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封利強
我國刑事證據推理模式的轉型:從日常思維到精密論證
文/封利強
近年來,媒體曝光的一系列冤錯案件把司法機關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司法的權威性和公信力遭遇了嚴峻的挑戰。所以,在完善刑事程序和證據制度的同時,加強對刑事證據推理方法的探索是十分必要的。
對于我國現有的刑事證據推理模式,理論界和實務界有著各種概括,比如“印證證明模式”“客觀驗證模式”等。筆者認為,從刑事證據推理科學化的角度,我們不妨將我國傳統的刑事證據推理模式稱為“日常思維模式”。
(一)我國日常思維模式的運行機理
從運行機理來看,“日常思維模式”主要包含“發現”與“印證”這樣兩個環節。
1.發現:事實認定初步結論的形成
所謂“發現”是指裁判者在全面審查證據的基礎上,對于被告人是否實施了被指控的犯罪以及如何實施犯罪等問題形成一個初步結論。這一初步結論往往表現為“故事”的形式,并且具有嘗試性,即可以在隨后被修正或廢止。在這一環節,有兩個重要的心理機制發揮著作用,即直覺和頓悟。直覺是一種無需經過邏輯思維而直接獲得結論的思維機制。它是個體的知識、經驗、閱歷、個性、情感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能夠幫助裁判者明確思維方向,迅速捕捉關鍵信息,進而提出各種可能的事實假設。頓悟是在對各類證據進行全面把握和深入思考的基礎上,產生結論時的瞬間感悟。
2.印證:對初步認定結論的檢驗和修正
對于“發現”環節獲得的初步結論,我國裁判者在實踐中主要是通過“印證”來進行檢驗和修正的。“印證”主要包含兩個方面的要求:一是“孤證不能定案”;二是兩個以上的證據在證明方向與內容上協調一致。
從當前來看,盡管相關司法解釋除了要求證據之間能夠相互印證之外,還明確要求“全案證據已經形成完整的證明體系”以及“根據證據認定案件事實足以排除合理懷疑,結論具有唯一性”等。但是,在實踐中,這些體系性、排他性的要求基本上都是通過“印證”來實現的。
(二)我國日常思維模式存在的主要問題
日常思維模式是人類社會長期司法實踐經驗的結晶,不應當被貼上“非理性”的標簽。不過,實踐中屢屢發生的刑事錯案卻一再向我們警示著這一模式存在的風險。筆者認為,日常思維模式主要存在自發性、粗放性和跳躍性等三個方面的弊端。
1.自發性。裁判者在“發現”環節獲得初步結論的過程極容易受到個性、偏好、閱歷、經驗等因素的影響,而“印證”卻難以真正發揮對這一初步結論的檢驗與修正作用。這是因為,裁判者一旦在“發現”環節形成了某種初步結論,便容易出現“信念固著”效應,即裁判者此前形成的某種確信很難被輕易改變。這就使得裁判者在“印證”環節更傾向于選擇性地接受那些支持其確信的證據,而本能地排斥相反的證據。
2.粗放性。粗放性在“發現”環節主要表現為,對直覺的產生和頓悟的形成缺乏有效的約束機制,難以保證裁判者對所有可能成立的事實版本展開全面的搜尋并在此基礎上對其加以甄別,從而容易出現“一葉障目”的現象。并且,這一風險往往難以在“印證”環節得到防范和化解。這是由“印證”內涵的模糊性所決定的,即對于是否構成印證缺乏明確的量化標準。這就很容易使裁判者在缺乏足夠深入分析的情況下,片面地接受控方對其指控事實展開的并不嚴謹的論證,從而導致錯判。
3.跳躍性。基于直覺和頓悟等心理機制來獲得初步結論往往難以被直接還原為邏輯推理,其主要原因在于直覺和頓悟的跳躍性所導致的證據與結論之間的“邏輯中斷”。“印證”在邏輯推理方面的功能缺失決定了它難以修復“發現”環節的跳躍性所導致的“邏輯中斷”。其原因在于,印證≠證明,難以形成真正意義上的“證據鎖鏈”。
綜上所述,我國傳統的刑事證據推理模式屬于日常思維模式。雖然我國傳統證據理論注重客觀真實,強調證明體系的完整性、結論的唯一性或排他性,要求證據與證據環環相扣,形成嚴密的“證據鎖鏈”,但由于缺乏嚴格的邏輯分析和論證,所有這些要求都只能淪為空洞的口號。因此,探索更為科學的刑事證據推理模式已成為理論界和實務界均無法回避的重要課題。
長期以來,國內外理論界都將證據推理看作純粹的經驗和常識問題。不過,近幾十年來,來自法學、邏輯學、心理學、哲學、數學、人工智能等不同學科領域的西方學者開始對訴訟證據推理的科學化展開探索。盡管學者們采取的研究視角各不相同,但其中很多研究都致力于實現證據推理的精密化。
(一)法學界的嘗試:以威格莫爾分析法為代表
所謂“威格莫爾分析法”(Wigmorean analysis),是指由美國證據法學家威格莫爾首創,并由其追隨者們發揚光大的一種證據推理方法。威格莫爾分析法本質上就是為訴訟中的“最終待證事實”提供論證的一種邏輯方法。其主要貢獻體現在兩個方面,即圖表方法(chart method)和概化命題(generalization)。與日常思維模式下的證據推理相比,圖表方法至少具有三個方面的優點:一是全面性,即確保對案件證明信息的全面考慮,避免遺漏任何支持或反對主張的信息;二是可視化,即呈現整個推理過程,并對每一個推理環節展開細致的檢驗;三是結構化,即呈現主張(PA)、否定(OD)、辯解(OE)、抗辯(OR)、補強(PC)等幾種不同性質的證明行為以及證據性事實、中間事實、次終待證事實和最終待證事實等不同層次的命題之間的相互關系。因此,圖表能夠全面、直觀和精細地展示證據推理的復雜過程。對概化命題的揭示顯然有助于克服日常思維模式的缺陷,將人們在推理過程中不自覺地加以運用的大前提呈現出來。
除了繪制成本高、圖表中的編號和符號不夠直觀等顯而易見的缺點以外,威格莫爾分析法還存在兩個方面的局限性。一是在圖表制作前缺乏對事實版本的搜尋和選擇。其原因在于,基于陪審團審判的制度背景,威格莫爾開創的圖表方法并非提供給作為事實裁判者的陪審團使用,而是供控辯雙方的律師為準備庭審使用的。二是在圖表完成后缺乏對證據分量的評估。證據總體分量評估這一步驟的缺失必然導致證據推理過程的不完整。
(二)論證理論界的探索:以圖爾敏模型為例
所謂“圖爾敏模型”(Toulmin's model),是指由英國哲學家圖爾敏在1958年出版的《論證的用途》一書中提出并得到論證理論界廣泛接受的論證模型。圖爾敏模型在解決證據推理問題上的主要貢獻在于對單個推論內部結構的解析。圖爾敏模型將傳統形式邏輯以“小前提;大前提;因此,結論”為基本表達式的推論形式,轉變為由資料、理據、主張、限定、反駁和支撐等六種要素以一定結構組合而成的推論形式,以便更好地滿足日常實踐中論證的需要。這種旨在對推論的微觀結構展開精細化分析的論證理論對于刑事證據推理的科學化頗具啟發意義。
盡管目前圖爾敏模型已經得到了來自不同學科領域的廣泛認可,但這一理論同樣存在自身的某些不足。首先,圖爾敏模型著眼于推論的微觀結構,沒有對多個推論共同構成的論證的宏觀結構加以考察。其次,圖爾敏在將“理據”與“資料”作出嚴格的區分之后,不再把“資料”的可靠性納入考慮,而只關注“理據”對論證強度的影響,這是片面的。從刑事證據推理的角度來看,證據的可靠性是裁判者首先要予以關注的問題。
我們可以借鑒威格莫爾分析法的邏輯框架來構建我國刑事證據推理的精密論證模式。不過,針對這一方法存在的局限性,我們應當增加“目標事實版本的確立”和“證據總體分量的評估”兩個步驟,從而構建刑事證據推理的“三步法”。同時,鑒于圖爾敏模型有助于對單個推論微觀結構的分析,并且它與威格莫爾分析法具有某種程度的同構性,我們可以在“證據推理模型的建構”中吸收其可取之處。
(一)目標事實版本的確立
目標事實版本的確立是精密論證的起始階段。裁判者應當對經過全面搜尋所獲得的事實版本加以比較,選擇最為似真的版本作為目標版本,并圍繞目標版本展開精密論證。
對事實版本的搜尋是指裁判者在聽取控辯雙方辯論和全面審查證據的基礎上努力揭示一切可能成立的事實版本的活動。搜尋的全面性從根本上決定了版本選擇的質量。裁判者搜尋事實版本的心理過程從邏輯學角度來解讀就是溯因推理。由于事實版本至少包含了故事、情節和細節等多個層次,溯因推理同樣要在這些不同層次上展開。
對事實版本的選擇是指裁判者在盡可能窮盡一切可能的事實版本的基礎上,謹慎地加以比較和鑒別,選擇出最為似真的事實版本的活動。這一心理過程從邏輯學角度來解讀就是“最佳解釋推論”。由于事實版本至少包含了故事、情節和細節等多個層次,除了對事實版本進行整體比較之外,裁判者還可以進行局部比較,并在此過程中對擬選故事的情節和細節等加以修正和優化。
裁判者所確立的目標版本不過是一個在當前條件下被認為最佳的事實假設,需要通過建構證據推理模型來予以檢驗和修正。威格莫爾通常用“最終待證事實”來描述位于塔狀圖頂端的那個需要論證的命題。為此,我們需要將目標事實版本轉化為邏輯命題。從目標版本到邏輯命題的轉化是一個“要件化”的過程。
(二)證據推理模型的建構
證據推理模型的建構是精密論證中承上啟下的核心階段。目標事實版本的確立為精密論證提供了目標指向,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要對這一假設開展嚴格的邏輯分析,即在證據與最終待證事實之間建立起推論網絡。筆者將整個證據推理模型區分為宏觀結構和微觀結構。其中,宏觀結構的建構可以借鑒威格莫爾分析法,而微觀結構的建構可以吸收圖爾敏模型的合理因素。
從宏觀的視角來看,刑事證據推理是一個“塔式結構”,由一系列推論組成。這些推論大多是縱向的,存在于不同層次的命題之間。其中,處于最高層次的命題是經由目標版本轉化而來的最終待證事實命題,下面各個層次的命題則是逐層尋找支撐點的結果,最終的落腳點是證據。在筆者看來,為最終待證事實逐層尋找支撐點的過程主要包括三個環節。(1)將最終待證事實分解為要件事實。(2)為要件事實尋找證據性事實的支持。(3)從證據中“提取”出證據性事實。要想理清整個塔式結構的脈絡,除了搞清楚不同層次命題之間的關系以外,還需要對推論之間的組合關系進行考察。在參考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筆者將整個塔式結構中所包含的推論組合關系歸納為六種“論證結構”,即合取結構、鏈式結構、聚合結構、閉合結構、分散結構和對抗結構。
雖然微觀結構旨在對所有推論的前提和理據及其組合關系展開分析,但實際上,在微觀結構中審查的重點是證據和理據這兩個要素。筆者認為,圖爾敏模型可以被應用于對證據和理據展開的精細化考察。
(三)證據總體分量的評估
證據總體分量的評估是精密論證的最后一個階段。雖然威格莫爾分析法沒有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現成的答案,但這一步驟是不可或缺的。裁判者應當以證據推理模型為路徑,“自下而上”地對證據、理據及其推論過程進行逐層評估,從而準確地判斷最終待證事實的確定性程度。具體而言,包括三個環節:對單個推論強度的評估、對推論組合強度的計算以及對證據總體分量的檢驗。
在微觀結構中,單個推論的強度取決于小前提的可靠性和理據的支持度。對于基礎推論來說,單個推論強度的計算方法可以用公式表述為:證據的可靠性×理據的支持度=基礎推論的強度。而對于疊加推論來說,單個推論強度的計算是以基礎推論的強度計算為基礎的,可以用公式表述為:基礎推論的強度×疊加理據的支持度=疊加推論的強度。在刑事證據推理實踐中,裁判者應當借助于質證和辯論程序來展開對證據可靠性和理據支持度的審查。控辯雙方可以圍繞證據的可靠性問題分別提出輔助證據、彈劾證據及其相應的理據,也可以圍繞理據的支持度問題自行提出或者委托專家輔助人提出關于經驗法則和科學法則的適用意見,最終由裁判者對其概率等級作出評估。
由于作為整個推理模型的“塔式結構”往往具有高度的復雜性,因而裁判者應當對上文提出的幾種不同的推論組合的強度分別予以評價,然后加以合并。對“合取結構”的分量評估應當適用“木桶法則”,即合取結構中最終結論的似真度與似真度最低的次級推論的似真度相一致。鏈式結構實際上是以前一個推論的結論作為小前提再展開一個新的推論,所以,其分量評估只需要依據之前對基礎推論強度評估所得到的似真度,與疊加理據的支持度進行合并計算。在聚合結構中,最終結論的似真度理論上應當高于每一個單個推論的似真度。“閉合結構”在宏觀上可以被看作是一個以兩個以上的小前提組成的復合命題為小前提的推論,同樣需要一個對應的理據,而最終結論的似真度便取決于這一復合命題的可靠性以及理據的支持度。對抗結構意味著不同的推論之間存在著否定、辯解和抗辯等關系,需要進行推論強度的比較和權衡,最終作出取舍。
在對證據分量進行總體評估之后,還需要運用證明標準來對評估的結果進行檢驗,以確定是否符合法定要求。這一檢驗可以從正反兩個方面展開。從內部可靠性的角度來看,裁判者應當對最終待證事實的似真度是否符合法定要求進行評估,而開展這一評估的前提是對證明標準的明確界定。從外部強度的角度來看,裁判者可以綜合運用溯因推理法、印證法以及情理檢驗法等方法從相反的方向去發現和揭示對案情的其他解釋余地以及在推理過程中存在的不合乎邏輯或情理之處。
盡管英美法系國家在證據推理的研究上起步較早,但陪審團審判這一制度背景構成了精密論證模式在英美法系國家推廣和應用的“瓶頸”。在路徑依賴規律的作用下,相關研究的著眼點不在于改進裁判者的事實認定,而在于為控辯雙方律師準備庭審服務。這一“先天不足”極大地降低了其實踐價值,反過來也制約了證據推理理論自身的發展。相比之下,我國的職業法官審判制度為實現裁判者證據推理的科學化創造了必要的條件。
當然,精密論證模式所呈現的只是一種應然的邏輯進路,其在現實的刑事裁判中能否實現還取決于諸多主客觀條件的制約。因此,提升裁判者在證據推理方面的業務技能和素質勢在必行。同時,我們還應當進一步完善法官選任制度、合議制度、專家輔助人制度以及裁判說理制度,為刑事證據推理的科學化提供制度保障。
(作者系浙江工商大學法學院副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博士后研究人員;摘自《中國法學》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