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林夏
再次踏上愛爾蘭島已是近兩年后的初冬。
那天中午,從南安普頓起飛的支線小飛機被兩個大風扇托起,頂著狂風暴雨扶搖直上,攀升到烏云外,刺眼的陽光讓我拉下了遮陽板。伴著午后兩點的陽光,飛機飄然降落在都柏林機場。我去朋友家放了行李,匆匆吃過飯后就出去溜達。
都柏林市中有一條河,它讓整座城市有了坐標,變得不易迷路,少了亂糟糟的感覺。不過說實話,相較整齊的規劃,我倒是很喜歡容易迷路的城市。在里斯本的老城里,踏著溜光水滑的青條石小道,左轉右轉地在地圖也畫不清楚的城市里漫無目的地溜達,發現了一間有東方小人偶的舊書店,那里有一箱處理的十九世紀明信片。我看不懂葡文,但我知道那一張張百年前的卡片上,發黃的筆跡留下的是人們對彼此最美好的祝愿。
離開一眼就看到頭的Oconnell大街,跨進河對面的天普酒吧區(Temple Bar ),舊街區的小路崎嶇不平,兩邊的小酒館里有現場音樂表演,吉他和提琴是永遠的旋律。

中學時就在打口碟中淘到愛爾蘭音樂,比如The Clancy Brothers & Tommy Makem組合,這幾個大男孩穿著愛爾蘭羊絨毛衣,坐在臺上和觀眾講著每一首歌曲背后的故事,然后喝一段唱一段,用英式幽默調戲隔壁的英國人。
還有Dubliners樂隊的幾個頑皮老頭,用樸素活潑的旋律敘述著自己的家鄉,熱愛著的愛爾蘭,也毫不遮掩地敘述村里酒鬼們的糗事。
Dubliners的《馬森的圍裙》(Masons Apron)是一段現場樂器表演,專輯中的那個版本是我聽到的唯一版本,很嫻熟的演奏,節奏越來越快,觀眾的叫好聲也使得氣氛愈發濃烈。每每聽到這一段音樂,我總會想象這是發生在一個我從沒有過概念的愛爾蘭小酒吧,觀眾坐得很緊密,表演者就站在桌子上或是小舞臺上,演罷轉身,就能拿到啤酒。
葉蓓的《B小調雨后》中有一段類似愛爾蘭踢踏舞的嘈雜伴奏,我很喜歡。在愛爾蘭的音樂中,似乎沒有大師的明確地位,沒有主角和觀眾的區分,一兩個紅鼻子醉漢聽眾的叫好聲、贊嘆聲和鼓掌聲也是音樂的一部分。愛爾蘭音樂就是寫給每一個普通愛爾蘭人的,一瓶啤酒一把吉他,一圈觀眾,一起喝酒一起唱歌。
我最喜歡的是醉漢流浪者歌曲,出發前在Mp3里放進了我收藏的所有愛爾蘭音樂,在街上身臨其境地邊走邊聽。
絕大多數現場歌曲都是和酒有關的,愛爾蘭少不了威士忌和啤酒。喜歡喝酒的愛爾蘭人在歌曲中提到美酒是又愛又恨,但沒人抵擋得了酒的香醇。喝醉了的流浪漢將這種醉漢歌曲一代代流傳下來,歌詞思維簡單樸實,多以吹牛和糊涂為主,但曲調一律明朗歡快。歌詞是醉漢隨口瞎編的,細細品來讓人忍俊不禁。
在一條小商業街上有幾個賣藝人,留著大胡子,帶著格子帽,邊彈邊唱,唱的正是那首我聽了無數遍的《愛爾蘭流浪者號》(The Irish Rover)。我摘下耳機,滿心歡喜地聽。

《愛爾蘭流浪者號》中那歡快的旋律是在描述一艘將要開去紐約的愛爾蘭流浪者號小船。整首歌的歌詞就好像是小酒館里一個醉漢在對著另一個頻頻點頭的醉漢吹牛:
我們有一百萬的包上好的布料,兩百萬桶石頭
藏著三百萬匹瞎眼老馬,四百萬桶骨頭
五百萬頭豬,和六百萬條狗
七百萬船工,八百萬條老山羊的尾巴
全部都在這條愛爾蘭流浪者號上!
船上的水手有Lee河畔來的Barney McGee
Tyrone鄉來的Hogan,一身傷疤的Jimmy McGurk
Westmeath來的那個叫Malone
嗜酒如命的壯漢OToole,好斗的多佛人Bill
班恩河畔來的Mick McCann,他是我們愛爾蘭流浪者號的船長
我們航行了七年,卻爆發了麻疹
船在迷霧中失去了方向,
船員就剩下兩個了,我自己和船長的一條老狗
然后船撞到了礁石,噢上帝,撞得太重了
整個船艙都移到了右邊
在空中翻了九圈,可憐的狗被淹死了
我就是最后一個愛爾蘭流浪者啦!
歌詞荒唐卻生動有趣。記得以前在戲劇廣播頻道聽過陜北信天游《六十六》,歌詞很相似:

劉家溝有六十六歲姓劉的老劉
老劉他有六十六層高樓
六十六個朋友趕來六十六頭牛
牛身上馱著六十六桶油
鞍架上掛著六十六匹綢
頭上還蹲著六十六只猴
風刮倒六十六層樓
跑了六十六頭牛
倒了六十六桶油
油了六十六匹綢
跑了六十六只猴
又要修樓又要攬油
又要洗綢又要捉猴又要牽牛
忙壞了六十六歲姓劉的老劉
生活、豐收、愛情、美酒,時時刻刻地發生在愛爾蘭的每一個鄉村,每一個街角,所以描寫故鄉的歌曲必然也少不了。我小時候看過一個西安本地的家庭情景劇,片頭曲有一句“我叫西安住西安熱愛著西安”。都柏林的老頭生在都柏林,醉在都柏林,愛著她恨著她,無論愛恨,都能在音樂中將它釋懷、融化,變成這里的一部分。
《臟兮兮的老城》(Dirty old town)中唱道:
加油站的墻邊我遇見我的愛人
城里的老運河出現在夢中的夢里
工廠的墻邊我吻了我的姑娘
云墜于月,貓邁爪輕舞
春天像夜晚行走在街上的女孩
碼頭邊警笛呼嘯,傍晚時火車鳴笛
夾雜著濃煙的風里,我嗅到春天
臟兮兮的老城,臟兮兮的老城
再臟再破的老城,我也愛著你,我抱怨你,嫌棄你,但我舍不得你。
快樂的人寫出來的歌曲就是在平實的敘述著生活中的趣事,沒有矯揉的修辭造作的文法,無論用何種技法表演,聽起來總是那么快樂,即便是小廣場上獨自彈吉他的賣藝人,簡單的旋律加上粗狂的聲音,高調歌頌樸實和自由。

蘇格蘭和愛爾蘭的音樂,演唱者的音量和長度總是超過伴奏,內容大于形式,甚至唱到興奮時很久才想起撥一下琴弦,在古代英國貴族看來這是沒有嫻熟樂器演奏的鄉巴佬音樂,粗人的樂趣。或許有時候粗人的樂趣才是最發自肺腑的快樂,他的粗糙將內心的快樂毫無修飾地表現出來,因此聲音渾厚,質感強烈。
當一個蘇格蘭鄉巴佬遇見一個愛爾蘭鄉巴佬,最大的樂趣就是去一家小酒館,抱起吉他,扛起小提琴,用他們的扎胡茬、紅鼻頭,諷刺著裹腿塑腰戴假發的英國貴族。就像《小不列顛》(This Little Britain)作者自嘲的那樣,在國內的足球聯賽中,無論是蘇格蘭、威爾士還是愛爾蘭的球隊,只要對抗的是英格蘭,這三方球迷便立刻團結,不分彼此,無條件地坐在英格蘭球迷的對面。
《山中甘露》(Mountain Dew)中唱道:
Let grasses grow and waters flow
In a free and easy way
我覺得對這兩句最好的翻譯應該是:“任云卷云舒,草長鶯飛。”
用披頭士的歌詞形容便是:
Whisper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歌曲就和愛爾蘭人一樣,一切,Just let it be。歌詞是隨意地念出前兩句后才加上伴奏演唱的,然而歌頌的只是Galway的泉水。
愛爾蘭人愛著上帝賜予他們的一切。他們很自豪地告訴別人,在威士忌(Whisky)的拼寫中,愛爾蘭人會特別多加一個“e”(代表蓋爾語中的eire,意為“愛爾蘭”),象征著它們來自這片被圣母所祝福的土地。
離開愛爾蘭的前一天,我去了愛爾蘭西海岸,莫赫懸崖(Cliffs of Moher)邊。風大得站不住腳,我把防雨衣向上拉了拉,躲在相機后面欣賞眼前這壯觀的景象。層疊的懸崖被刀劈過般地向下垂直延伸,參差站立,似等候檢閱的軍艦向遠處間隔排開。狂風卷起的海水飛蛾撲火般拍打在崖底,激起幾十米高的水幕。我把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愛爾蘭哨笛聲蓋住了風聲海聲,悠遠安詳。
終于,我喜愛的音樂帶我來到了這里。
狂怒的大西洋角落,峭壁懸崖邊飛翔的海鳥隨著氣流升降懸浮,我的目光也隨之遠行。
好一片可愛的土地!
好一罐馨香醉人的威士忌!