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中堯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提出“加強社區治理體系建設,推動社會治理重心向基層下移,發揮社會組織作用,實現政府治理和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的目標,這個目標對于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刑事司法政策的發展轉變具有根本性的指導作用。“寬嚴相濟,以寬為先”的未成年人犯罪刑事司法政策的價值導向將逐漸偏重非犯罪化、非刑罰化、非監禁化及社會化,未成年人犯罪刑事司法政策不僅要根植于“仁政”“中庸”等傳統文化土壤中,而且要博采國際刑事司法主流思潮的精華、吸收融合全球治理理念。
我國是一個注重文化傳承的文明古國,任何脫離傳統的變革都將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未成年人犯罪刑事司法政策的演進也是如此。《論語·為政》認為“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孟子·梁惠王上》認為“施仁政於民,省刑罰”,都強調道德對政治生活的決定作用,主張以道德教化為治國原則,而非嚴刑峻法。《周禮·秋官·司刺》提出“一赦曰幼弱,二赦曰老耄,三赦曰蠢愚”的“三赦之法”,主張除故意殺人罪外,對未成年人可以免予刑罰。《唐律疏議》規定“議請減老少疾不合拷訊”,主張在審訊方面對未成年人給予優待。這些以往的“仁政”思想為當前未成年人犯罪刑事司法政策提供了豐富的理論養料。
如果說“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那么“中庸”則是儒家思想的精粹。“中庸”思想主張“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反對專用刑法或專用禮治。《論語·為政》認為“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強調為政要德主刑輔,德刑相參,不可片面固執。《左傳·昭公二十年》展現儒家為政的基本構想:“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則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中庸》繼而提出“只取兩端而用其中與民”的“執兩用中”方法論,用以統一寬與猛、德與刑、義與利等矛盾,從而達到修齊治平的理想境界。顯然,“寬嚴相濟,以寬為先”的刑事司法政策秉承了傳統思想,體現了以人為本的法治精神。
在未成年人犯罪刑事司法政策方面,國際刑事司法主流思潮中最具影響力的是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和恢復性司法。1948年《世界人權宣言》倡導“兒童有權享受特別照顧和協助”,1959年《兒童權利公約》指出“犯罪人未滿18周歲時不能施用死刑、無釋放可能的無期徒刑”并確立了兒童利益優先和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強調關于兒童的一切行動,不論是由公私社會福利機構、法院、行政當局還是立法機構執行,均應以兒童的最大利益為首要考慮。由于未成年犯罪人存在“無意識”的反社會傾向,國家有義務在未成年犯罪人利益優先、保護處分優先、替代刑罰三個前提下,恢復未成年犯罪人與社會的融合,(回歸社會)從而保障其最大利益的實現。
與兒童最大利益原則相得益彰的是恢復性司法理念,“恢復性司法”(restorative justice)是指在刑事案件中通過建立加害人和被害人的對話關系,使加害人主動承擔責任消弭沖突,并通過社區參與來修復受損社會關系的一種替代性司法活動:其目的一是加害人主動承擔個體責任,對危害結果進行賠償;二是被害人利益(物質財產與精神人格)得到救濟、補償;三是受損的社會關系得到修整、恢復;四是促進加害人回歸社會,恢復正常生活秩序。在修復過程中,作為“社會縮影”的社區有義務扮演“監護人”角色與加害人共同承擔責任,并監督加害人之后的行為動向。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和恢復性司法并非傳統報應刑意義下的刑事政策,并不是以懲罰犯罪的未成年人為主要目的,而是通過刑罰處置政策來強化對未成年人的教育、感化與挽救,這啟示和補充了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寬嚴相濟,以寬為先”的刑事司法政策。
治理(governance)的概念源于古希臘語(seering),原意是控制、引導和操縱。它隱含著一個政治進程,即在眾多不同利益共同發揮作用的領域建立一致或取得認同,以便實施某項計劃。全球治理委員會認為,治理是或公或私的個人和機構經營管理相同事務諸多方式的總和。其特征如下:一是治理不是一套規則,也不是一種活動,而是一個過程;二是治理的建立不以支配為基礎,而以調和為基礎;三是治理同時涉及公私部門;四是治理并不意味著一種正式制度,而確實有賴于持續的相互作用。美國著名政治經濟學家奧斯特羅姆認為,在社會公共事務管理過程中,并非只有政府一個主體,而是國家與社會、政府與市場、政府與公民共同參與,結成合作、協商和伙伴關系。治理在我國的運用直接反映在社區的興起和網格化管理。
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加強社會治理制度建設,完善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的社會治理體制,提高社會治理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水平。從治理的角度看,抑制、根治未成年人犯罪及低齡化問題,依靠司法行政機關的行動過于單薄和呆板,刑事司法政策的演進也不是僅僅依靠立法機關、司法機關推動才能完成,還是需要社會、公民的多方參與。社區矯正作為非監禁刑罰執行方式,在政府監管、社區執行、公民參與方面進行了有益地探索,開拓了治理未成年人犯罪、促使未成年人盡快回歸社會的新思路。
繼承優秀傳統文化,批判吸收國外最新成果,我國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司法實踐。傳統“仁政”“中庸”思想對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刑事司法政策的影響廣泛,最直接的反映是“寬嚴相濟,以寬為先”中的“寬嚴相濟”部分,幾乎貫穿了新中國整個司法實踐歷程。而受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和恢復性司法理念影響,我國分別于1991年和1999年制定了《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初步建立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偵查、檢察、審判和社區矯正制度。2008年全國政法工作會議提出“兩擴大、兩減少”的方略,法學界隨之探討未成年人從寬處理、前科消滅、非犯罪化、非刑罰化、非監禁化等前沿問題,并促成《刑法修正案(八)》和《刑事訴訟法
修正案》對未成年人犯罪不構成累犯、未成年人有條件前科消滅、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特別程序等的規定。全球治理浪潮及治理理論啟發了政府監管、社區執行、公民參與方面的新思路,我國逐漸重視微觀治理工具的應用。這些微觀工具有社區服務令、社會幫教、社會調查、未成年人社區矯正檔案庫(網)、矯正方案調整等。結合實際,我國不斷推進理論創新和實踐創新,在加強社區治理體系建設中,提出“政府治理和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的目標,充分肯定了治理對我國未成年人犯罪防治的作用,確立了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刑事司法政策的總體框架,形成了“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新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