要素。顯然,這是在海德格爾意義上所言的,即在海德格爾所謂“此在之歷史場所”的polis意義上來談政治的。在海德格爾看來,“‘政治’(the political)屬于polis,因此只可根據polis來規定政治,而不可根據政治來規定polis”,而“polis本質上是情境化的、空間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platial”。
要在“全球化時代”重構空間想象,要將現代化、現代性的故事空間化。將現代化的故事空間化,最明顯的后果是對現代性進行重整,使之不再是單純在歐洲和美國展開的故事。同時,通過空間化,會暴露現代性的前提及其暴力、法西斯主義、壓迫的后果。因此,需要一種認可空間體的差異性、多樣性、開放性及共時性的真正的“空間化的全球化”,需要在這種“真正的全球化”中來重新構思地方(place)與全球的關系,而不是像某些對全球化的反對那樣,陷入以成問題的方式對置地方與全球的政治陷阱當中:要么對地方進行政治保衛,抵制全球;要么放棄地方,訴諸某種超地方的共同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西提出了一種“超越地方的地方政治學”,主張在地方之外思考問題,承認地方是在全球意義上生產的,同時全球也是在地方意義上生產的。強調地方在構造社會關系、創造公共領域和政治生活的生命力方面的重要性,這有助于我們理解空間維度在政治事物中的重要性,更有助于通過空間來復活政治。
即便在這資本邏輯看似勝出的時代,政治總還會以這種或那種形式回來,差異不可能無限地被理性和律法所壓制,它總能找到一條自己的來路,因為“政治是空間的”,不可能被取消。因此,認為某種脫離政治觀念的、單純經濟合作式的“超國家共同體”是可能的,這是經濟全球化帶來的歷史錯覺。當歷史回歸其政治本質的時候,政治就會回來,政治仍然是一個不能被剝奪的權力意志領地。在這個經濟全球化的時代,中國如何應對由全球化浪潮所帶來的“空間褫奪”而形成的政治擠壓,如何建構自己的政治空間,如何保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空間政治優勢,這是一個需要在新的時空座架上來思考的歷史命運問題。
【作者系蘭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摘自《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原題為《新馬克思主義對西方民主政治邏輯的辨析》;本文系蘭州大學全國重點馬克思主義學院建設項目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